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保诚,采蘩兀自想着麦子的那番话。
货失人亡,时间上巧了些,难道也是飞雪楼的人下手?若是的话,那两箱里面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所以才对姬钥雅雅紧追不放。
这么解释,很说得过去。
小姐。
回府吗?梓峰隔帘问她。
应该要认定的事,不知怎么感觉有点浮躁,采蘩略沉吟,不,去老牛码头。
拜年。
梓峰现在听她的,说哪儿就去哪儿。
老牛码头不大也不小,新年伊始,来船少,河面上孤零零一只渡船老大不愿意往对岸摇去。
停船却多,几乎把码头泊满。
船上人家以船为家,船在哪里,家在哪里。
采蘩看到好些孩子在甲板上跑来窜去,一根坏掉的橹都让他们欢呼。
大年下,万家团圆,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念爹。
淡淡瞥开视线,将苦楚咽下去。
五指卷紧,告诉自己,她这回的路会走对的。
小姐,码头北边那片红瓦屋顶就是牛宅。
梓峰打听回来。
采蘩看宅门前围着三层的人,又是鼓又是锣,两头金火红辉的舞狮摇头摆尾,煞是热闹。
她走过去时。
其中一狮正攀向天叠的板凳。
那么沉重一颗狮头让人舞得好不轻巧,俩人四腿配合得天衣无缝,咬开门匾上的红花结,取到红包浑然不费力。
红花结变成长布幅铺下,是一句庆春的上联。
再看另一狮,动作略显笨拙,狮头已经上凳梯一半,后腿还在地面徘徊。
人群中有起哄的。
行不行啊,不行就换人。
又有人喊,那可不行,没好彩头了。
狮头不断回望,似乎抖急在催。
狮腿不得已蹬了上去,可分寸没把握好,双足落得太后,竟晃荡起来。
梓大哥,去帮忙。
采蘩并非纯属好心,初次登门,做点实在事胜过奉承百句话。
梓峰刹那走起来,借人群的推挤力三两步竟半腾跃而去。
众人还来不及惊叹,他一脚踏稳了摇凳,右手抓住一只狮腿往上送。
舞狮得到外力相助,一切便顺利了,下联展开,红包咬进嘴里。
人们喝彩,泰半缘自梓峰的好身手。
两只舞狮绕他摆了好几圈的脑袋和尾巴,好似感激,才晃颠进宅子里去。
狮子进去,三圈的人也跟着进去。
梓峰不解地走回采蘩身边,那些都是牛宅里的人?宅子瞧上去又不大,住得下那么多人吗?采蘩也奇怪。
此时,一个小厮跨出门对两人说,要是不耽误二位,我家老爷请你们进去一见。
梓峰以为采蘩找码头主人是为了打听沉船,就说道,这好,省得跟门房啰嗦半天,还不一定见得着。
倒不必担心,我有引贴。
采蘩从袖中拿了张帖子出来,递给来迎的小厮。
小厮看到贴子上那朵花,本来只是恭敬,现在一下子提起了精神,站得笔直,抬手招来另一个小厮,姑娘,您跟着他走,我先去给老爷送贴子。
梓峰一眼没看仔细,只觉五彩斑斓外加扭七歪八,花非花,蛇不蛇,那什么花,长得古怪。
蟒花。
采蘩隐忍着笑意,清咳。
什么东西?梓峰挠脑袋。
旁边那小厮听不下去,插嘴,不是东西,是我家大姑爷的大名。
蟒蛇的蟒,开花的花,蟒花。
梓峰哈一大笑,像蟒蛇一样的花?我可没见过。
有些人,天生冷面相,其实开朗性子。
梓峰就属这一类。
采蘩尤记得当初见面他一身的酷劲,如今荡然无存了。
小厮瞪眼。
采蘩看他瞪眼,保持喜看热闹不参与的冷淡表情。
还是梓峰自觉不妥,小兄弟别恼,我无恶意。
小厮用鼻子喷口气,哼,要是姑爷在,你就等着捱拳头吧。
他大名多气派,简直如雷贯耳,响彻九霄云天——采蘩抬袖遮了嘴,但桃花眼弯眯了。
好笑好笑,看来蟒老大在牛府里很有人望啊。
这样的话,她要打听什么,他的泰山大人一定会知无不言。
小厮拐眼瞧见了,欲再说些更响亮的来镇住,前头去送贴子的那位站在不远的厅堂外向他们招手,只好闷了声,快步直走。
候着采蘩的小厮笑脸诚诚,姑娘,好汉,我家老爷在里头呢,二位请。
采蘩走进去刚抬眼,当面来一阵风,顿觉前方昏暗。
她让怪风惊退几步。
再看,一个庞然大物身高六尺,少说两百五十斤,厚实得像一堵铜墙铁壁,气势汹汹逼近。
