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独一无二的一根麦子

2025-03-25 15:45:04

大年初二,小雪。

清冷的街道上行来一驾马车,悠悠地,合着年景。

驾车的,一人。

坐车的,一人。

马车在一家大门前停下,门楣上挂红字黑底的匾,门板大敞着,往里瞧不见人影。

小姐,保诚信局到了。

车夫跳下,搬了长凳,腰间顿现长剑。

走下车的是采蘩,梓大哥能瞧见虎旗么?梓峰早看过了,前庭有旗,只绣了保诚二字,没有虎形。

难道又不是?采蘩微叹,走了三家都说不曾接过义母的委托,这保诚是最后一家了。

还有镖局待查,小姐暂不必灰心。

梓峰劝慰。

梓峰是效忠童氏家主的剑客,调查姬明和童氏之死,他比姬府里的人适合跟从。

采蘩一个婢女不带,只带了他走访信局。

大半日跑下来,她发觉他很好用。

一把长剑壮胆,一张肃面威吓,而且轻功也好,她跟人问话的时候,他把人家院子里外能探个遍,什么旗都错不过,还没人发现。

待会儿老样子,我会找信局的人说话。

你仔细找找。

虽然信局应该没理由隐瞒,但采蘩防飞雪楼快她一步。

是。

梓峰眼瞳眯敛,有人来了。

采蘩走到门槛边,就见来人约摸十七八,灰衣布衫,个头不高但纤瘦匀称,一扎马尾发,用蓝旧方巾束紧,裤腿绑了圈圈布条,令小腿以上的裤筒膨大成桶。

脚上的棉布鞋是那身行头中唯一新的。

再看相貌,小麦棕的肤色,好像还没睡醒的细柳目,挺翘鼻,比起鼻子来有些略宽略厚的嘴线,双耳稍稍外扇,不俊不丑。

中规中距的待客笑容。

客人要捎信还是捎物件?我们保诚最讲……信誉,包送到……户,丢失……赔偿,那个……那个……黑脸都能让人瞧见憋红了,一句话好似费九牛二虎之力。

要不是他前面说得挺利落,采蘩当他真是结巴,小哥慢慢说。

……那个——嘴突然一抿。

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位姑娘,我跟你说实话,保诚信誉是讲的,要是老天爷保佑,也真能包送到户。

不过风险其实不少,遇到天灾人祸,信或物件丢失了,我们无可奈何。

索赔按照事先签的契来。

但你也别想着能拿到多少银子。

所以,若你要托送贵重物品,最好还是找官驿或名声响亮的镖局。

东家说,近来生意冷清,不管怎么样,先把来客诓住了再说。

可他平日是最不会说谎的,今日轮值,暗地期许门口像前几日一样没人来,谁知不但来了人,还来了一身富贵的大小姐。

采蘩听得一怔,小哥这是把上门生意往外推?保诚信局,有点意思。

那伙计耷拉下脑袋片刻,抬起脸,一副豁出去的表情,不是推,而是先跟你说清楚风险。

姑娘无论如何要保诚接你生意的话,我们自当尽力而为。

可我就奉劝一句,贵重东西真得别交给我们。

采蘩实在觉得好笑,小哥虽说诚心实意,作为客人感激得很,只是我要是你东家,会将你扫地出门。

我不会说大话,如果因此东家辞了我,我也不怪他。

伙计笑得有些腼腆。

行行有伙计,这样的伙计却天上地下独一个,要是真来寄东西,十有**会调头就走,哪怕别家信局其实和保诚差不多。

但采蘩打心底没法说他傻,小哥是个好人,劳你提醒,不过我并非来寄件,而是打听些事。

伙计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

让开身来,天冷,姑娘请随我到堂屋里说话。

采蘩应着,瞧梓峰一眼,他脚步落到她身后去了。

您随从不进屋?不会说大话,不代表不机灵。

马车在外头没人看着,他不放心。

采蘩心道,还不能小看老实人。

伙计再笑了笑,竟有一边的浅酒窝,而细柳眼弯成线,睡不醒的样子便不见了,反有些小俏生。

廉价的陈年茶,绿不清澈,秋黄秋黄得褪了嫩尖儿香,采蘩品茶的嘴最刁,不动声色避开茶杯,手轻放在桌几上。

小哥是信差吧?我瞧你扎裤腿,鞋底边特别厚,要走远路的样子。

前世她目光短浅,只看东葛青云,今世将目光放宽广了,成就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第二种本事——对目标的人或事能极细致。

