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以后,我便不想和萧初过讨论军事上的事,于是一心一意地跟着段天涯学医。
除了草药的特性我依然记得很费力外,关于人体的器官、穴道的位置,我都记得很快,段天涯挺意外的,夸我有悟性,我倒觉得没什么。
我之前是个好学生,生物学得不错,也看过中医方面的杂书,所以对一些常识性的东西,我多少是了解的。
比较遗憾的是,我们这一拨人当中,大家身体都不差,我把脉把出来的结果大同小异,是以我对自己把脉的技术总是持怀疑态度。
有一回替拿萧初过当试验品,我看他脉象很好,就忍不住嘀咕:搞错了吧。
有道是过慧易夭,在我看来,像萧初过这种整天算计别人的人,现在是因为年轻,还没什么不适,可总会有些小毛病的。
段天涯大笑,我说丫头,你应该给自己瞧瞧。
我吓了一跳,我看起来很不好吗?结果自己两根指头搭上后,果不其然,肾亏脾虚的不说,心脏功能还不是很好。
丫头,你晚上睡觉是不是多梦、焦躁?怕不怕冷?有这么个神医在面前,我也不敢不说实话,的确是这样,但我一直以为这是慕苍苍留下的底子不好。
段天涯叹了口气,又道:这丫头自那回从平城离开,身子就没调养好。
他这话是对萧初过说的,萧初过听得很认真,连看我的眼神也很专注,我还真不大习惯。
虽说我和他一直是一张床上睡觉,但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我完全没有已经是他的人这样的自觉。
我将话题岔开,不过岔得不咋好,我一不留神,说的竟然是:独孤楼也有这些毛病。
屋内陡然静了下来,一直守在门口的柳濛也朝这边看了过来,我暗叹一声,将话说明白些:他特别怕冷,我只是忽然想到了。
肾虚,要禁欲。
段天涯很不以为然地道。
他话中所指,再明显不过。
我觉得不舒服,连晚饭都没吃好,囫囵吞枣吃了几口,饭后在萧初过旁边翻看杂书的时候也总是不由自主地走神,直到低沉哀婉的箫声响起。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到萧初过正手持一支竹箫,临窗而立,很有些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窗外摇曳的树影,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的月光,甘美幽雅的箫声,还有吹箫人,水乳-交融,形成一道雅致的风景。
而我,明明在他身后不远,却像是处在另外的世界里。
一曲终了,萧初过回过头,看了我半响,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干干地笑了声:很好听。
他的表情有些古怪,想说什么却没说,走到我面前,手指在我眉心轻轻刮了下,低声问:你都想了一个下午了,到底在想些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想,瞎想想罢了。
都瞎想些什么了?比如?我愣了一下,比如我在想,有什么我会的,你却不会的。
哦?他轻轻扬了下眉,便是笑意,想到了么?嗯,华尔兹。
我想我脑子真是进水了,眼前这个人再高帅富,穿成这样跳华尔兹都不会很养眼吧,不仅不养眼,肯定会非常诡异。
嗯,一种舞蹈,我好像也不大记得舞步了。
我随后说。
萧初过似笑非笑,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我琢磨着还是睡觉吧,正琢磨,忽闻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我们这一拨人当中,我体重轻,脚步声不大,柳濛轻功好,脚步声更是听不着,其他人,大多从容,走路也都甚是沉稳。
大晚上听到如此杂乱的脚步声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和萧初过一齐朝门口看去。
进来的竟然是段天涯!因为走得急,进门的时候,木屐还掉了一只。
他没回头去捡,而是直奔萧初过面前。
独孤,赢了。
我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一边觉得这其实是件很寻常的事,一边又微微觉得吃惊,甚至,有一种庆幸的情绪夹在其间。
转头看萧初过,萧初过脸色甚是淡然,我心说你就装吧,段天涯已经从激动中缓过来了,回头将那双掉了的木屐捡起穿好,过来对萧初过道:你猜对了,都对,慕家连河都没跨,绕了个圈把长安给夺下了。
平城这边,拓跋果然下令合兵,王师百万,溃不成军,拓跋有没有逃出来现下还不晓得,不过就算逃出来,也难再称雄。
天下,终于乱了。
都乱了这么多年了。
独孤往哪个方向去了?萧初过道。
你猜。
段天涯卖着关子。
我听得入神,抬头却遇上萧初过射来的视线,我怔了一怔,本能地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萧初过说。
他往东去了,他和慕家真的决裂了?段天涯看了眼萧初过又看向我。
