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失落是骗人的,说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可能有些矫情,可确实,我觉得我对他的喜欢远甚于他对我的喜欢。
到了洛阳以后,柳濛早已经到了,这是自然的,柳濛那是真正的八百里加急,估计连觉都没睡。
而我们比燕军到得还晚,我们到洛阳城外时,很远就听到冲杀的呐喊声。
城外都打成这样了,我和萧初过想进城,恐怕不易,别说两大活人溜进去,就是一只苍蝇,估计萧家都不敢往里放。
我道:要等到夜里吧?萧初过摇摇头,将我往一座山上带,我抬头见山上有座三层佛塔,焚香萦绕,我琢磨着,估计要在这里住上几日了。
进入寺里,萧初过和小和尚说了几句话,小和尚把我们带到住持那里,住持看了眼萧初过,阿弥陀佛了一声,便道:二位施主,请随贫僧来。
住持手持烛火,带着我们拾阶而下,最后来到一间地下室,然后将烛火递给萧初过。
萧初过道:有劳沈师兄。
听萧初过叫他师兄,我这才想起打量这个住持,惊奇地发现,还是个挺俊俏的住持,可这位沈住持显然不愿意萧初过这么称呼他,转了几圈佛珠,淡淡道:贫僧法号惠安。
萧初过将烛火递给我,双十合一,算作谢礼。
这间地下室里有道暗门,暗门外别有洞天,是条隧道,一眼看不到头。
我心道了声乖乖,这条道通向你家?萧初过点点头。
他一只手端着烛台,一只手牵着我的手,跟我说了些萧家的事。
这是他第一次说,说了很多,他说他母亲早就去世了,当家主母姓苏,他大哥萧初绽和妹妹萧初娴都是苏氏所生,他因自幼离家,和家里人的感情都不是很深,除了萧初娴。
萧初娴是姑娘家,进京不会被人忌惮,所以萧初娴以前几乎一年进京看他一次。
他还说起了刚才那个俊俏的沈住持,萧初过的生母姓沈,沈住持是他母亲的侄儿,原名沈安之,他上面一个哥哥叫沈方之,下面一个弟弟叫沈玄之。
我插了一句:苏捷是萧夫人的娘家侄子?萧初过说对,紫玉上面还有个哥哥,叫苏杭。
人名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来,我心中默念了几遍,才算记住,萧初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玄之下面还有个妹妹,闺名叫江影。
我一下子来神了,又见表妹,我将表妹的名字用升调重复了下:沈江影?萧初过停下脚步,转头看我。
他的神色称得上如常,眼神也称得上平淡,可女人的直觉虽说有太过敏感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是很敏锐的,就因为我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对的地方,他和沈江影之间才真的有什么。
我想到娃娃亲三个字,推想开去,从沈家给孩子取的名字上来看,沈家十之八-九也是和萧家一样的钟鸣鼎食之家。
刚才那个沈安之,气质不俗,却年纪轻轻就皈依佛门,出身显贵的人,更容易在精神层面上走得比寻常人远。
沈家的女儿能嫁给萧青莲做妾,我估摸着,沈氏应是庶出。
这个时代是讲门第的,萧初过也不是个不计门庭之嫌的人,他若是能娶沈江影……沈江影若是嫡出……他应该能获得更多世家的支持。
萧初过这一路走来,不可谓不艰辛,我这个旁观者,有时候都替他感到心酸。
太早感知到世间的冷暖,也便太早就了解现实的残酷,如果有捷径可走,为何不走?耳边响起一声喟叹,我抬头看到萧初过已经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他将烛台放在旁边,然后看着地面幽幽地出神。
我去京城之前,父侯答应我,我可以娶江影表妹为妻。
过了许久,他说。
我忽然觉得有有重物压在头顶,我被压得喘不开气来,不得不蹲下。
人生的苦难总在于,无处可去。
一开始我想去江南,后来情势所逼,暂留在平城,后来有人和我说,我还可以去江南,而且没有人身安全上的顾虑,可我却不想去那里了,我跟着他,他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世界,现在却发现这个世界的根基,正在慢慢沙化。
或许,从一开始,这个世界便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它从来都只是个幻影。
现在幻影破灭了,我还能去哪里呢?我发现我还能笑出来,我笑了笑,站起身对萧初过道:我最痛恨的,就是自己想什么都对。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让我看不懂,可我现在已经不想看懂了,我头也不回地往来时路走去。
