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宿在寺庙里,我属于那种见佛就拜的,这次也不例外,也十分真诚地许了愿。
我对菩萨说,我不贪心,只想下半辈子过得太平些。
有些意外,柳濛也和我一块跪了下来,我一直都觉得,像她这种刀头舔血的人是什么都不信的。
她的样子很虔诚,跪了很久都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我笑道:你有很多愿望?不多,一愿而已。
她眼皮未抬,淡淡道。
我瞅着她的侧脸,她的侧脸很好看,英气而灵动,我心目中的侠女,也不过如此了。
我想起段天涯的话,这好像是个永恒的话题,阴谋家和野心家,阴谋家通过野心家实现他的阴谋,野心家通过阴谋家实现他的野心,可他们是如何吸引对方的呢?在我看来,世道不好,读书人混碗饭吃是很容易的,这个老板不对胃口换一个就是了。
而且这碗饭超级好混,会吹牛就行了,反正吹牛又不上税,反正最后做决策的又不是你,说到底还不是老板指哪你打哪?可我现在忽然觉得,聚集在萧初过身边的这些人,段天涯、苏捷、柳濛、陆然,他们和我想象中的阴谋家的模样,截然不同。
扪心自问,我又为什么要非要赖着他?当然,首先我是不能免俗地倾慕他的皮相,他的长相,无一不合我的心意,简直就是为了我心中的幻影而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一个人。
可哪能因为他长得好就飞蛾扑火似的扑过来呢?我想走的路,是一帆风顺的坦途,可我此刻正在走的,在看得见的前方,却布满荆棘,一不小心就会踏入死地,再也不能回头。
在这条路上,是不容许有幻想的。
我心头有些乱。
许是我盯着柳濛看太久了,柳濛很莫名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讪讪一笑,重新仰视菩萨,再重重地拜倒在地。
走走停停,半个月后,我们到达邢州,算是到了河北境内,就没再继续东行,找了个宅子住下来。
管家熟门熟路地将我们带了过去,我瞅着这个宅子的装修风格,猜想这个宅子该早就被萧初过买了下来,作为他的据点之一。
以前听过一个冷笑话,说什么样才叫真正有钱,走到哪都有自己的房子那叫才真有钱。
萧初过是真有钱。
邢州不大,半天能走好几个来回,街面上也颇寥落,茶楼酒肆都是惨淡经营,我们在这里也过得甚是闲适。
穷极无聊的时候,萧初过找我下棋,他问我会不会,我说会一点,说得非常心虚,我所谓的会一点其实就是几乎不会,陆然和苏捷下的时候,我偷过几回师而已。
萧初过看出我紧张,便笑了,放心,我也不擅此技。
他说不擅长,也比我强很多的。
两盘下来,我完败。
第三盘开始的时候,萧初过道:不要那么着急。
我看着他淡定从容的模样,想起一直以来,我从来没在他这里看到过慌乱,便有些好奇地问他: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事会让你感到紧张的吗?他微微一愣,笑着摇头,有啊,而且很多。
比如?比如此刻。
是嘛,一点都看不出来,你伪装得太好了。
你的话若是赞美,我收下,谢谢。
我笑了起来,不用谢,哎我走错了。
萧初过将刚才落下的棋子又收了起来,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让人郁闷的是,我除了刚才的走法,想不到更好的,不管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
若没有更好的路可走,你最先想走的,说不定是最好的。
我点点头,将棋子落在刚才摆的地方,萧初过微微一笑,我都不忍心看棋盘,刚要闭眼,就听见他说:你赢了。
我一怔,再一看,果然绝处逢生。
虽然这一局胜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毕竟是赢了,说不开心是假的,我笑道:你果然不擅此道啊。
萧初过淡淡笑了笑,眉宇间却有些凝重,看着棋盘沉思不语。
棋盘上的奥妙多少能折射出战场上的奥妙,我无心打扰他悟道,看着窗外发呆,窗外的梧桐树上已经彻底秃了,显出一种萧肃的美来。
