天衣教主一见采蘩吞下了丸子,立刻冷笑着松开手,退开好几步。
你给我吃了什么?采蘩虽然嘴上老说怕,但最清楚怕也没用,只是感觉糟透了。
无解之毒。
下毒之人十分悠闲,心情也好,童姑娘应该熟知了才对。
无夏。
天衣教最霸道就在此毒。
采蘩压根不愿去想现在肚子里有条小虫,但检讨自己可能对姬三郎太狠了,所以老天让她也尝尝滋味,真正感同身受。
或者不是老天爷,却是三哥的怨念?先生。
向琚这声就像怪孩子不该淘气,不痛不痒。
为师替你着想罢了。
这丫头是难驯的野马,此时看似乖巧,心里不知有多少坏主意。
你在她身上栽过跟头,别再放任她下去。
我本就反对你娶她,无论家世还是性子,她与你十分不相配,你若宠爱过多,将来必成灾难。
但你既然坚持,为师就睁一眼闭一眼了,而且帮你把她驯顺了,免得节外生枝。
天衣教主眸中阴鹜。
如果单看他一双眼,是不会想到这人是教书育人的先生。
而这群无法无天的人,不把人命当回事,更不把女人当回事,当牲畜来驯。
恐怕要让望山长失望,我不是野马,鞭子或是铁烙没用,而且我软硬不吃,只凭自己心意做人。
重生之后,天地变宽,遇到的人也更多形色,像这样的却和沈珍珍有共同点——自私自利,打着雄图伟业的旗帜,脱不出小人二字,无夏要一个月还是半个月才不能解,我目光短浅,只看今明两日。
丫头嘴硬得很。
只怕到时苦苦哀求我给你解药。
你和姬三郎是一家人,见过他每次毒发的样子吗?在人生最好的这段时候等待死亡,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天衣教主哼道。
你问我,不如自己吞一颗感觉。
蛊比毒恶心,活物寄存在体内,自己成了宿主。
天衣教主的假面皮扯出丑陋皱纹,这不是普通的无夏,以我精炼的血食催化雌虫养成,毒性蔓延更快,十五日内不服解药。
一年之后必死无疑,练什么内功也延缓不了。
你不求我,就求兰烨。
只要他开口。
我便放过你,但你今后不能凭自己心意做人,当个温柔的贤内助吧。
说罢,甩手走人。
采蘩笑了,对向琚道。
你觉得我能当个温柔的贤内助么?若连这都不清楚,五公子根本是意气之争,对我并非真心。
向琚望着采蘩,人可以变,尤其在不得不变的时候。
采蘩,我说过。
你没得选。
这般不驯,是要捋顺了才行。
采蘩突然一阵剧烈的腹痛,蹲下身来双臂环抱。
抬面却清傲无比,没得选,我就一个都不选。
把我逼急了,我会接受最糟的结局。
是虫子开始钻洞了吗?会不会内伤?你会改变主意的。
向琚看采蘩痛苦的模样,却没有流露半点怜惜。
但他握紧了手。
抿紧了唇,其实心里不好受。
然而。
他相信先生说的,采蘩太过自我,而女人要学会牺牲才能获得男人持久的关爱,他都是为了她好。
至于无夏之痛,只要她开口就能免除。
这么想着,他转身走了。
采蘩一个人蹲在晨光之中,也不喊疼,渐渐感觉额头沁出的汗从鬓边滑下,看它们滴入土里。
她在此时,很想念独孤棠,很想念姬钥和雅雅,想念起好多张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寂寞成了很难忍受的情绪,而她在前生曾经最习惯的就是寂寞。
她独自开在角落,不甘于卑微,争妍又与众格格不入。
童姑娘,我来收碗了。
邢老兵的声音在遍体生寒之中送来一丝温暖,采蘩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道声多谢。
对了,她不是一个人,还有战友。
邢老兵往采蘩走近,立刻有人喝他止步,他却不慌不忙倒出一碗水,童姑娘脸色不好,让她喝口水也不行吗?守卫没再呼喝。
采蘩想推开,却听老兵说一句别跟自己过不去,想想也是,虐待自己让别人高兴是傻了。
接过碗,碰到水才觉自己渴,一口气喝完。
邢老兵有些为难,我叫姑娘喝水,也没让你喝那么快。
太凉,要是坏了肚子,你别埋怨我。
采蘩眨眨眼,好笑回应,你不早说?姑娘刚喝下一大碗粥。
反过来怨采蘩,邢老兵嘟囔,收起大碗小碗,看着人细巧,胃口这么大,喝水跟牛饮一样。
把两个守卫都说笑了。
不是马,就是牛,个个能说人话吗?滚!不引起他人怀疑,采蘩对老兵不客气。
邢老兵也会装,灰溜溜跑开。
采蘩走向要出发的车队,想了又想,决定弃向琚而就乌睿,来到那驾看着像棺材的马车前,敲窗。
