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接到霍夫曼先生电话的时候，是照相馆下班的时间。
照相馆的员工必须填一份个人信息，其中就包括了家庭电话。
伊莲想了想，虽然觉得填上玛丽家的电话并不方便，但为了不错过各种加班的消息，在征得玛丽的同意后还是填了上去。
霍夫曼先生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伊莲正咬着笔头纠结一道语法题。
霍夫曼先生说话很客气，在电话里礼貌地询问她今晚是否有空，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到照相馆加个班。
今晚加班的同事请了假，今晚又有一批比较重要的照片需要冲洗，所以霍夫曼先生想到了经常踊跃加班的伊莲。
伊莲听了很高兴，加班的话又有一笔加班费可以拿。
自然是一口答应。
玛丽去火车站接人接了整整一天，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伊莲在门口显眼处给玛丽留了张纸条就去上班了。
工作还是一如既往进行。
晚上冲洗的这一批是加急订单，虽然数量不多，但还是有一些心理压力的。
今晚和伊莲一起工作的同事已经成家，惦记着家里的孩子，时不时就看一下腕上的表。
这是许多同事都会有的小毛病。
一到了加班就恨不得立刻到下班时间，这样就能赶紧回家陪伴家人。
对于这种情况，虽是人之常情，霍夫曼先生还是颇有不满。
所以对于伊莲的勤奋和愿意不限时间加班，霍夫曼先生觉得很满意。
今晚的工作还是很顺利地在下班之前完成了。
一起加班的同事迫不及待地回家。
伊莲同她告了别后，就开始着手打扫影印室。
伊莲作为新手，迫切地想要学到技术，想要在照相馆有一席之地，不轻易被炒掉，就必须勤奋。
影印室没有被打扫的习惯，所以从一开始，她下班的时候都要打扫一下影印室。
这一点额外的勤奋，也让霍夫曼先生对她更加欣赏。
伊莲照旧打扫影印室，把里面的纸屑垃圾扫出来，打包扔掉，又擦洗了地板。
干完这些一看时钟，时针已经指向九点。
伊莲拿起自己的书包，从书包里找到一包压缩饼干，就着开水吃起来。
霍夫曼先生的电话来得急，她没有吃饭就赶了过来——反正九点钟吃晚饭这种事情在她加班的时候经常发生，也没什么好矫情的。
刚开始确实有点受不了，饿着饿着就习惯了。
伊莲一边吃得压缩饼干，一边随手从书包里掏出那张工人党的党报，就着桌边的灯仔细看起来。
鬼画符一般的帕提亚文她还是没有看懂。
不过今天她一整天放假在家，一边对照着字典，一边用那少得可怜的语法知识将整份报的意思顺了下来。
此时伊莲一边吃着饼干，一边凑在灯下细细阅读。
不为其他。
只因为上面写的那个人，是她的良人。
所以她才会这样费尽心思读完这份看起来像天书的报纸。
这里面有他的各种事情。
迪克兰来到照相馆的时候发现伊莲一个人坐在灯下发呆。
她面前不知放着什么，总之她看得很专注。
手里还攥着吃了一半的压缩饼干，她的手边还放着喝了一半水的塑料杯子。
迪克兰以为那是画册，伊莲是那样喜欢画画。
他曾经借给她一本海曼各种画家作品的合集，她当时拿过书之后的神情，就是现在这样。
看什么呢？迪克兰不由微笑出声，正准备走过去一看究竟，伊莲却急急地将那份东西藏了起来。
伊莲抬起头看他，目光里有些惊讶，一面将报纸藏好，悻悻开口：你怎么来了？伊莲的举动更是激起了迪克兰的好奇心。
他举起右手拿着的饭盒摇了摇：带吃的来给你。
一面走了过去，将饭盒放在伊莲面前的桌子上，语气里略带呵责：从霍夫曼那里知道你今晚加班，就猜你肯定没有吃晚饭。
一面将饭盒拿了出来放在伊莲面前。
这么一路冰天雪地过来，饭盒打开时居然还冒着热气。
然后伊莲惊讶地发现迪克兰带来的是自己喜欢吃的面条。
伊莲欢喜地低呼一声，感激地看了看迪克兰，本来想说谢谢，但觉得两人都已经相互表面心迹了，再说谢谢什么的似乎太客气太矫情了一点，便顺从地接过迪克兰递过来的汤勺和叉子。
本来伊莲并没有感觉有多饿，但是一闻面条的香味，伊莲肚子就咕咕叫起来。
伊莲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迪克兰，见他还是一脸微笑看着自己，便低头开始吃面。
因为汤水不方便带来，迪克兰没有带汤。
便将伊莲放在一旁已经半冷的水杯续上一些热水，见她吃得津津有味，也不忍打扰她吃饭，便在一边安静地等。
突然又想起今早之事，不由轻笑出声，灯光下，迪克兰看向伊莲的目光是明亮的，眼底全是满满的笑意。
趁着伊莲喝水的空隙，他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他至今还记得伊莲同他说的，他们之间只是试着处处看。
伊莲放着水杯，忆起白天的事，她的脸还是红扑扑的，她娇羞地看了迪克兰一眼：我不知道啦！迪克兰以为伊莲是害羞，但其实她真的不知道，就那样喜欢上了。
