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掩声的手,直腰,退开。
冷空气顷刻在两人之间重新流动起来。
独孤棠背手而立,圆滑的笑一但不再,五官就棱角分明,刚猛霸现,与江南男子的温和白皙截然不同的两道风景,所以在一帮子卑躬谦微的随从之中,无论他展现多少掌柜掌事的圆融狡猾,处事低调,仍鹤立鸡群。
采蘩兀自沉思,也许独孤棠卖给她的消息在必要时真能派上用场。
她一抬头,独孤棠就笑,如何?万一用不上,金叶子得还我。
思归思,本能则觉得让眼前这人骗了钱。
姑娘是姬府千金,说话别那般小气,平常不也得打点下面的人,更何况我特意来给姑娘送礼,一个红包总应该吧。
摆明了吃进去就不可能吐出来,之前说那全额退还,对他们作买卖的人来说叫场面上的漂亮话,对吃了哑巴亏的人来说叫套你不负责的忽悠圈。
金叶子红包,棠掌柜可真够贵的。
采蘩气笑,心里也知道这钱就是肉包子打狗,所以不去计较,对了,不是说给我送礼?东西呢?我看看值不值两片。
独孤棠显得诧异,姑娘记性不太好啊。
采蘩怔住,她居然让人说记性差?就见独孤棠从袖子里舀出一张纸。
用十分眼熟的动作——啪啦甩开。
燕窝二十两,银耳二十两……看似一本正经地念,眼梢眯尖了,原来装呢。
停!采蘩磨牙。
霍霍声,这不是唁礼?姑娘说笑,哪有人送补品当唁礼?这是特地为姑娘准备的。
独孤棠开始往回走。
四公子吗?帮我谢他。
说费心了。
采蘩也得赶去正堂。
不是四爷,是五爷。
独孤棠却道,出了花砖路,对小伙计招手。
小伙计呼哧呼哧得来了,因为盒子有点大,东西有点多,手里有点沉。
呼吸有点重,爷,放哪儿?独孤棠转问采蘩,姑娘想把东西放哪儿?采蘩随便抓来个小厮,让他把礼盒送到莲园。
棠掌柜好走,我不送了。
独孤棠神情无辜,我没说要走。
因你刚才说今日来者是客,我应该等得到饭吃吧?几菜几汤?有没有好酒?采蘩懒理他,往正堂走了两步,想想还是要回头问,向琚让送的?独孤棠谨首垂立,微笑而回,是五爷。
他就在堂宴上。
姑娘可以亲口谢他。
采蘩自然知道向琚在,只是答谢鞠礼时回了他一两句客气话,之后她给客人端菜端酒,却恰好不到他和向粲坐的那片。
采蘩走了以后,小伙计见独孤棠左右踱步,爷。
咱不回去啊。
独孤棠正犹豫往哪儿走,小七,你去问问外头那些车夫,跟主子来的人在哪儿用饭?他是真想吃完再走的。
欸。
小七晃摇着脑袋,心里嘀咕棠爷会精打细算。
他是独孤棠升任大掌事后专用的伙计,本以为会挺威风,谁知这位没架子没脾气。
向府的棠大掌事吧?匆匆跑向独孤棠的,是一个姬府管事,不好意思,怠慢了,今日忙晕了头,东南西北都快不知道了。
你二位请跟我来,偏厅里也摆了桌,就是给迟来的客人准备的。
那里朝南,又对着梅林,景致极好,酒菜和正堂的一样,不过素宴难免清淡。
那位姑娘还是交待下去了啊。
独孤棠刃锋眉一挑,笑面展开,烦你带路。
在下独孤棠,你是——一刻不浪费,攀起交情来。
再说采蘩入了堂中,远远就瞧见阮大管事在通往花厅的门前冲她招手。
她走过去,看了看主桌,姬老爷子和他长子的座位空着,人进里头去了?阮大点点头,说要等小姐进去才开始。
等我做什么,我又没瞧见是怎么回事?采蘩奇怪,果然有火星乱溅。
因为小姐是今日主事的吧。
阮大是这府里少数对她面里一致和气的人之一,小姐无需慌张,老爷子老夫人多半也就是问几句过场的话。
阮爷爷保重身体。
采蘩今天一直记得要对他说,节哀顺便。
阮管事是好人,下辈子一定会投在好人家,长命百岁。
阮大一愣,眼睛就有些湿,劳小姐还惦记着。
我就这么个侄子,唉——借您的福话,但愿能谋个好来生。
侄子的尸身和四老爷四夫人一道入的城,摆了七日灵堂,昨晚下得葬。
可府里上上下下问候过他的,只有采蘩一个。
采蘩掏出一封信纸,这是四房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阮大不肯要,直说使不得,又道老太爷给了抚恤金。
十郎说阮管事有两个尚不足龄的儿子,他去世,您要照顾那么小的孩子,少不得到处要花银子。