梓峰也惊,身形一飘,上前挡道。
铜墙铁壁压根不将他放在眼里,胖壮双臂钳拢住他胳膊,提气竟把人举起,任他用力挣扎。
大手不移分毫。
放开我。
梓峰涨红了脸怒吼,这人天生神力,铜墙铁壁一开口,震得两人耳鸣,啊呀,你就是刚才帮了我家那没用小子的人吧?说出来真是丢死人,臭小子学个舞狮都不像。
居然脚打哆嗦,还要人帮手,气煞老夫了。
采蘩稳住向后倾的身形,心肝不颤了,敢情这大块头是蟒老大的岳父牛安山?身板也太惊人。
梓峰不管牛安山喊什么,只想摆脱钳制,但使到一半劲。
可怕的抓力陡然消失。
完全没有防备。
他胳膊乱舞,一屁股重坐在地上。
牛安山好似不知道那是自己造成的,放声大笑,大兄弟,起来起来,摔屁股撒泼是妇人才做的事。
娘咧,梓峰想骂,可这时的样子确实丢人现眼。
单掌一撑,侧身跃直。
牛安山咧嘴,动作挺好看,不过花架子没啥实用处。
然后抱猛拳,刚才我家小子的事,谢了啊。
你来得巧,今日老夫五十大寿,所以请你通宵吃酒。
梓峰听到牛安山说他的功夫是花架子,眼皮子急,说我花架子,有本事咱比比。
牛安山双手摆,再扇出风来,你打不过我,比也是输。
再说今天是大好日子,不能动粗。
要不,咱比酒量,谁先喝趴下,谁输。
怎么样?废话少说。
梓峰长剑出鞘,亮在身前。
牛安山却不理他,掉头便继续朝采蘩行来,两道目光冷嗖嗖,将她打量了个仔细。
采蘩察觉那目光不善,但想自己和这位老人家初次见面,又没利害冲突,为何他满眼敌视?突见梓峰手中剑花一朵,那是要进攻的架势。
梓大哥住手。
据说梓峰乃名派弟子,牛安山一上来就当他小鸡抓,又不肯给他雪耻的机会,能不被逼急了吗?采蘩却出声阻止他。
她冲着蟒花的面子,不与其泰山大人闹僵。
然而,梓峰的剑没收回来,直刺牛安山的肩胛骨。
牛安山脚下囫囵一转,铜墙铁壁的块头,动作照样敏捷,巨掌分开又合,硬生生夹住了那柄快剑。
小子,给你个教训,应该怎么尊重前辈。
大喝一声,脚步跨进,两百五十斤的身体压过去,双掌迅速往下往内压了三折。
就听啪啪啪,采蘩不懂武,也觉不妙。
梓峰更是脸色煞白,神情难看之极,往后跌退两步,手中只剩剑柄。
牛安山摊开手,剑身三段,锵哐哐落地,说了你小子会输嘛。
年轻人沉不住气,练不出名堂的。
梓峰三十多了,还让人口口声声喊小子,唯一大概可以偷乐的就是年轻人这三字,当然这是采蘩的以为。
她还以为梓峰会恼羞成怒,豁出命跟牛安山拼了。
结果,她两样都没以为对。
梓峰怒瞪着,渐渐眼中就流出钦佩意,拿着剑柄抱拳,前辈莫非是名满江湖的火拳捉雷手?牛安山用拇指抹过粗灰眉,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就是一倔老头,在家带带孙子,教教儿子。
久仰前辈大名,梓峰眼拙,竟不自量力。
怪不得要输,梓峰这下心服口服。
别夸我,老头子不经夸。
牛安山搭上梓峰的肩膀,你小子不死脑筋,我喜欢。
走,陪我喝酒去。
好!能遇到前辈,梓峰三生有幸,今日就算喝死了,也心甘情愿。
梓峰眼睛发光,遇上高人了。
两人就这么从采蘩面前说说笑笑地走过去。
当她死人。
当她不存在。
当她是完全可以忽略的。
采蘩眯着眼,看那两道影子即将要过门槛,冷霍霍地出声,牛大当家是故意的。
暗风卷来,可见她鬓发丝缕乱张,眼睛眨都不眨。
老夫就是故意的,故意凉着你,丫头你想怎么样?瞧不顺眼就不理睬。
采蘩突然脾气好极,小女子哪里做得不好,让您老人家瞧不顺眼了,请您只管说出来。
我知道你来有什么目的。
牛安山好像真得很明了似的,我本来想用行动让你知难而退,不过你挺笨的,居然看不出来。
好,我就给你两个字——不行。
嗯?采蘩呵呵笑了起来,那您说,我来有什么目的?两个目的,哪一个都不至于这么招他不待见。
丫头,有些话说出来伤你自尊心,也不想让人以为我欺负姑娘家。
你走吧,找个单身的汉子好好过日子。
牛安山说罢,拉一旁怔忡的梓峰接着走。
……眨数下眼,采蘩想,这老牛头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