哟,未来的向夫人,什么事啊?笑面翘着脚,拍打自己的脸,表情怪模怪样。
采蘩态度好得很,既然答应造纸,当然得认真做事,不然小命没了。
乌睿车上工具一应俱全,而且也只有他这儿有。
我不能上车?笑面语气有些揶揄,能不能我可不敢作主。
童姑娘是公子心头宝,就怕公子一刻也离不开你,不肯放人。
说实在的,我要是你,还惦记什么造纸啊?把公子哄开心,本来一条不值钱的命就珍贵了。
求人不如求己。
他话多,采蘩反而话少,见车内没动静,便想乌睿不在里面。
她四处张望,看到肖似乌睿的背影立于一辆箍着铁圈的马车前。
她才朝乌睿的方向跨出一步,笑面却跳过来,显然是挡路。
童姑娘别乱跑,等乌大匠回来,你再跟他说也是一样。
但采蘩对那辆铁箍的车已经上了心,只不过为免笑面起疑,她听话不动,静等。
过一会儿乌睿回来,看到采蘩就挑挑眉,却不立刻说话。
乌睿不问,笑面多嘴,乌大匠,你师妹说要造纸,想跟你同车。
但你也知道公子有吩咐,童姑娘与他同出同进。
你说怎么是好?白天在我这儿,晚上回公子那儿。
乌睿脸上没有情绪,干冷着双眼,她到底不是普通女子,公子出自私心,但对主子而言,她有更重要的用处。
那我就原话转述了。
笑面耸肩,看似慢吞吞摇晃出去,身影远得奇快。
乌睿不看采蘩就上了车,采蘩自觉跟到里面。
拿来吧。
她伸出手。
乌睿打开身后的木箱,单手抓出一个长形圆筒,啪一下扔在采蘩眼前,自己倒头便蒙上被子睡觉。
尽管我知道你对自己充满信心,完全不在意这张帝王书,不过如此扔来扔去,再厚的纸板都弄坏了,更何况这么精细做工的纸张。
跟在土地庙的几日,对他昼夜颠倒的作息习以为常。
乌睿白天即便醒着,动作也像游魂飘忽,太阳一下山,整个人就变得异常精神抖擞。
乌睿背过身去,不想和采蘩说话的意思。
采蘩将纸卷倒出来,但在桌上铺平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让乌睿一下子坐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眼睛紧盯着她。
这是仿的。
采蘩又说一遍,然后睁大眼,你仿的?看来又失败了呢。
幸灾乐祸。
乌睿双手拍上桌,俯身凑纸面近看,怎么看出来的?明明一模一样了。
看起来很像,却还是有明显差别的。
水印过于浮面,龙纹有刻意模仿的痕迹,很不自然。
不过三迭重影能做到这个地步,我也十分佩服。
乌睿的马车上别的没有,纸墨笔砚随处可取,采蘩在另外半张桌上铺了白纸,提笔居然一气画出一条龙来,而且可谓传神。
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她能画。
书画不分家,她老爹对她那么严格,不会放任她不学。
她学了,就像书法一样,被迫的,但学得很好。
乌睿看了之后目光深沉,说道,不愧是孟氏之后。
采蘩对自己的身世很淡然,也不奇怪他已经知道,只是又取一张纸画了龙,问乌睿,以你看,这两条龙有何不同?第一张是你自己的画风,以线条强弱深浅突出动态,而第二张是仿照帝王书上的龙纹,描画修正,笔法细而重复,僵硬得很。
乌睿同样懂书画。
你仿造的帝王书怪异处就在于此,刻意遵照原版,反复在一条线上推改靠近,有僵硬感。
原版之龙是匠人一气呵成的,有不尽人意之处,却很自然,不能视为缺陷。
到了你这儿,不尽人意就成愚笨了,像生手。
采蘩接着道,纸是千家万户的常用品,但每个匠人造出来的纸都是他们独有的。
同样的制法,不同的人来造,纸也不同。
所谓仿,不是外观上的一模一样。
那么,仿是什么意思呢?乌睿虽问,却不以为然。
仿的是神髓。
采蘩道。
乌睿撇嘴,神髓?你以为是字画吗?纸根本没有神髓,本料可能还有精气,但经过浸泡舂捣,完全变成死物,任匠人制成他们需要的样子。
也就是说,我们的手才能赋予纸张的不同用处。
巧手出贵纸,拙手出贱纸。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采蘩和乌睿从左恒学基本功,但今天,两人对纸的理解全然不同。
-----------------------------今天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