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慕非和慕信一块回来。
那一天我正在长孙家和那群疯丫头一块打雪仗,她们人多势众,我这边素素又不敢下狠手,我真是被欺负得不轻,所以最后我明智地选择退出。
我和长孙云说不玩了,长孙云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我的视线被一道身影吸引。
然后我就没理会长孙云在后面叫我,直接追了上去。
我确定那人就是慕非,不过奇怪的是,他应该知道我在后面追他,不仅没停下来,反而脚步加快了许多,一直到出了梅园,又拐进另一个院子,他才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我猛地刹住脚步,怔怔地看着他转身。
他微微皱眉,我出口想叫的非哥哥又压回了喉咙,我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他看了我一阵,忽然就笑了,笑得很淡,你是谁?我怔了下,忽然注意到他穿的团龙王袍,差点一个趔趄跌倒在雪地里。
就是慕非!我咬了下嘴唇,讷讷地开口:我是……一边在心里琢磨,我的变化很大么?真的是女大十八变?但也没两年吧,他上回回来得匆忙,可也是见到我的啊……刚一开口,我就住了口,顿了顿,笑道:我是长孙云。
慕非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又看了我片刻,笑道:原是云小姐,这儿是什么地方?我怔了下,心道,你都不晓得是什么院子,还往里闯?我稍稍打量了下,这个院子僻静得很,一看就是极少有人来,庭前有一棵粗壮的大树,像是棵银杏,不过我不确定,如果是,那这棵树也有上千年的岁数了。
老树冠盖华美,树上积雪不时往下掉,蔚为壮观,仅此一树,便已穷一苑之景。
我盯着老树看了好一会儿,才去看树后的建筑,从建筑的规制上来看,像……祖祠。
乖乖……未及我开口,慕非已经提步往前走去了。
我跟了上去,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早前听长孙老将军提起过,说府上有一棵千年银杏,今日得见,果然气势非凡。
说着,我们已经来到树下,他抬手碰了碰树枝,随即有积雪扑簌簌往下掉,正好砸在我肩上。
我抬眼正好看到他眼中的笑意。
根本就是故意的!我瞪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把肩头的雪掸掉,还没掸干净,忽然有一团雪落了下来。
我也真够傻的,竟然还站在树下。
我抬头看了眼慕非,他也站着没动,肩上也落了雪。
刚才没仔细看他,现在看去,黑衣白雪,泾渭分明,显得他格外丰神如玉。
不是因为是自家人,他的确是长得比独孤楼好啊。
我心里正嘀咕着,慕非往前跨了一步,捧起我的脸。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往下压下来,未及有任何反应,他已经突破我唇齿的防线,攻城掠地。
其实本来就没有防线,我的口是微张着的,因为太惊讶了。
那是我十余年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如千军万马在心中奔腾。
我完全忘记反抗,呆呆地看着他的眼,他也没有闭眼,瞳仁如同黑洞,吞噬了我目中所有的光。
他慢慢将我放开,我还在呆滞中,他在我耳边轻声道:闭眼。
我依然睁着眼,他伸出手搭在我眼皮上。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回应,只记得他扶在腰间的手,还有咬在嘴边的麻。
他的手往上移,系在前襟的带子突然一松,头顶的雪落进衣服,冰冷的触感让我猛地回过神。
非哥哥,我错了,你放开我……雪在衣服里化开,背上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慕非一滞,踉跄着往后退了一大步。
我已经不晓得尴尬了,就是觉得茫然,怎么会这样?很快,慕非神色如常,走过来帮我把前襟的带子系好。
我挤出一抹笑,非哥哥果然不认识我了。
慕非抬眼看了我一眼,没吱声,转身走了,依然是大踏步。
我追上去,拉他的手,被他甩开。
我又去拉,他停下脚步,脸色阴沉。
我微微低了头,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他声音冰冷,我抬头看他时,他的视线正在我身后驻足,锋利如刀。
我不否认,我对慕非一直是有些发憷的,当他表现出凌厉的一面时,我总是忍不住避开他的锋芒,不敢和他对抗。
所以此刻的我,乖乖地闭了嘴,呆呆地看着他转身离去。
