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萧初过又被留下聊了很长时间。
我被秦夫人,也就是我的姨母,拉到她那里,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段家的事情,说段家原先是洪州的望族,到了我母亲这一辈逐渐没落了。
我母亲年轻的时候,性子太过倨傲,和家里闹翻,独走他乡,后来再也没回过家。
虽然我对我那位亲娘已经没有太多的回忆,但听到这一段的时候,还是挺伤感的。
她这辈子,大半岁月,都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
萧初过留在秦玉那边,我过去找他的时候,见秦玉脸上已经没有先前的不耐之色。
革命成功有望啊。
接着几天,我天天往太守府跑,不晓得是由于洪州段家现在人丁凋零,还是因为秦夫人和我亲娘的关系本来就很好,我这位姨母,对我真的特别好。
好到我有些找不着北,我很迷惑,这是真的吗?我觉得我有这样的疑惑,是因为自己并没有对人家说真话。
别人如何待我,我如何待别人。
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我对我的出身并没有隐晦,但我隐瞒了我在慕王府的经历,我只说我我亲生父亲去世后,我被一户姓苏的汉人收养,过着最普通的生活。
慕王府的生活,实际上占了我大部分人生。
刨去这一段岁月,我说出来的经历,在我自己听来,都感觉是浮在空中的。
自己都不相信,别人如何能信?我将我的疑惑告诉萧初过,我说:你和秦玉谈得怎么样了?我大概帮不了你什么。
苍苍,你知道我在作甚么?南朝频频动作,要对北方动武。
南朝一旦北伐,洛阳首当其冲,你当然不希望这样了。
南下的路上,我见到越来越多的南朝兵士,就感知到了。
他静默着,眼底水光粼粼,望着我,专注的眼神饱含悲悯。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摸着我的头发。
我觉得倦怠,弯腰将头搁在他的腿上,看着天边的暮云。
城中有个鸡鸣寺,我想去上上香。
顿了顿,他说好。
去鸡鸣寺,拜完菩萨,给了香油钱,下山的时候,萧初过问我许了什么愿,我说:波澜不惊地度过下半生。
你许了什么愿?有生之年荡平宇内,筑享升平?他没有回答,一路静默地走到山脚下,山脚下有一片辽阔的水域,我们在湖边站了一会儿,极目远眺,萧初过忽然低声喃喃了一句:我也以为是那样……我听得不是很明白,正怔忪,忽然听到噗通一声。
有人落水。
早春天寒,很多人跃跃欲试了很久都没敢往水里跳。
我伸手解开斗篷,萧初过拉住我,你要下水?是个孩子,再没人救他,他可能就没命了。
萧初过手上紧了紧,又松开,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没事的,放心啦。
我嘴上说得漂亮,可一接触到冰冷的水,就没忍住一哆嗦。
那孩子落水的地方离岸边并不远,可正在往下沉,我抓住他的时候,他已经停止挣扎。
我拖着他,把他推给萧初过,萧初过把他拽上岸,又伸出手来,要拉我上去,可我因为刚才用力过猛,现在已经浑身脱力,手刚碰到萧初过,又往下滑,接二连三地这样。
萧初过伸手开始脱衣服,我张口想阻止他,却喝进一肚子水。
柳濛突然冒出来,将她的剑鞘递给我,我刚伸手抓住,整个人就被猛地往前一带,紧接着,手腕被萧初过抓住,人终于被他拽上了岸。
我扑倒在他身上,不停地喘气,呼吸刚正常些,又冻得直哆嗦。
萧初过把我抱上马车,在马车上,把我的衣服从外到里扒了个精光,然后用自己衣服把我裹住,我还在颤抖,孩子……萧初过掀开车帘,把那小孩脸朝下放膝盖上,使劲拍了几下,那小孩终于吐出一口水来。
是个小男孩。
带回去?萧初过转头,皱着眉头问我。
我点头,先找衣服给他换一下。
柳濛扫了我一眼,非常不情愿地脱了自己衣服,然后把小男孩的衣服也扒了,换上她的衣服。
然后在我目瞪口呆下,她抱着小男孩下了马车,将小男孩放在地上,严肃地对他道:赶紧回家去。
我看向萧初过,他该是和家人走散了,刚刚落水,必定吓坏了,他身上衣服又少,肯定会冻着的,就这样把他丢下,后果会很严重!我说得很急,柳濛完全不管我说的话,扬起马鞭就往马背上甩去,你没发现,这小孩一直没哭么?我愣住。
萧初过道:蕙丛,把车停下。
车停下,萧初过探出头看了下后面,道:他是一直没哭,不过蕙丛,你忽略了他身上的衣裳,缎面光滑,且都是用金线缝制的。
无需赘言,我已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这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孩,不仅不普通,而是大富大贵。
我不得不佩服萧初过眼睛的毒辣。