独孤楼用兵,就像这样。
萧初过突然开口道。
什么样?屋内就我和他两人,要是我不开口说话,萧初过就要一个人自言自语了。
不过我琢磨着,以他的性子,宁愿在心中天人交战,也不愿意讲太多废话的。
如此看来,我在他身边存在的价值,也仅在于勾起他说话的欲望。
随心所欲。
是么?我不由笑了,不还是赢了么?是啊。
段先生一直都不大看得上他,觉得他倚仗的不过是自己的天分,天分这个东西,早晚会如云散水涸,岂复重来?可依我看,这正是他让人胆寒的地方,没有人能猜透他的想法,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
的确是这样。
我想起自己在燕军中的遭遇,不由表示赞同。
他的确是个心思难料的人,刚刚还对你和颜悦色的,下一刻就可能会冲过来和你玩命。
你在燕军中,的确过得……萧初过说得很犹豫,我有些好笑,的确很精彩。
不过有一点我一直没想明白,像独孤楼这样的人,纵然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可好歹也是三军统帅,怎么能任性到拿自己的一切去赌呢?你指什么?我一边整理者措辞一边说: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非要留在京郊。
燕军铁骑是厉害,可勤王大军从三面围上来,他们扛得住吗?都是血肉之躯,谁也不是铁打的。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疑惑。
独孤楼要是扛住了,你肯定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吧?萧初过轻笑。
那是必须的,因为无论从哪方面说,这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他不进城,我能理解,平城虽说易守难攻,可一支队伍真正到了只能防守的阶段,也算走到了末路,况且对他来说,防守是很难的,他的兵太少了。
独孤想和勤王大军在城外会师,可这会师的地点是不是选择得太草率了?毕竟,在那里决战,于他而言,是客场作战,他并不占优势。
破釜沉舟并不总会成功,因为敌人实在太强大了,不是吗?萧初过沉思半响,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你的意思,慕家和独孤已然决裂?我想,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自己在不自不觉中被人套了话。
萧初过所言,其实我是认同的。
独孤楼恨慕家,我开始以为他恨慕苍苍,可后来发现不是,他老是提慕家,提慕非,我想,他和慕非之间一定有什么过节。
但我这种认同,在萧初过说出之前,我只是有感觉而已,并没有深想过。
我并没有这么说。
我反驳得很苍白。
事实上我说了,独孤和慕家要是没有决裂,独孤是君,慕家是臣,独孤兵少,可加上慕家手上的兵力,兵力还会是独孤的弱处吗?萧初过淡淡一笑,没有和我争论,只和我摆事实:独孤一直在给外界制造一个错觉,那就是他将精兵都撤到了城内。
其实这是个很不可信的谎言,以几万兵力就想将偌大的平城守住,简直是痴人说梦,可我们都信了,因为他是独孤,没有人知道他怎么分配这几万的兵力,因为在独孤的身后还有慕家,我明白了……萧初过说到最后,说了好几个明白了,然后就是笑。
他从矮塌上起身,踱了好几圈步,才停下来,转头对我道:你说得没错,仅仅凭着燕军现有的实力,王师从三面包围,突围是不现实的。
可独孤楼摆了个阵,他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君臣和睦,慕家会冷不丁从哪冒出来,然后内外呼应。
前狼后虎,拓跋皇帝在这上面是吃过亏的,他肯定会让三路大军合为一路,正中独孤楼下怀。
韩信说他用兵多多益善,古往今来,能如此豪气干云的,不出百人,因为这实在太难了,而显然,至少在萧初过眼中,老皇帝没有这个本事。
你怎么会那么笃定,那个皇帝,他会下令合兵?你若处在他的位子上,会怎么想?我不知道。