迪克兰又想起进门时她在看的那份东西，此刻又忍不住提及：我进来的时候，你在看什么呢？那么聚精会神。
那份工人党党报被伊莲放回书包里。
伊莲有些不好意思，总不能告诉他我在看你的新闻吧！她含糊道：就是看报纸啦！说罢又埋下头吃面。
迪克兰想了一会，一丝笑意荡上他的唇边。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他换了一个话题：你什么时候不用加班？我带你见见我的侄女。
她今年转来海曼上高中。
你们是同龄人，应该会合得来。
迪克兰这话说得随意，伊莲的手却一顿。
那个女孩……她今天已经见过了。
伊莲很害怕看见她。
那张脸……长得真的在二十一世纪的自己。
尽管如此，伊莲还是抬起头看着迪克兰，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随后伊莲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嗯……就明天吧，明天我不用上夜班。
这是伊莲第一次没有推迟下班的时间。
本来是迪克兰来接她，但到下班时间的时候，霍夫曼先生同她说迪克兰被侄女缠得脱不开身，让伊莲自己到史密先生那里。
霍夫曼先生同这话的时候眉眼里是带着笑的。
伊莲知道迪克兰同霍夫曼先生是朋友，所以她和迪克兰的关系霍夫曼先生怕是一清二楚。
伊莲稍稍有些窘迫，但还是微笑向霍夫曼先生道了谢。
虽然对迪克兰的失信有些小小不满，但想起那个女孩……伊莲的眸色就淡了几分。
那样子鲜艳明媚的姑娘，说起话来眉飞色舞，连笑都是有颜色的，像极了以前的那个秦伊莲。
外面下着雪。
伊莲沿着街边小心翼翼地走，一边随意地看着街边的橱窗随手拢了拢围巾，一不小心踩到地上的碎冰，脚下传来轻微的声响。
伊莲稍稍停顿了一下，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穿得极其夸张的鞋子，因为怕冷，所以愣是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想起迪克兰的侄女——那样冷的天她居然还能穿着裙子！但确实很漂亮。
伊莲看了一眼身边的橱窗。
玻璃里隐隐反射出她的影子。
自从那个酷似她原来的长相的女孩出现之后，她就开始心不在焉。
早上出门前居然整整照了半个小时镜子，嫌自己的衣服穿得太臃肿，狠下心脱下外面的外套，可是还没出门就冷得赶紧缩了回来。
一整天的工作都有些恍恍惚惚，同顾客说话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个女孩子的笑容，然后她试着像她那样微笑，或者说像秦伊莲一样，笑得毫无顾忌，但是那样好看。
但是笑来笑去，那笑容就是僵硬在脸上的。
看得顾客目瞪口呆，一旁的同事觉得不妥，打发她去影印室洗照片。
伊莲觉得自己快疯了。
特别是每当想起那个梦，她就开始神经紧张。
不过……幸好那个长得很像秦伊莲的女孩是他的侄女。
伊莲看了一会儿自己的靴子，等到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一个声音通过宽敞的街道，传入她的耳畔。
那个声音是伊莲所熟悉的，带着一点撒娇的语调在里面：迪克兰舅舅，他们不就是干这个的么？伊莲下意识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对面街道正是迪克兰与他的侄女。
此时吉莉的笑容耀眼，她看了一眼她的迪克兰舅舅，毫不忌讳地说道。
那你也不应该这样……迪克兰干巴巴地回答。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街道另一边的伊莲却听见了。
伊莲在原地站了一会，聪慧如她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因果——不过是迪克兰和他侄女买衣服，但迪克兰的侄女试遍了人家衣店内所有的衣服，把店员折腾得够呛之后一件衣服也没买就出来了。
其实这种事情以前的秦伊莲也做。
只是那个人不喜欢她这样干。
每当她试衣服的时候，那个人绝不会打断她，也不会要求她离开。
他只会退出那家店，在店外静静地坐着等她。
所以每当这时候她就会觉得无趣——好看的衣服本来就是穿给良人看的。
但是那个人却偏偏不会欣赏，也不这样认为。
伊莲站在原地，一瞬间是有那么一些羡慕迪克兰的侄女的。
她的舅舅会这样耐心陪她买衣服。
虽然迪克兰并没有这样陪她买过衣服——现在的伊莲对衣服的要求也不高，冬天能保暖，夏天能凑合就可以。
但是伊莲心里还是觉得很羡慕的。
她没有过去打扰他们，反正等会总要见着的。
又听见那边说了一些什么，伊莲抬了抬脚从另外一条路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