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初娴最后问我:你怎么舍得,恨二哥?我觉得这话说得没什么逻辑,舍得和恨之间没有这种关系,便没说话。
萧初娴出去后,我在院子里坐了一个下午,直至日落西山。
天寒欲雪,我起身,本来是要往屋里去的,走了半天,忽然惊觉方向不对,正待转身,萧初过清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苍苍,过来罢。
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雪庐。
萧初过正盘膝坐在锦墩上,面前支了个小桌,旁边的火炉上白气氤氲。
萧初过将铜炉提下,点汤、分乳、续水、温杯,一步步慢慢做来,如行云流水。
我在他对面坐好,他倒了茶水递到我面前。
我轻轻啜饮一口,茶是好茶,咽下后,舌齿回甘。
顿了顿,我道:你还在病中,少喝一些。
他顿住,抬头看我,我避开他的视线,我是来问你要回我的十步的,就是在江南时借给你用的那把短剑。
半响没有等到他说话,我看他,他的视线还停留在我脸上,见我回头,淡淡道:对你很重要?我皱眉,是。
萧初过轻轻一笑,从袖笼里掏出一把匕首放到我面前。
把剑从鞘中抽开,我道:这不是我的。
上面的‘非’字被我磨掉了。
他淡道。
你——我看着他冷峻的脸,闭了口,而且我确实想不到该说什么。
继续垂头打量了这把匕首半天,我道:这不是原先的那把。
哦?何以见得?我笑了声,你不用这样欺负我,以为我不懂刀剑,十步跟了我好多年了,杀过不少人,这把剑呢,连阿猫阿狗都没杀过吧。
萧初过把匕首接了过去,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才道:想骗你也不容易啊。
他是笑着说的,不过笑得有些冷。
他顿了下,又道:你的那把被我掉到江水里去了。
跟他要十步,是我临时起意,他既然这么说,我也就没再缠下去的必要。
而且,我忽然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聊。
我低头啜了口茶,萧初过忽然笑了下,悠然开口:也不算是无意中掉下去的,是被我扔下去的,扔在了江心,所以想找回来注定是不可能了。
我怕你回头跟我要,才找人铸了一把同样的。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却意兴盎然,顿了顿,又道:这把剑虽说是个赝品,但杀人的功效应该是有的,你可以试试。
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个?萧初过怔了一下,我问他:你身体怎么了?他没回答,我伸手握住他搁在桌上的手,刚碰到他,就被他甩开,他冷淡道:没什么大碍。
我不好说什么,眼看天色就要暗下来,只道:进屋吧,外面太冷,不要在外面吹风。
萧初过盯着我看,看了半天,忽然笑了起来,苍苍,你这样真的好没有意思。
想让我不好过,你就要做得绝一点,让我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想关心我,就不要只三言两语地敷衍我,你不会不晓得,我所要的不是这些。
我想了想,望着他道:可是我现在不知道什么能令你痛苦,就如同那一年你把我从天牢里救出来之前,我的手指受到绞刑,十指连心那般痛不欲生的痛苦。
我总在想,你有过这样的体验吗?你不怕疼,也不怕死,总不爱惜自己的命,什么才能让你觉得痛不欲生呢?有吗?如果有,你告诉我,我一定让你有一个完整的体验。
萧初过紧抿着唇,久久不言。
我叹了口气,算了,就当我无聊吧,你也可以认为我疯了,我的确是疯了。
我说着,跳下石台,提步往回走。
夜里果然下了场大雪,飘飘扬扬的,濛濛的雪花落在窗台上,煞是好看。
我伫立窗前,背后忽地被重重一击,随即失去知觉。
绑架这种事,对我来说,真成家常便饭了。
我揉着眼睛坐起,看向桌旁那个黑色的背影,问:这里是哪儿?他转过头,我愣了下,随即不晓得是恍然,还是陷入更长久的怔忪。
是江城。
江城淡淡笑了笑,递给我一个杯子,杯子里倒了酒一样的东西,但不是酒,因为我闻不着酒香。
我伸手接住,听他道:这是王爷临终所托。
我点点头,想也没想,就将杯中液体倒进了口中。
你不怕这里面被我下了毒?我摇头,非哥哥一个人在那边,一定很孤单,就让我过去陪他吧。
话音刚落,门忽地被推开。
萧初过一人一剑站在门外,身上落满雪花。
我张口想说点什么,刚张口就发现嘴里面很麻,别说说话,连动一下都极为困难。
下回要见到段天涯,段天涯肯定不再认我这个徒弟,自己一直把麻药当成暗器使,竟然还栽在麻药上。
不过估计也没机会再见段天涯了。
萧公子来得可真及时。
萧初过冷淡开口:放人。