后来回府时,也是他坐他的车,我坐我的车,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我还是喜欢黏着他,只因为他在扮演兄长的角色时,和善得无可挑剔。
回到府上,一家人一块吃饭,我们家是食不言寝不语的,饭桌上向来沉闷,这顿饭似乎格外沉闷些。
吃完饭,我和慕信黏在一块说话,我和他是同志加姐弟的交情,当然分外亲厚。
他虽然在外面磨练了这么久,但年纪摆在这呢,还是很有些小孩脾性,很小气,和我说不到一块时,就会和我争,最后总是面红耳赤,然后我就笑他,他总会恼,我又不得不哄着他。
我们家人的脾性整体来看还是有些像的,我在慕信身上看到了自己在慕非面前的身影,同样,我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慕非在我面前的身影。
吃完饭我在园子里闲逛时撞上慕非,我们都有些尴尬,虽然他总是将情绪掩藏得很深,但我还是看到了他眼中的闪烁。
白天强装的淡定,月光下土崩瓦解。
慕非犹豫了下,拉着我在一条长凳上坐下,轻声道:你写给我的信我收到了,本想给你回信的,可又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军营的那些事说给你听,你肯定不高兴听。
一听他解释这个,本来还在为这事郁结的我,一下子就觉得心里平衡了。
不过我依然嘴硬,撇了撇嘴,不屑道:我压根没指望你回信。
他转头看了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笑着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剑,递给我,送给你的。
剑出鞘,月下寒光闪闪。
我问:为什么送这个?给你防身用的。
我嫣然一笑,我还用的着这个?你不晓得么?我向来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那好。
慕非将短剑拿了回去。
我嫣然再一笑,伸手将短剑夺了过来,这真的是削铁如泥?你可以试一试。
我会的,不然我就再把它还给你。
嗯,是不是该取个名字?现在是你的了,你做主。
我歪着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听的名字来,还是肚里没货。
我笑了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你有这么厉害么?慕非愣住,我道:要不就叫慕非吧。
慕非神情诡异,半响笑道:就叫十步吧。
十步、十步……我念了几遍,觉得也甚好,于是便接受了这个名字。
后来,慕非还教了我几招防身术,但我学得差强人意,慕非说我根本没用心学,我其实很想和他说句心里话,我不是个喜欢武斗的人,不过他教得用心,我没忍心说。
几天后,我入宫,临行前,慕非忽然说了句:是真用不着这些。
我把他的话琢磨了一会儿,觉得确实,以后对准我的,能有多少是明枪?有的只会是暗箭。
我那时不曾想到,不晓得慕非有没有想到,我后来的人生会完全偏离原先的轨道,我以为的暗流不曾出现,而是直接被卷进惊涛骇浪中。
我一直想,到底是谁把我推到乱世中?是谁?我在顷刻间失去父兄的怙恃,十几年的生活变成琉璃幻境。
我一遍遍在噩梦中挣扎着醒来,然后强迫自己去认同,那是一场梦,仅此而已。
那时的生活,并不算完满,在对未来的期许上,有缺憾。
不曾轰轰烈烈地爱过,却在年少时便相信世界上有得不到的宿命。
如果那时便知后来的结局,我当初一定会豁出命去爱一场。
我从王府回宫没多久,王府便传来王妃病危的消息。
算是急病,伤寒,后来没多久就去了。
慕非还在京中,我和他跪在一起守灵,期间他很少说话,有一回开口是问我:嫁给独孤楼,你真的愿意么?我不太懂他的话,回答得也很模糊:我没有不愿意。
慕非盯着面前的牌位,面容沉肃,如碧月流霜,没再说什么。
一年后,慕非重返战场,又过了一年,前方传来噩耗,独孤楼二十万大军在宁戍全军覆没,独孤楼下落不明。
我记得当时京城的上空都是阴霾的,燕帝独孤鸿册立新的太子,并对独孤楼进行了一系列的追封,显然是当独孤楼已经死了。
其时我还没有被册封,但所有人都当我是独孤楼的未亡人,就连容皇后看我的眼中也是一派悲悯。
我当时就感到木然,脑中嗡嗡的,素素一遍遍在我耳边说:郡主您哭出来吧,别憋坏了身子。
我还是没哭,泪腺在那时候好像出了故障一样。
昏沉了几天后,脑中就一个念头:我要去宁戍看一看。
怎么会有人一下子就没了呢?那天的雪下得特别大,梅花在雪中显得格外红,如鲜血一般。
我纵马离宫,却在城门被拦了下来,然后便被带回王府。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回到家中的缘故,我放任自己哭闹。
