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2025-03-25 15:46:18

独孤楼于我,是不陌生的。

我们年岁相仿,又有家世渊源,小时候就走得很近。

不过他的身份毕竟尊贵,开始是皇长孙,后来是太子,他和我们总归要生疏一些。

我和慕信进宫,都是要向他行礼的。

我算胆子比较大的人,我就是朝他行礼,都会抬头看他的脸,慕信从来不这样。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引起了独孤楼对我的好奇。

慕信是他的陪读,有一回下课,他坚持要跟着慕信来我家玩。

当时的正宫容皇后,也就是孝仁皇后,从后来拓跋皇帝给的谥号孝仁二字就可以看出她是个宽仁的人,不过她的宽仁是给旁人的,对待独孤楼,我听慕信讲过,称得上严苛。

所以,独孤楼极少有机会出宫玩耍,这回来我家真是破天荒的一次。

后来听说还是偷跑出来的。

我当时正被逼着学做女红,素素也不会,我们两一块学,从做出来的东西看来,素素在这方面比我有天分,她绣的鸳鸯最多会被错认为是鸭子,我绣的鸳鸯我看着更像是蚱蜢,奶娘拿着我的绣品,差点笑得背过气去。

我嘟着嘴,拉着素素出去玩,正好碰上慕信带着独孤楼回来。

小孩的忘性总是很大的。

我看过独孤楼几回,那么漂亮的男孩在后来的我看来,肯定是见之难忘的,可对当时的我来说,也就路人一枚,他又换了常服,我愣是没认出他来。

我见慕信带着朋友回来,我以为是哪个世家的小孩,拉过他两的手,就要带他们一块去玩。

慕信后来说他一直要提醒我的,被独孤楼阻止了,而我竟然一点眼色都没有。

我没在意这些,当然就没眼色了。

我记得那天,我们玩的也就是过家家这样的游戏,我对那天记得比较清楚,不仅因为来了独孤楼,还在于,那天为了山大王这个角色,我和独孤楼杠上了。

角色是我分配的,我理所当然地让自己当山大王,独孤楼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他一开口,慕信就在旁边说:阿姐,山大王确实不适合你,你是压寨夫人。

我双眉一横,素素是压寨夫人啊。

独孤楼脸上神情很怪,我以为他不满意,就嘲弄道:你多大了?独孤楼当下愣住,我得意道:阿信叫我阿姐,你也叫我阿姐吧。

不对,现在开始,叫我大王。

他笑了,大王,我想当压寨夫人。

我怔了一下,随即眉开眼笑,挑逗似的挑起他的下巴,嗯,还有三分姿色,本大王收了。

他嘴角的笑意滞了一下,又笑了开来,我这才注意到他的长相。

那时的我,由于身高的限制,对大人的长相不好评论,可对同龄人,我还是会在心中揣度一二的。

他和素素站一排,素素眼睛大,扑闪扑闪的,单看她,她的眼睛总会吸走全部的注意力,她的五官如何倒不会太在意;他呢,狭长丹凤眼,第一眼看去,并不觉得特别,但细细再看,我陡然觉得,这双眼高贵而华丽。

普通人怎么能生出这样的眼?我怔住,这才想起问他叫什么名字,我转头看向慕信,这位小公子是?慕信探究地看向独孤楼,我一下子知道了,是太子殿下?独孤楼看着我,回大王,我单名一个楼字,家住武川,前往上阳途中,遭歹人劫掠,承蒙贵帮搭救,不胜感激,愿以身相许……他话没说完,自己就笑了起来,其他人则从石化状态中回过神来,跟着笑,当然没敢笑得太夸张。

而我,依然像个木头似的杵在那,直到独孤楼再次开口:这样说可对?我讷讷地点了点头。

既然人都把自个儿身份亮明了,我哪真敢叫人家扮演我夫人啊,我想了下,便说把我和他的身份对调一下,还是我来压寨。

独孤楼当时看我的眼神有些让人看不懂,反正看了我挺久,最后才轻轻点头,挑了挑我的下巴,道:嗯,也将就。

我直呕血。

那天因为独孤楼在,玩得不是很开,最后独孤楼终于准备走了,我长出一口气,送他上车的时候,又恢复了开始的热情。

独孤楼上车后却没立刻走,又把我叫上去,我摸不着头脑,只好听话地爬上他的马车,他在我耳边道:乖乖待在寨子里,等着本大王回来。

说完又在我脸上吧唧一口。

我哭笑不得地转头看他,他的眼里都带着笑。

这以后,他来我们家真的来得挺勤快的,他来得多了,我也就不把他当尊贵的太子看了,当他是和慕信一样的半大孩子。

当然,他自己可喜欢在我面前装成熟了,大多数往往弄巧成拙,然后就被我打趣,我会说:还是让阿姐我来吧。

他其实是不乐意的,但是又怕在我面前发脾气更被我笑话,所以总是一脸心愿情不愿的样子。

不过被我打击的次数多了,他也就不当回事了,有时候喊顺口了,还会真叫我阿姐,弄得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到底多大。