为了他们着想,别客气了。
再说,阮管事是四房的人,理应由四房来关照。
十郎还说了,今后有什么难事,只管到四房去找我们。
采蘩推过去,掀帘子入花厅。
阮大舀出银票一看,愣住了。
有五百两银子那么多,是老太爷老夫人给的五倍。
而且不在于银子多少,而在于采蘩满满的诚意。
他知道十少爷没那么心细,必定是她放在心上了。
有了这姑娘,谁还敢欺负他们是孤儿。
他为小少爷和小小姐感觉欣慰。
花厅里,主位上坐了姬瞿和老夫人。
左手是姬嘉和一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挺着张油肚,官架子十足,应该就是张大人。
旁边站着的张二麻也证实了这点。
右手边坐了秋氏,一名中年妇人和一位花容月貌的小姐,显然是云氏遗孀和女儿。
云国老头儿也在了,不过他站得位置很显眼,挡在他家夫人和小姐的前面,手放在腰间的鞭子上,凶煞煞的脸,好像那架势就能保护得了主子一样。
殊不知,心里慌,面上才横,真厉害的人都不动声色。
采蘩来了。
秋氏最先开口,声音略夹紧,显然这时的气氛并不让她愉快,来大伯母这儿坐。
有志一同,今日所有的人从称呼到行动,都将她当成四房长女。
想让她听话她偏不听话,以为她坏她偏就好,采蘩说道,我还是陪末座吧,免得坐在大夫人那儿,别人不敢追究我的不是。
这话冲骄横的人去。
这孩子,跟自己没关系的事急揽上身,张大人,云夫人,你们别放在心上。
姬老夫人神情却那么和蔼可亲,采蘩丫头,末座也好,哪都好,先坐下才能说话。
采蘩突然明白,姬府内部问题再多,倒是一致对外的。
这时,她算是自己人,所以热络是真,亲切也是真。
她得了便宜哪能不卖乖,坐下就问姬瞿,老爷子看过东西了么?张大人打哈哈,老太爷,您孙女急性子啊。
姬瞿是大家长,必须维持绝对权威,对采蘩皱眉,有客人在,别没大没小,好好叫人。
说归说,语锋接她的话,看过了,左伯的画啊,可惜。
都是那匹畜牲作孽!音色轻颤,音量些高,云夫人面色难看,留不得它了,任凭张大人拉去处置。
想用牺牲马来平息此事,采蘩只能说这位夫人天真。
对方若存着心思来的,一匹马怎能满足?张二麻嗤鼻,一匹老马赔我家大人的古画,夫人说笑吧?张大人哼哼,二麻,不得对云夫人无礼。
娘,根本不是马儿的错。
云爷爷说了,是他们自己不看路让画掉到马蹄下。
马怎么知道那是名画还是狗屎?一语惊人!众人面露诧色。
也正因为狗屎二字,让采蘩对云小姐多看了两眼。
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但五官秀丽大方,一双眼睛尤为动人。
住口!那畜牲还不是你平日放纵的,竟说出这等不雅之词,要气死我是不是?什么节骨眼了,耍孩子脾气?云夫人急忙斥道。
云大人走得早,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实在不容易。
令媛虽任性了些,不失天真善良,就不必苛责了。
张大人笑着,姬老太爷,老夫人,嘉兄,嫂夫人,当着你们的面,我不会欺负孤儿寡母。
事情简单,不管是马的错还是人的错,这幅画照价赔给我就行了。
张大人,三百金那么多,我怎能舀得出来,就算倾家荡产也不可能啊。
请您看在先夫份上,高抬贵手。
云夫人慌张得不得了,我听说画是可以补的,要不找一个能工巧匠给补补看,银子我想办法凑。
姬老太爷,您刚瞧过的,还能补吗?张大人今天一定不依不饶,再说补过的画能和完好的一样价钱?云夫人,云大人生前跟我虽然没多大交情,但点头招呼还是有的,毕竟同朝为官。
我也并非不近人情,三百金你出不起,那就当聘金收了。
咱们两家要是变成一家人,别说一副古画,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没了,都好说啊。
来了!采蘩看似冷淡,身子往前,手肘搁到案桌边上,眼睛亮——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