柳濛把他重新抱上车,他脸上已经变成深紫色,嘴唇也是紫的,显然被冻得不轻,可神奇的是,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和萧初过对视一眼,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不答话。
不会是个聋子吧?可就算是聋子,不过四五岁的孩子,也该有哭有闹吧。
被吓傻了?我把他抱坐在腿上,给他把了把脉,脉象迟缓凝滞。
我担忧地看向萧初过:先找个地方给他喝碗姜汤。
车在一户民居前停下,我们进去要了几件衣服,又请主人家熬了两碗姜汤过来。
那小孩喝完姜汤,脸上好了很多。
给他用厚衣服裹严实了,我又问了遍他叫什么名字,他迟疑着说,叫言凌轩。
终于开口了,我再接再厉,问他家住何方。
他眼睛眨巴着,又不说话了。
我将他推给萧初过。
萧初过把他抱起,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跟上去,你知道他是谁家的了?我只晓得南朝皇帝姓言,送官府总归没错的。
我愣了下,言凌轩一双漉漉的眼睛看着我,我是宁王府的。
我听着他奶声奶气的声音,很想笑,这位言小王是见了多少的灰太狼啊,防备之心这么重。
我们回到马车上,还没走,就被一群官兵团团围住。
萧初过笑道:省得我们去京兆府了。
说着把言凌轩放下,掀开帘子。
言凌轩刚被抱下去,我在马车里就听到哀嚎声:小主子哎,您可把奴婢半条命吓没了。
不男不女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什么角色。
他哀嚎完,接着就有此起彼伏的抽泣声传来。
抽泣了很长时间,被稚嫩的童声打断:我没事。
声音之镇定,让我很长时间没回过神。
我们走吧。
萧初过开口。
还没走,外面的人开口了:请搁下随我到宁王府走一趟,以表谢意。
萧初过淡淡道:心领了。
话音刚落,马车就起动了。
我问:这位宁王是什么角色?南朝皇帝的亲弟。
哇,那我今天算是立了一大功啊。
萧初过神色淡漠,头往后仰了仰,从我的角度看去,他的眼中一片寂静。
从外面回来后,我又裹着毯子,在火炉前烤了很长时间,发了一身汗。
下午的时候,萧初过出去了,他刚出去,就有人送来了很多礼品,有绫罗绸缎,有精美食材,说是宁王送来表达谢意的。
我很坦然地收下了,说改天会过去看小王子。
我说真的,改天我真去了,以探病为名,给言凌轩带了不少小孩的玩意。
没见到宁王,见到了宁王妃,她淡淡说了几句,就让管家领着我去言凌轩的院子。
我到那的时候,言凌轩正全身裹得严实坐在火炉前面看书。
赐坐、吩咐下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瞅着他的脸,不禁生出些担忧,小小年纪,脸上竟透着苍白。
我把带来的礼物给他,他比较喜欢其中的陀螺,玩了好一阵,脸上也渐渐有了笑意,泛出红来。
我看他玩得开心,心里也泛着暖意,虽然他从头到尾没对我说一个谢字。
我想起了安安,我试图从他身上找寻安安的身影,数年以后,安安这么大的时候,该是什么模样?言凌轩玩得累了,把陀螺又还给我,我笑道:这是送给你的。
他哦了一声,盯着我看,没再说话。
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问他几岁了,他开口:六岁。
比我想象得稍大些,我一愣,想想发育晚也是有的。
我跟他道别,他跟着我往外走,走到外面的时候,他问我还会不会来。
我想了想,说会的,他哦了声,说他会告诉华容。
小孩子说话,大人有时候是很难听懂的。
我不知道这个华容是谁,可能是朋友,也可能是王府的一个下人,我也不知道他要告诉这位华容什么。
我没问,只说好。
管家送我出去的时候,忽然说:华少爷是六王子的朋友。
宰相门前七品官,第一回去太师府时,太师府的那位管家就有些狗眼看人低,跟秦玉一个样;这位宁王府的管家对我,倒是和善,极有风度,让人忍不住高看两眼之余,又生出些警惕来。
六王子就是言凌轩,我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六王子是不是身子不大好?管家顿生警觉,看我的眼神都不大对了,我赶紧道:您别误会,我懂些医术,就是看六王子脸色不太好。
管家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淡淡道:上回落水受了寒,还没好利索。
我点点头,想想自己也真多事,遂没再多说什么。
走到门口的时候,碰见一熟人,我看他,他看我,最后我先笑道: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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