刚才是因为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中其实已经走了很远,我在黑暗中走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走到尽头,感觉就跟原地踏步似的,我越想越委屈,便什么也不顾地小跑了起来,没跑多久,就撞在了石头上,整张脸贴上去的,生疼,额头肯定破皮了,就是不晓得鼻子有没有撞歪掉。
肯定是撞在进来的那扇石门上了,我恨恨地猛踢了几脚,还不觉得解恨,正要再踢,整个人被拉进一个人的怀里。
你跟着我做什么?我挣扎着想从这个人身上离开,他的力气很大,不但没放开我,还抱紧了一点。
你这算什么?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萧初过依然不说话。
我以前总不大喜欢话密的男人,觉得他们没内涵,现在却宁愿,面前这个人话多点,能哄着自己。
他越沉默,我越恼火,整个身体被禁锢,我只好用脚狠狠地踩了他一下。
可萧初过依然纹丝不动,我倒忘了,这位是个不怕疼的主。
我拿他没辙,便也不挣扎了,萧初过见我消停下来,也慢慢放松些,转头在我耳朵上亲了下,江影去年得伤寒走了,你想哪里去了?我顿时僵住了,半响听到自己低低的声音:对不起。
道歉完更觉得郁闷,若沈江影没死,你会怎么办?我不能这么挤兑他,这样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毕竟人死为大,可什么也不说,自己又很憋。
我往后退了一步,倚靠在石门上,感觉很复杂。
果然还是那话对,动什么都不能动感情。
那就是一场不可能赢的游戏。
苍苍,你是在跟我发脾气吗?我一听,立刻火了,我不能发脾气吗?亏我刚才还使劲憋着。
为了什么?萧初过,我对你而言,到底算什么?要不是被逼急了,这种话我死都不会拿来质问他的。
现在说了,说完就觉得后悔。
我没让他回答,接着道:萧初过,我喜欢你,我愿意跟着你到任何地方,下地狱也没有关系,可这并不表示,我就是你的附属品,以你的施舍存活。
萧初过照例没说话,我转过身,摸着石门的左右,想把开关找着。
可摸了半天都没摸着,却摸着了一只人手,温温凉凉,手指上有些许薄茧。
我后来想,就是这一霎的触觉,让我在瞬间不想和他再计较下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首先摸到的是他的手。
不管他要不要娶我,不管他的心思有多么难以捉摸,日后这双手都会牵着我一起下地狱。
萧初过拉住我的手,将他的手指插-进我的指缝,把我重新拽到他怀里,当官莫若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我北上之时,也曾立此宏愿。
如若江影表妹还在,我是愿意娶她的。
她是个好姑娘,我一直都认为,谁要是能娶到她,必是有福之人。
可世间哪能事事都能如人所愿,寿数天注定,我注定不是那个有福气的人。
我一定会入无间地狱,受业火煎熬。
可你偏偏要跟着我,真是个傻姑娘。
苍苍,你可知,一旦踏入此道,是无法回头的,除非死?我想,这肯定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拒绝,也是最残忍的,如同一根极细极尖的银针,在不知不觉中插在心上,让人疼得无法呼吸。
我其实也可以当阴丽华。
我说。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喜欢他,却不知,我是如此喜欢他。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萧初过的话颇有些无奈,我从不怀疑这一点,苍苍,可我却不会让你做阴丽华。
这话我一点都不懂,萧初过也没打算解释,只摸索着摸了摸我的脸,刚才撞着了吧?还说呢?你明明跟在我后边,也不拦着我,根本就是存心看我笑话。
我哪里想到你看也不看就往门上撞啊?不是,这黑咕隆咚的,我看的着么?那你是不是应该先比划一下啊?我有些失语,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能一眼看到好几步远去?萧初过不说话了,闷声笑了会儿,牵着我重新往萧府的方向走去。
前面终于有些光亮,定睛一看,原是刚才我撒气往回走的地方,烛台还搁在石块上呢,只是蜡已经下去了大半。
让我看看。
萧初过将我的脸扳向他,打量了好一阵,然后出人意料地,不仅出人意料,简直让我觉得惊悚,他竟然按着我的额头就亲了下去。
我的额头果然破皮了,他一舔我就觉得疼,但他的兴致还挺高,从额头亲到鼻尖,又亲了回去,我暗道,唾沫有消炎的作用,随你吧……这人后来又在我的唇面上碾磨了会儿,才松开我,似笑非笑地斜睨着我。
他这个样子透着邪气,我现在明白我到底喜欢萧初过什么了,我就喜欢他一副正经模样无意间透露出来的邪气。
第一次见他如是,再相逢时,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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