这不明摆着的事么,一个往西一个往东,慕家还把好位子给占了,难道还指望慕家在长安等着独孤楼君临天下不成?我无语地回蹬向段天涯,段天涯习惯性地抚了把他的胡子,摇了摇头,尔后又点了点头,我搞不懂他又摇头又点头是嘛意思,转头看向萧初过。
萧初过轻笑道:先生摇头是为慕家的不忠不义,点头是为慕氏父子的勇猛无畏,我说的可对?段天涯也笑了,然也。
慕氏父子,真乃枭雄也。
千里奔袭潼关,常人所不能。
是以,虽不忠不义,亦非勇者不能。
我只能说,我见证了两个传奇的诞生。
接着段天涯又说了些独孤楼和慕家具体的动向,他口里蹦出来的那些地名对我而言,实在太过陌生,我听了一会儿就开始犯困,便先去睡觉了。
没有睡好,萧初过进来的时候我还有意识,他将烛火熄灭后,转过身侧卧了几分钟后又转过身平躺着。
还没睡。
嗯。
在想慕家还是独孤?我就不能想点别的?嗯,那你想谁了?我想素素了。
萧初过沉默了会儿,她现下是郡王妃了。
我骇得不轻,半天才结巴地问:你……你说……什么?萧初过转过头,很吃惊么?嗯,是有点。
慕小王爷行事总是这么出乎意料,以前以为他粗蛮,他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还不晓得,他是个如斯疏狂的人,连门第之别都可不顾。
他语气闲淡,我听着却非常刺耳,忍不住反驳:非要将那些狗屁门第分得一清二楚的么?不晓得是不是被我这句粗话给镇住了,萧初过侧着头看着我,一直没有说话。
我的心情在一瞬间坏到极点,倏然从床上掀被而起,愤愤地走到桌边,一不留神,将一个凳子绊倒在地。
凳子訇然坠地的声音,很大很刺耳,我惊住了,好像一下子从梦游状态中醒了过来:素素嫁给慕非,我需要这么生气么?突然有光在面前亮起,抬头一望,萧初过的瞳孔在光亮里显得格外幽深,如同深潭般。
萧初过,你别这样看我。
我只是,太过震惊了。
我慌不择路地解释着,也不晓得是解释给他听,还是给自己听。
你知道,我进宫后,一直和素素相依为命,可我直到现在才知道她嫁了人,嫁的还是慕非……她为甚就不能嫁给慕非?萧初过打断我的话。
我愣住,迟疑了半响,苦笑着道:萧初过,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转身将烛火吹灭,拉着萧初过重新躺下,秘密还是黑暗里说得好,没有压力。
萧初过幽幽道:苍苍,你一开口我就晓得有没有在骗人。
真是百炼成钢啊,我有撒过那么多谎么?我心说这话你说得太早了,下面我说的话肯定会让你对自己产生质疑。
我说的是: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活了十几年出意外死了,到了地府,不晓得怎么,错过了轮回,醒来的时候就成了慕王府的郡主。
萧初过没说话,意料之中的事。
我笑了声,我知道有些瘆人,你应该是不信鬼神的,我开始也不信,可不得不信。
现下你该了解,真正的慕郡主已经死了,是被慕非杀死的。
如若素素真的嫁给了慕非,我真的,很难接受。
她对我那么好,可我现在不得不怀疑她和慕郡主的死脱不了干系。
你叫什么名字?萧初过应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对借尸还魂这么惊悚的事都能如此坦然地接受,要搁我,要么压根不信,要么被活活吓死。
不过他抛出的问题我却不大想回答,那个名字是那个人的代号,早已经陪着那个人埋葬在尘土里。
柳濛、柳蕙丛,你的字是什么?萧初过滞了一下道:改之。
萧改之。
我扑哧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发现其实没什么好笑的,又盯着帐子顶发了阵呆,要不你也替我想一个字吧,以后就是我的代号。
萧初过没吱声,我当他真的在帮我想,不过我有些后悔,很怕他想出来的名字都是袭人这样的名字,虽然显得挺有文化的,但用来称呼我,想想都是鸡皮疙瘩。
最后萧初过想到的名字,差点让我噎死,他迟疑着开口:奕奕?蓁蓁?离离?他可真喜欢叠字。
我噎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破功,你是给你闺女起小名呢?萧初过也笑了,侧过身面对我,朗朗上口,好记。
夜里的空气很冷,萧初过开口吐出的热气正好落在我的脸上,好像在霎那间冲淡了那份凉意。
我忽然想起那句文艺得掉渣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萧初过的眼睛不算大,但眼球占的比重很大,显得他的眼睛特别黑。
黑得极致是亮,此刻他的眼睛肯定亮极了。
我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转头去看他,嘴上很莫名地说了一句: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极复杂的人,是不是复杂到了极致就是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