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玛丽显得越来越急躁。
她不安地在急救室前踱着步子,时不时停下来狠狠瞪一眼沉默在一旁的迪克兰,然后哼地一声,继续不安地踱着步子。
迪克兰一直盯着的急救室上的灯突然灭了。
迪克兰突然觉得一阵不安。
但是很快这种不安就转变为喜悦。
急救室的门开了,昏迷着的伊莲被缓缓地推出急救室,有护士举着输液瓶跟在移动病床边。
迪克兰想到冲过去看看伊莲,但终究还是没有这个勇气,他害怕看见病□□那张苍白的脸,因为失血过多显得脆弱不堪。
玛丽早已兴奋地冲了过去,迪克兰听见她略带哽咽地谢谢护士。
他站在原地,等到急救的医生出来,他缓缓开口询问:医生,请问那个病人怎么样了?还会有生命危险吗?抢救伊莲的是当夜值班的老医生。
他看见迪克兰首先是吃了一惊,颤巍巍地摘下脸上的老花镜,唯恐认错人,他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迪克兰,惊讶道:阿道夫先生?迪克兰点头,又急切地询问了一遍。
老医生望着消失在走廊拐角的移动病床,叹了口气,仿佛在自言自语:这样年轻的女孩,怎么会想不开呢?说罢他又意识到什么,赔着笑道:您放心,她已经没事了。
不过老医生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阿道夫先生……恕我多问一句。
那个女孩……是您什么人?迪克兰的目光原本也是停留在走廊的拐角。
听到伊莲的主治医生的问话,他转过头。
年轻的脸上掠过一丝无奈与沉痛,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她原本是我的家人。
可惜现在已经不是了。
顿了顿,迪克兰真心实意地朝老医生鞠了一个躬,他的语气里带着些许隐忍的悲伤:非常谢谢您!伊莲静静地躺在病□□,她还在昏迷中,长长的睫毛偶尔微微颤动,就像睡着了一般。
手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好了,包扎得严严实实。
受伤的那只手裸露在被子外,绷带上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触目惊心的血迹。
迪克兰沉默地坐在床边。
他已经注视她许久了。
他看着这样的伊莲,突然想起照相馆那个动情的夜。
她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地睡着,可是在梦里她却哭了。
那样坚强的女孩,即使当他绝情地拒绝她要求公开关系的请求时,她也只是红着眼眶,然后用手背狠狠擦干凝在眼眶里的泪水,但是在梦里她却哭得那样伤心。
可是他却忘记了。
他以为她是坚强的。
所以今晚当她说出分手的话的时候,他并没有挽留,没有求饶。
如果那只是气极的一句玩笑,过两天自然便会云淡风轻。
但是她骨子里却是决绝的。
迪克兰耳边依旧萦绕着玛丽的话语:她自杀的时候,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几页遗书外加各种证件、银行存折都整整齐齐地压在房里的书桌上。
她收拾得很妥帖。
我第一次看到她化了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是她没有发卡之类的东西,我想如果她有的话,一定也会戴上的……但是那时候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像鬼一样。
她还换上了她圣诞节买的一直没有机会穿的一条长裙。
她曾经和我说过,等到你竞选成功后回到海曼,她就换上这条裙子去火车站接你……伊莲做事从来都是井井有条,她喜欢干净,喜欢整洁,也喜欢漂亮。
有时候半月一休的时候,她会和我去逛街,沿街一路看着橱窗里面的商品,却从来不敢进到店里试一试。
刚才玛丽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将好友的生活告诉迪克兰——那个自以为了解伊莲,其实完全不懂她的男人。
她说着说着,最后就忍不住蹲下身哭泣。
玛丽说:她很害怕配不上你。
所以她才努力学习,她想要到克莱尔联邦去读大学,因为克莱尔大学是布兰登大陆最好的艺术学院。
而她是那样喜欢画画。
这样子她和你的距离就可以跟接近一些。
你的侄女不懂就罢了,拿枪指着她质问她是不是克莱尔联邦派来的间谍,可是为什么连你也怀疑?我和伊莲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她的家世底细我还不清楚吗?读初中的时候她的亲生母亲就去世了,后来她的父亲就娶了她的继母,她的父亲和继母之所以能够移居到克莱尔联邦,也是完全因着她继母的关系,这才将这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丢在这里。
她一个人很艰难,你却不能体会。
迪克兰沉默地坐着。
他的手慢慢覆上伊莲的额头。
这是他曾经暗暗发誓想要保护的女孩。
可是现在她却被他逼得变成这个样子。
他轻声唤她的名字,缠绵得像在说一句温柔情话。
他握住她裸露在被子外的手。
她是这样年轻,那双手已经布满老茧。
她的手那样冷,那些老茧磨在他心里,他久久地看着她无言。
不远处,玛丽慢慢走过来,将一串钥匙递过去,她的话语依旧淡漠,但神情已经有所松动。
她想,迪克兰应该还是喜欢伊莲的。
她说:我家里的事情很急,必须马上回林茨。
我把伊莲托付给你,就算你不喜欢她,也不要再伤害她。