苍苍,你不了解我们这位皇帝陛下,他刻薄而寡恩,志骄而多疑,就算没有独孤楼这番谋算,他也是会合兵的,独孤楼只是帮他打消了那些不必要的顾虑而已。
这么说来,独孤楼也不是完全只跟着感觉走。
萧初过没再说话,但是脸上一直挂着笑意,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开心。
独孤楼和老皇帝之间的这场决战,至今没有揭晓结果,如果能在结果公布之前,就猜到设局人的心思,结果还能不知道?我抬头可见的这双眼睛,现在能将他未来对手的心思洞若观火,未来真正交手的时候,就能看着他的对手们一个个钻进他设下的陷阱里,万劫不复。
萧初过说他不嗜血,可他绝对是个酷爱战争的人,他能在这个领域发现那种在我看来非常残酷的美感。
萧初过,我有一句话,说了你别失望。
什么话?我原来很确定独孤楼没有进城,可我现在不确定了。
你原来何以确定?直觉。
在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我身边,我一直以为他恨那里,恨到连看都不会去看一眼。
的确是个站不住脚的理由。
是啊,所以我现在不确定了。
如你这般,不照样隔空指挥着千里之外的战役?所以说你不能仅凭着一个女人靠直觉说的话,就确定人家在耍阴谋,说不定他是真的在往城内撤兵呢。
再说了,你没听上回来找我的人,口口声声说的,都是‘王爷’、‘小王爷’、‘太子’,慕家和独孤是不是已经撕破脸我不知道,但起码还在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站在慕家的立场上而言,慕家若和独孤氏决裂,会陷自己于不忠不义,这么傻缺的事,传说中都已经厉害到非人的地步的慕非,他会做吗?在世人眼中,慕氏投诚的那天,就已经陷自己于不忠不义了。
在短暂的沉默后,萧初过说。
可世人也都知道,那时是不得已的。
萧初过只淡淡笑了笑,我不懂他的意思,他似乎也没想着解释,默然将棋盘上的棋子都收了起来,然后抬头盯着我看了一阵,我被他看得发慌,他忽然伸手在我的嘴角碰了碰,道:苍苍,你大概不晓得,你骗人之前,你的这里和平常是不一样的。
所以苍苍,不要在我面前撒谎。
我呆了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问他:什么不一样?我不能告诉你。
此刻我的表情肯定相当不自然,我都不晓得该有什么样的表情了。
的确,我对独孤楼的事情有所保留。
我认为独孤楼没有进城,开始也是出于直觉,可听了萧初过的分析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在燕军军营里,在陪独孤楼观看士兵演习的路上,无意中踢翻了一块泥,泥的背面被烧焦了,当时觉得比较稀奇,就连着踢开了好几块被烧焦的泥。
我记得那天我在那些烧焦的泥块附近还看到了一些洒落的炒麦,当时没往心里去,今日想来,就好像密布的乌云间,出现了一线天光,心里的种种疑惑,一下子全通了。
我见到的,是燕军挖土造饭未被清理掉的痕迹。
挖土造饭,外人在那里就看不到任何炊烟,也就真的以为燕军都撤进了城内。
独孤楼对反间谍的工作是很有一手的,他把陆然赶去观看燕军屠城,是因为他不信任陆然。
现在我也明白独孤楼屠城的原因了,一只军队,最脆弱的就是自己的后方,屠城虽不人道,但也算是彻底解决了后方的隐患。
当然,理解是一回事,谅解是另外一回事,我仍然觉得屠城是很兽性的一件事。
可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不想把独孤楼的事全兜给萧初过?我觉得那是件很不道德的事情,虽然战争本身无关道德,虽然独孤楼曾经差点害死我,可我不能开这个头。
像萧初过这种人精,哪怕只对他袒露了一件很细小的事,他都能以小见大,把独孤楼和慕家的地下三尺全给挖出来。
书归原处,我虽然觉得心虚,可还是不相信萧初过有那么神,便忍不住嘀咕了声:你还真能唬人,我干嘛要骗你?萧初过跟没听见似的,人已经在外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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