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娃年纪很小,步子很大,因为是一路撒开腿飞跑过来的。
她到采蘩跟前,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
采蘩没跳,姬钥跳了,还用力扯着颜辉的衣服,低声道,舅公,这小女娃哪儿找来的?弄得跟真的一样。
颜辉拍开姬钥的手,看就是了,你又不是姑娘家,那么多话。
姬钥没辙,只能死死盯住场中。
采蘩冷眼看着这女娃,一动不动,连一个字都没有。
女娃跪了好一会儿,见没动静,才悄悄抬头,却被头顶上方冰冷的目光吓得一缩脖,禁不住咚咚磕起头来。
一个个,斤两十足。
直到堂中几乎每个人都已经觉着不忍心,或目光挪开,或眉头深锁,采蘩才开口道,我这里打开门做生意,小姑娘又跪又磕,好似要救命一样,居然只是为了蚕茧纸?哼笑一声,蚕茧纸虽名贵,我这儿倒是有,还是北周纸官署所出,最好的那种。
纸张价格按十枚来算,大幅二两,中幅一两,小幅三十文一枚,就是三百文。
颜辉陡然坐直了。
她居然认得这纸的出处?女娃呆傻了眼,讷讷道,筝儿没有钱,可是笑脸叔叔说姐姐可以帮筝儿。
题出来了,众人一目了然。
这是一道最难题,客刁客坏,好歹有钱,能掏钱出来的机会一半一半。
但这娃娃,任采蘩本事大到天,也拿不了一文钱出来。
也就是说。
这道题是必输题。
姬钥生气了,气以前疼爱他的舅公无理取闹,气这里所有人故意对付采蘩,乌云笼罩他稚嫩的脸,沉声发闷怒,这题不算!她身上没钱也算是客人吗?不公平,从头到尾你们都对姐姐不公平。
姐姐不是居心叵测贪图钱财富贵的人。
反而还救了我的性命。
我和雅雅不但没了爹娘,连姐姐也要被你们赶走,欺负我们三个都是孤儿吗?采蘩本来就是要走的,因为他耍尽了无赖,想不到今日要受一场场没完没了的委屈。
长辈们的神情多少有些窘态,但得强自撑着。
颜辉仍要笑开的模样,却问采蘩。
这是不是客人。
由你来说吧。
如果你说不是,就当我戏闹了一场,让姐夫再找人出题。
如果你说是,那就继续,我允你可修改其中一条规则,但花钱买纸的结果不能变。
采蘩望了笑佛脸片刻,再望向童老爷童夫人,两位。
他这些话你们同意否?童老爷见夫人点头,便道,一切就按你舅公的话来办。
那我就说——采蘩缓缓吸口气,这个小姑娘是客人。
颜辉真笑了,还拍手,冲你这句话,丫头,我服你。
服什么服!姬钥孩子心性占了上风,对采蘩吼,你故意要不通过!我不服!我……我……想说她逃犯的真相还捏在他手里呢,但终究只能瞪眼睛。
急什么?采蘩对姬钥说话不掩情绪,很不耐烦,很有点凶煞,道,通不过考验,也不过是管不了你娘的嫁妆而已,谁要赶我走了?我自己要是不想走,没人能让我走。
我看你那些书平时都白读了,再说已经过完年,你也成十三岁,再过两年都能娶媳妇了,还动不动任性耍赖。
姬钥鼓红了面颊,导致被打的地方更加青紫,在大家以为他要窜起来的时候,却突然收得干干净净,恢复了小老头的老气模样,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其他人怎么想,颜辉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很惊讶。
钥儿从小就天资聪颖,加上父母管教方式较为尊重,以引导为主,这孩子要是傲气起来,十分不得了的脾性,严厉的芷娘都得哄着。
想不到在采蘩面前,竟然服软,那么大的火熄了个快。
无论如何,他可不算白来。
采蘩垂眼再看瑟缩在地的小小身影,你叫筝儿是吗?告诉我你要蚕茧纸做什么用?是她太看轻纸了吗?她从来没想过有人会为了它下跪磕头。
孩子对大人的喜怒分辨极为敏感,筝儿显然感觉到采蘩语气中的松软,便能看着她的眼说话,我爹得了重病,大夫说看不到春暖花开了。
我娘天天哭,洗衣服也马虎。
她以前洗衣服可干净了,可这袖子上有一块脏没洗掉。
将袖口翻出来,确有一块污渍,我怕娘难过,所以折进去不让她发现。
邻居家的山子说我爹要死了,就像我家的小花一样。