我叫他呢,开始叫殿下,后来叫小楼。

我们家孩子少,我很喜欢这种多了个弟弟的感觉。

再后来,独孤楼老是往我们家跑,终于东窗事发。

我们家也受到了牵连,王妃被容皇后叫到宫里训诫了一番,回来就把我和慕信给禁了足。

我以为往后会很少见到独孤楼,没想到我刚被解禁就被叫到宫里去,容皇后先是和我拉了一会儿家常,她慈蔼是真,可该说的也都说了,然后她的话让我吃惊不小,她竟然让我和慕信一块进宫陪读。

我把容皇后的话前后想了想,最后觉得这事不好阴谋论,毕竟让我接受教育不是件坏事。

不仅不是坏事,而且称得上是隆宠。

说实在的,我挺郁闷的。

但也无可奈何。

第一回去上课,独孤楼一见到我就朝我眨眼睛,我没理他,他又眨了下,我只好朝他干干地笑了笑。

课间休息的时候,独孤楼凑过来,低声和我说:阿姐不要生气了,我就是想见你。

他说得真诚,我只好大度地一笑了之。

我说:以后我的课业你要帮我做。

独孤楼很开心地应下了。

太子的太傅少傅这些人是教导太子的,陪读人员当中资质比较好的,也会受到重视,但对我这样的旁听人员,完全没有关注的必要了。

我在那里,几乎就是个隐形人。

那段时间,我在课堂上就做了两件事:练字、画画。

书以静心,画以怡神,咱练这个,不为成名成家,就为提升气质,也不枉费容皇后的那番提点。

画画缺乏天分,练了一段时间,几乎无所成,独孤楼生辰,我打算送他一幅雪梅,画了几天都不满意,还是请人润色后才送出去的。

我请的人是长孙玄,长孙云的哥哥,太子陪读之一,也算是我的同窗,是我们那一拨人当中的才子。

独孤楼接到画以后,表情怪怪的,我说:这个是我画得最好的。

独孤楼说:我喜欢牡丹,你练练牡丹吧。

我没深想,哦了一声,独孤楼便笑了。

独孤楼生日在春天,桃花开的时候,那天他的生辰宴也是在桃花林中举办的,他笑的时候,真真是人映桃花,不远处长孙家几个姑娘齐刷刷地往这边看。

我把独孤楼拉过来,在他耳边笑道:你不能这样笑,你这么一笑,女孩儿连路都走不动了。

独孤楼看了我一眼,也贴着我的耳朵,低声道:嗯,我知道了。

我就是随便一说,他说他知道了,我感觉诡异。

你知道啥?相比画画,我在书法上小有所成。

倒不是说真成名家了,就是有那么回事了,我写的字,旁人都能认识,有时候还能夸上一句两句的。

这对我来说算是了不得的成就,之前吧,旁人就是想恭维我几句,也无从恭维起,睁着眼说瞎话也不能说得太离谱不是。

时光荏苒,我陪独孤楼上课,一晃一年多过去,突然有一天,皇帝做了个决定,让太子代替他巡狩。

也就是圈养结束,放养开始。

独孤楼奉命去边关,从此开始了他的军人生涯。

这一年,独孤楼十二岁。

我这才知道,他比我还大两岁。

想想独孤楼其实挺早熟的,他走后我总会想起他抬手悬腕、专心写字的模样,非常有气势,写出来的字纵然达不到力透纸背的水准,力度也超出同龄人许多。

没有数年寒窗苦练,是绝难达到如斯境界的。

真是何苦生在帝王家啊!独孤楼走后没多久,慕非新败被调回,生活中有了新的身影,旧的身影很快从脑海中淡去。

再次见到独孤楼时,我已经是准太子妃了。

在容皇后的寝殿外面,我们狭路相逢,远远地看到对方,同时停下脚步。

他长高不少,容貌似乎也变了些,不过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我想起他就是我未来的丈夫,感觉就很不自在。