直到哭得累了,才感到心一抽一抽地疼,就像伤口被人一刀一刀地扎着。
燕国最终分崩离析,我来到平城,感觉很平淡,我怀疑自己所有的痛感已被抽离得干干净净,不然怎么会对破碎的山河如此漫不经心?日子过得极为散漫,慕非说他恨不得掐死我,我笑着和他说:你帮我觅个好夫婿吧,我远离你的视线,你就清清静静的。
慕非冷笑一声,说:我会的。
我于是笑得很开心。
长孙云来府中,我看到她,颇为恍惚。
亡国奴看到亡国奴,我嘻嘻哈哈地迎上去,却看到人家悲愤的脸。
长孙云迎面给了我一巴掌,我感到的不是疼,而是强烈的震惊。
慕非走过来,拉着我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走上前还了长孙云一巴掌,长孙云仰头狂笑,我怔怔地看着她强烈扭曲的脸,无所适从。
慕非,你是个伪君子,你就不怕那二十万阴魂过来向你索命?长孙云终于止住笑,厉声质问。
我脑子转动得空前地慢,完全没有听明白她的话。
长孙云又是一阵狂笑,对,你什么都不怕,你不怕天不怕地不怕报应,你根本就是个妖孽,你娘是妖孽,生了你这样的妖孽,你们都是肮脏的孽畜……你住口!我听到自己发狂的怒吼,吼完我就被自己的声音震住了。
长孙云转向我,哈哈大笑,住口?原来你也知道?你知道多少?还是全都……她的话未完,脖子就被慕非掐住。
慕非脸色铁青,一副要把长孙云活活掐死的样子,长孙云一个趔趄,慕非掐着她的脖子,拖着她往前走,一直把她拖到墙角都没松开,长孙云的头直接撞在了后面的墙上。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
素素突然跑了出来,冲过去掰开慕非的手,将长孙云救了下来。
素素自己被慕非反手一巴掌打得满口鲜血。
我被激醒,扑上去扶住素素。
慕非的视线在我脸上滞留了很长时间,然后转身走了。
我游目四周,追了上去,非哥哥——慕非在假山后面停了下来,我被他的表情骇住,过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低声唤他:非哥哥。
全都知道?他面露嘲讽。
我先是摇头,后来又点头。
长孙云说的事,我是知道的,我以为我是知道的。
她说的是独孤郡主的事,我听过那个传闻,说独孤郡主其实是独孤鸿的亲妹妹,而非从妹。
独孤鸿的父亲顺帝爱上自己的从妹,然后生下了慕非的母亲,因近亲生女,顺帝为掩人耳目,便将这个女儿送给了自己的弟弟,册封她为郡主。
这个传闻到底真不真实,我不得而知,我也不记得自己是从哪听来的,就好像它一开始就根植在自己的记忆中。
我听过的故事,慕非肯定也听过。
独孤郡主是我们的母亲,我们是相关人,对谣言的警觉出自本能,旁人的窃窃低语不经意飘入耳中,然后我们就记下了。
再然后,我们强迫自己将它消化,让它烂在自己肚里。
我们无从探究,无从相问,无从甄别。
慕非哈地一笑,真的全都知道?我感觉不是太好,我心目中的非哥哥一直都是冷静温和的,脸上虽然一直都很冷漠,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阴冷,他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失控癫狂。
我不确定地喃喃:小楼他……独孤楼是被我害死的,不,他还没死,他现在在拓跋彦的床榻上……我的反应又开始跟不上,愣愣地看着慕非,看到慕非的脸在我眼中逐渐放大,脚下本能地往后退去。
慕非的嘴依然在一张一合地动着,我不想听,他的话还是无比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和他无怨无仇,我身上还流着独孤家的血。
为什么?对,为什么?因为我不想让你嫁给他……不,不是这样……我无力地反驳,脚下开始虚浮。
不是这样,那是哪样?你刚才没听长孙云说么?我是肮脏的孽畜,生来就流着肮脏的血,我心悦自己的妹妹,不想让她嫁给别的男人……我木然地往后退着,不提防脚下一个踉跄,身体失重地往后栽去,撞在了后面的石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重写这个故事,其实是想改掉之前那些不合理的情节设置,主要是关于慕非的。
嗯,所以,这个故事很大程度上是为慕非写的。
存稿快没了,终于把故事的轮廓给勾画出来了~非常感谢一直看到这里的盆友~本文主要是自娱自乐的,会一直在纯真空环境里裸奔~如果有人愿意看,我肯定会把它写完,也请看的人吱一下声,让我知道,这个坑还有点儿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