小花是我家的狗,我娘不给它喂吃的,它饿了跑到外面找吃的,不知让什么咬伤,回来后就动不了了。
我刨了山子家大黑藏骨头的坑,喂它它也不吃,最后睡着了。
我很难过,哭得很大声想吵醒它。
娘就说小花死了。
采蘩讨厌小孩子,因为他们精力不得了,说话唠叨又词不达意,大人怎么教,仍是我行我素,这让她很烦,烦到头疼。
但今天,她心很静,还有让她不想承认的,微酸。
所以我一点都不想爹死。
小花很乖,但它不像爹那样疼我。
爹以前身体好的时候,常给我买好吃的,漂亮的花绳,还有教我写字。
爹写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
昨晚我听爹跟娘说,要是能在蚕茧纸上画画,他立刻就可以下床研墨。
原来有了蚕茧纸,爹的病就好了。
我就跑到纸铺子问,还好蚕茧纸有好多张。
可是,筝儿没钱,娘也没钱,爹的药都停了好几日,铺子里的人不肯卖给我。
苦水里浸着的孩子,跟她一样。
采蘩动容。
可以赊账。
她开口时,心平气和。
赊账是什么?女娃不懂。
就是我先把纸给你,你过几天再把钱给我。
不是不要钱。
女娃娃歪着头嘟着嘴,好似在动脑筋去明白,然后眼睛睁大,可以赊账吗?真得可以吗?可以,只要你过两日有钱付清。
音色一再轻柔。
能付清的。
今早上七婶到我家来,跟我娘说她干活的大户人家小姐要找个像我这么大的小丫头。
因为不是本地的,娘舍不得我,所以说要想想,请七婶两日后再来。
七婶说了,只要同意卖我,就马上能给二十两银子,可以给爹买药,妹妹也能吃饱,而且将来每月都有月钱拿,还能寄回家里。
小小的娃,目光越来越坚毅,姐姐,我会求娘答应的,保证两日后一定来付纸钱。
杏枝听得眼泪汪汪,我以为自己够可怜的,想不到这孩子比我还可怜。
至少我爹娘还在,每个月都能见上一两日。
我要是小姐,就把纸送给她了。
绝对不能送。
送了,小姐就通不过这题。
桃枝眼睛红红,但细想又怀疑上了,说起来,我怎么不知道这娃娃客是真的还是扮的?要是扮的,那得小心骗子。
杏枝难得顶她一句,跟你一起干活这么久,才知道你心肠坏。
桃枝气结,这铺子是假的,刚才两个客人也是假的,谁知道这个是不是假的?难道小姐通不过,你也没关系?你才心肠不好。
两人悄悄里拌上了嘴,就在这时,听到采蘩的声音。
那就写欠条吧。
你大名是什么?要买大中小哪一种纸?小女娃稚气回答,秦皇汉武的秦,秦筝。
大幅。
大幅的,我爹可能会好得更快一些。
颜辉乌漆抹黑的眼珠子转了两转,也跟姬钥说悄悄话,你确定你娘喜欢这样的姑娘当你姐姐?你娘那颗心跟菩萨差不多了,而她那颗完全就是石头地啊。
姬钥跟他仍赌气,不肯理会。
你俩像。
童老爷加入私语阵营,我跟你大姐对你掏心掏肺,你呢,没心没肺。
童夫人只一眼,立刻让这内部离心离德的阵营瓦解了。
纸是现成的,笔墨由管事送来,采蘩写了一行字,递给筝儿,你识字吗?筝儿大声念道,秦筝今向童颜居主人——赊。
这孩子的爹应该是落魄读书人吧。
赊蚕茧纸十枚,两日后必还白银二两。
只有一字不识,不过现在识了。
姐姐的字真好看。
采蘩微微一笑,笔照递过去,你在年月日之前写下自己的名字就好了。
女娃用笔也很端正,写完还吹气,果然是习过字的。
采蘩叫了管事来,你数十枚卷蚕,派个人帮筝儿送回家。
筝儿又跪,拜大礼,姐姐好心肠,筝儿拜谢。
眼睛张望,再找到颜辉,笑脸叔叔,也谢谢你。
拜个几乎匍匐。
管事叫两个小厮抱了纸,和兴高采烈的筝儿下去了。
采蘩又站到堂中。
香,烬。
都海跨前,老爷夫人,结果已显,采蘩姑娘两个不通。
采蘩已冷,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朝颜辉道,你刚允我可改一条规则。
现在,我将半柱香改为两日。
都海哼一声,你不会把那个女娃娃的话当真吧?可笑之极。
不过是一场考验罢了,舅老爷找了个机灵丫头来扮可怜,你却送她蚕茧纸。
一个送二两,十个送二十两,由你管帐,家里还不坐吃山空。
不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