他先走过来,在我面前笑了下,苍苍。

你回来啦?他还是笑,没说话。

我给他让开路,娘娘在里面呢。

独孤楼微微点头,便进去了。

我没在外面等他,而是径直回了自己的寝殿。

我的寝殿就是皇后寝殿旁边的偏殿。

我呆坐着看外面,独孤楼都来到我身边了,我才发现他,我愣愣地看着他,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顶,笑道:苍苍似乎不想看到我。

我又呆了呆,以前都是我揉他的头发的。

他在我旁边坐下,苍苍。

啊?苍苍。

他继续念我的名字。

我笑了下,问他:你回来还要走吗?要在京城待上一阵的……他说了下他要做的事,说得很琐碎,我静静地听着。

他和我讲这些,本来是想调节下气氛的,可我竟然在他的话中听到了紧张,有些像在跟领导请示汇报。

我突然就笑了,他停了下来,也跟着笑了。

我们笑了一阵,我不记得是谁先靠向谁的,反正等我发现时,我们已经抱在了一块儿。

那种久别重逢后的拥抱,我们都没觉得尴尬,松开对方后,又开始笑。

我说起一些旧事,他也跟着一块说,话越说越多,我说了自己家人,他说了些外面的事,毫无逻辑,不知不觉地,就过了很久。

他走后,我就在想,这场重逢和我想得不一样。

独孤楼回到京城的那段时间,有很多事情要做,他闲下来的时候会过来找我。

我说不上来我那时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和他走个河堤,牵个小手,我都觉得很自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把正常情侣必走的程序都走了一遍。

我只有在临睡前,会偶尔想起这些来,然后就不胜唏嘘:我是在和独孤楼约会么?唏嘘完,我也会很快就睡着,潜意识里觉得,嫁人还是件很遥远的事情。

独孤楼重返边关,我突然收到独孤楼的来信,内容很平淡,就是讲一些边关琐事,我写了封回信给他,也都是些废话。

我突然想起,慕非和慕信也都在边关,数月未归,当时不晓得咋想的,我也照着独孤楼信的格式,给慕非去了封信。

独孤楼第二封信都到了,我都没有接到慕非的回信,以后也没接到,我后来每次想起这事就觉得好笑。

我一想起慕非那张漠然的脸,就觉得自己当时脑袋被驴踢了。

独孤楼给我的信,仍然是向我交代他的行踪,打胜仗后的沾沾自喜总能见诸字里行间。

他写信真的写上瘾了,不过他给我写那么多信,很少提到他的感情。

他不大会说我想你这样的话,开始是一点都不说,后来,可能是又长了岁把的缘故,觉得自己是个爷们了,会在信的末尾说几句似是而非的情话,比如说他种了株雪梅,长得挺好的;又比如说大雁往北飞了,等下次大雁北飞的时候,自己应该已经回到了京城。

果然,大雁再次北飞的时候,我又见到了独孤楼。

发育期的男孩子,一天一个样,他总体轮廓是没变,但还是有很多不同的,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虽然把他给认了出来,但还是愣怔了很久。

他在我面前笑道:还是那么喜欢发呆。

他笑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呆了呆。

我看着他,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私底下问素素:你说殿下是变好看了呢?还是……变好看了呢?素素笑了起来,郡主你刚才可没瞧见,那些小妮子明里暗里的都在盯着殿下看呢。

说实在的,如果我的审美没有偏离主流审美的话,我们燕国的男子长得好的实在太多了,帅哥根本就不是啥稀罕物。

能让姑娘们集体发懵的容颜,到底是天人还是妖孽?我自己琢磨了会儿,又忍不住问素素:你不觉得非哥哥更好看么?剑眉星目、如珠若玉。

说完我就被自己用的形容词给呛住,素素看着我也发怔,半响才温婉一笑,郡主是觉得自家人好。

这个也可能,我禁不住点头,不过转念又想,独孤楼和慕非于我,难道还有亲疏之别么?正想着,素素找了个借口出去,我看着这丫头的背影又是一阵发怔。

我那时候心里真是存不住事儿,我想了那么久,第二天再见到独孤楼,就把这事给忘了。

而且我和他实在太熟了,我盯着他的脸看,就跟看自己脸似的,真的无所谓好看不好看。

我对那段时间独孤楼的印象,就记住了一件事,就是我俩坐在草坪上聊天,聊着聊着就都躺了下来,头靠着头看着天,独孤楼忽然起身,在我脸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

时隔四年,他再次在我的脸上烙上他的印。

情境已不同,但我的心境却没改变太多。

我们之间,我感觉到的,是被惯性推着,到了这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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