见迪克兰没有接那串钥匙,她将那串钥匙塞到迪克兰手里:一把是房子的钥匙,一把是伊莲房间的钥匙。
伊莲住在医院,或许需要回去取一些生活用品……她房间抽屉里的那些东西,我希望你能去看看。
迪克兰愣愣地看着这个不久前才和他拔剑弩张的女孩,犹豫片刻,终于握住了那串钥匙。
他看了一眼病□□依旧昏迷的伊莲,他想如果不是这个女孩,那么他便是毕生的遗憾。
想到这,他感激地看着玛丽,半响低声道:谢谢。
玛丽见伊莲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便着急要到火车站赶火车。
闻言,她摇摇头:是我应该谢谢你。
接下来要麻烦你照顾她了。
说罢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迪克兰,毕竟如今躺在这里,是拜他所赐,又重复道:不管你是否还爱她。
伊莲是一个好女孩,就算你不喜欢她,也不要伤害她。
她说这话的时候,迪克兰重新站了起来。
他点头,庄严得像是宣誓:不会的……我会照顾好她的。
窗外落雨纷纷。
光线微弱的白炽灯衬得一室凄凉。
迪克兰沉默地半蹲在伊莲的衣柜前替她取换洗的衣服。
她送到医院时穿得长裙早已被鲜血染污了。
之后便临时换上医院的病人服,但是那种衣服毕竟不如自己的衣裳穿起来舒坦。
问过医生之后,迪克兰便用玛丽给他的钥匙进到这里来替伊莲取换洗的衣服。
第一次翻找女孩子的衣柜,他稍稍有些窘迫,手上的动作极其僵硬。
他极快地找到几件换洗的衣裳,取出来用袋子装好。
想了想,春天的下半夜总是格外寒冷,便取过一条毛毯,一齐装进袋子里。
房间里还保持着伊莲自杀前的模样,如玛丽所言,她将一切都收拾得极好,所有东西都井然有序。
迪克兰将手中的袋子放在□□,走到窗前的书桌前。
窗户半开着,有风微微□□,夹杂着花香的味道。
迪克兰一眼就看见整齐放在桌上的遗书。
伊莲的遗书是用克莱尔文写的,吉莉所言不假……或许伊莲真的不会帕提亚文。
但是这些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迪克兰拿起那几页遗书的时候,手是微微颤抖的。
伊莲的字迹娟秀,遗书条理性极强,详细地交代了自己的身后事以及她现有的那一点钱财的归属。
在遗书的最后,压着伊莲的存折。
迪克兰打开,第一页用铅笔整齐地写了存折的密码。
一瞬间,迪克兰微微有些恍惚。
他好像看见绝望的伊莲趴在桌前,一点一点慢慢交代着自己的后事。
遗书的边缘……有一大片泪痕。
迪克兰想起玛丽走时对他说的话。
他缓缓打开紧密着的抽屉。
他在抽屉里找到伊莲新办的户口本、身份证,一张出境的申请,甚至是克莱尔大学的成绩单、录取通知书、免学费证明。
伊莲所有的东西都仔仔细细地排列在里面。
再往下,他看见伊莲的几张照片,照片里的伊莲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比现在更小,脸上全是稚嫩青葱,她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她也有这样快乐的时候。
伊莲买的帕提亚字典以及练习册都堆放在抽屉里。
迪克兰一样样拿出来翻看,原本以为是学习克莱尔文的练习册,但仔细翻看了之后才讶然发现,这些是学习帕提亚文的练习册——伊莲竟然真的不会帕提亚文。
字典有些页面已经皱巴巴的了,看得出伊莲平日里经常翻看。
里面的画像更是让迪克兰一阵心酸。
抽屉最下面是伊莲的画作。
有些画的是风景,有些画的是家具,有些画的是玛丽,但画得最多的还是他。
画作有厚厚一叠。
迪克兰拿在手里细细翻看着。
突然迪克兰无意一瞄,看到某张画作背后写着的字体,突然愣住了。
迪克兰将这叠画翻到背面。
在每一幅画的背面,伊莲果然用黑色油笔签上了名,并标注了绘画的日期。
HélèneBrown秦伊莲一瞬间,迪克兰的手指开始颤抖。
他跌跌撞撞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掌盖住眼睛。
窗外雨声依旧。
一下下打在迪克兰心里。
他把脸埋在手掌里。
他想起十年前的布兰登大战。
那时候的他叫做沃尔夫,作为一名志愿兵参军入伍。
在一次对克莱尔联邦的作战中,一枚炸弹在他身边爆炸。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死。
一阵硝烟之后,他发现自己毫发无损地来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就是二十一世纪,秦伊莲的家。
秦伊莲当时从巴黎留学完毕回国工作。
她收留了这位不速之客,将多余的一间房间分给了他。
并且在后来,他们就相爱了。
迪克兰一直不愿意回想这段过去。
那时候的他心知重新回来无望,已经准备永远在那一个陌生的时空和他心爱的女孩长相厮守。
可是世事无常。
命运给他们开了一个大玩笑。
在他们即将结婚的前夕,迪克兰阴错阳差地回到了属于他的时代。
就这样,他只能在梦里想起那个女孩。
后来战事结束,帝国战败。
迪克兰退伍回家。
他第一次看见了侄女吉莉。
她长得实在太像二十一世纪的那个女孩,就连性格都有些相似。
恍恍惚惚之间,迪克兰觉得吉莉就是上天派来的小天使。
他不会爱上吉莉,因为他晓得,即使容貌一模一样,但是秦伊莲就是秦伊莲,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代替。
但是他会一辈子对这个侄女好,看着她幸福。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