姑娘真仔细,是,再过两个时辰,我就要出城送件。

伙计没太在意到采蘩嫌茶次,咕嘟喝了一大口,舒口气仿佛茶多香。

容易满足。

采蘩眼中有笑,刚过完年就出远门,挺辛苦的,你家里人舍得?伙计的酒窝仍在,我父母去世得早,只有一个大哥在外地赚钱,两三年回一次家。

虽然大哥老托人捎银两给我,足够我生活,可我想这么下去总不是事,所以才当信差。

当了信差又如何?有些事,有些人,即便是采蘩,也会很好奇。

信差走的地方多,我要是收到大哥的信,就会先跟东家说好,请他安排我去离大哥近的州郡送件,那我一年就能碰上大哥两三回,比几年见一面好。

伙计酒窝酿出了甜。

采蘩瞧着心里又羡又酸,你大哥有你这样的弟弟真好。

从来不知道别人的亲情能感动自己。

她眼中开出一瞬雾花。

我大哥才好,他嘴上说我干不了这份差事,其实是心疼我吃苦。

伙计呵呵笑着,对了,姑娘不是来打听事?采蘩乍省,是,我想问你们信局到不到通宁郡一带?姬钥肯定了他母亲寄件的地名。

到的,沿沅水而下,是常走的路线之一。

保诚和通宁郡的四方信局是兄弟局,凡是走沅水入江。

沿江再到康城,两头接送信件和物件,再由当地信局分派邻近地点,这么做就比寻常一家信局来去快些。

伙计说得挺详细。

就是说四方信局接下送货康城的生意,若正遇到你们保诚的信差在通宁郡,便也有可能由你们运送。

这倒是个好方法,横竖要来来去去。

节省路费和人力。

不是有可能,而是肯定。

只要送来康城的,我们的人又正好在,当然是交给我们负责。

肤色小麦,酒窝也小麦。

四方信局的旗是虎?采蘩问出来的时候,压根想都没想,也压根没什么期望。

你怎么——小麦酒窝不见了。

被小麦色的双手捂住。

糟啦糟啦。

东家千叮咛万嘱咐,如果有人来问虎旗,绝对不能说。

我怎么知道的?如果小麦酒窝是笑得老实可爱,采蘩是笑得狡猾还一点瞧不出来,小哥,我瞧你诚恳,干脆也跟你说实话。

三个月前我义母从通宁郡寄了两箱东西来,可至今我都没收到。

那边来人送年礼提起。

我才知道这么件事,偏他们想当然是官驿,害我打听半天才找到你这儿来,因为仆人说装箱的马车上插一面虎旗。

是四方信局吧?小麦的眼皮上下动,他不会说谎,嘴唇嚅动半天,无声。

麦子,你傻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客人换茶?堂中突然进来一个干瘦老头,吊眼疏胡,花白头发在两边编了辫子,稀奇古怪的打扮。

东家,这位姑娘——麦子才起头,话却让采蘩截过去。

我想寄些年货回家乡,来问一下价钱。

多亏你这位能说会道的伙计,打听得差不多了,待我回去想想,要是保诚的价钱最公道,我就来做你老的生意。

采蘩起身。

干瘦老头乐得一脸跳皮褶子,小老儿叫鲁阿,小姐放心,保证公道,送哪儿都比别家快。

采蘩微笑过,在麦子来端茶杯时,暗中拉他的袖子塞进一锭银,低语两字便恢复正常音量,谢谢二位招待,我会再来。

出了门,梓峰看着她上车,小姐,保诚的旗——不是虎旗,但就是保诚的信差送了义母的两箱东西。

采蘩轻声吩咐,走吧,绕保诚后门去。

梓峰依言,吆喝着驱车快行。

在不起眼的小门前等了近半个时辰,采蘩心想恐怕要白等了,却听木轴子吱啊转动,从门缝里挤出麦子来。

采蘩没看错小哥,你果然明白我的意思。

姑娘何姓?还有你义母娘家姓为何?麦子先问。

……采蘩稍顿,答道,我义母是童氏,我义父是姬家人。

避开。

麦子往门缝张望一眼,伸手掏出采蘩刚给的银子,那就不错了。

这还给你,我不收不明不白的钱。

再看采蘩张口,又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东家不让我说,可我觉得客人都找上门来了,就不该装糊涂。

不过,在我告诉你之前,请姑娘别怪我东家,毕竟这件事并非保诚的错。

东家只是抱着侥幸,而且豪门大族怎敢得罪,所以暂且捂着真相。

采蘩听到赔偿,立刻锁眉心,真相是什么?麦子盯她半晌,正色道,运送走水路最便捷,但一个半月前我们得到坏消息,船遇到风浪沉了,两个信差大哥也失了踪,或许已经身亡。

东家天天到老牛码头去等,希望是误传,可再没有打听那条船和信差大哥们的任何消息。

如此说来,最后的遗物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