江城看了萧初过很长时间,回过头看我,让你过去陪他,确实是王爷的意思。
我刚才有些不忍心,当下看来,还是让你过去陪他的好。
说着剑尖就指向了我。
同时,咣当一声,萧初过手中的剑扔在了地上。
你想以命易命?江城笑,我信不过萧公子。
如何取信于你?除非公子自绝于刀下。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如第二十二条军规一样的逻辑悖论,于萧初过,这种事不可能会发生,过去不可能,现在也不可能。
幻想世界里可能会。
那个幻想世界就是江城当初的设想。
当萧初过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发现这只能是幻想,所以他说,还是杀了我比较好,至少这桩买卖没有赔本。
我天马行空地想着,同时很好奇萧初过的反应。
萧初过捡起剑,笑着往前走了一步。
我果然没想错。
江城的剑往上提了提,然后在我的疑惑中,在我身上轻轻地划了下。
我说轻轻地,是因为我确实没有感到疼。
我忘记自己刚喝了麻药。
我被绑架的时候,只在中衣外面披了件氅衣,单薄的中衣上很快有血浸出。
人家不是在开玩笑……萧初过止住步子,摇着头,似是很无奈,真不愧是慕小王爷的部下。
要我自尽,这个萧某着实做不到,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虚空,江少侠还是提点其他的条件罢,不然我们今日就要僵在此处。
你看到了,你部下的天罗地网,对我没有用,这样僵持下去,没有意义。
人死如灯灭……江城低声喃喃了句,然后便笑了,或许我的意义仅在于,郡主需要我护送她走那段黄泉路,可萧公子你,也需要江某的护送么?他顿了顿,我听说萧公子身上伤得不轻呢,昔年在长安,那些伤可有痊愈?我不知道萧初过身上的伤到底严不严重,光从他和江城二人的脸色来看,江城的身体应该更好些,至少身上应该没有伤。
再论他们二人武功,江城应该更厉害些吧,毕竟他是职业的,萧初过是业余的,江城可能不敌柳濛,但和柳濛称得上是同一级别的。
再者,如江城所说,他没有活下去的欲望,而萧初过,他虽然不怕死,但也绝不想死。
就这么耗下去,两败俱伤是肯定,但萧初过肯定更捞不着好。
至于我,江城临死肯定要把我捎上,江城要死不了,我也走不了。
是个死局。
萧初过大概也看明白了,摇头轻笑,一边往外退去。
江城将剑从我身上拿开,坐回到桌边,继续喝着茶。
我盯着虚空发着呆,心中也是空荡荡的。
外面雪停了,天也快亮了。
忽地一阵风吹来,带来松脂的味道。
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江城已经提剑站了起来。
当我意识到怎么回事时,火光已经很亮,火舌穿过窗户,从外面爬了进来。
环顾四周,我注意到这个屋子是干草和木头的混合物。
萧初过的思路真的很清晰,千头万绪难以解时,快刀斩掉是上上策。
比狠,就是比不在乎。
江城如果不在乎,我和他一块葬身火海,江城对我,或者对自己,但凡还有一丝生念,他就输了。
江城转头看向我,目中情绪复杂难言,最后只是露出一笑来,似有悯色。
他开口:那年你回到长安,萧初过听闻你的死讯,去长安找你,落入王爷设下的埋伏,命悬一线被柳濛救走。
王爷临终前说无需惊扰你,要你活着。
不过我总心有不甘,你可以嫁给别人,嫁给谁都可以,就是萧初过不行。
你若嫁给萧初过,我一定会杀了你。
昨夜将你带来,我起先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后来改主意了,杀了你不若杀了萧初过。
真是荒谬,大谬。
郡主,你说呢?若此情此境只是我看到的一幕影像,我会认为,萧初过是在乎我的,只是我不是他最在乎的,他更在乎那个唾手可得的万里江山。
作为看戏人,我只能轻叹,俗而又俗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又落在了俗套里。
可当下我是当事人,我反而觉得萧初过其实已经跳出了俗套,他的确在乎我,这种在乎没有可比性,因为于他而言,那些算计成了他的本能,已经融入到他的爱恨中。
对他来说,世界上不存在求而不得的宿命,他想要的,他一定要得到,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
这是很难理解的一个人,若是连命都没了,那些身外之物,要之何用?又是一个逻辑悖论。
但我觉得,我忽然间理解了这个人。
我动了动嘴唇,才意识到自己还不能说话。
如果我可以说话,我想对他说:生命很可贵,我们还是出去吧。
我一动嘴唇,就被呛着。
火苗已经从我身下的床板窜了上来。
江城把我扛到肩上,刚冲到门口,我身上就从里到外湿了个透,紧接着,我的躯体接连翻了好几个圈,尘埃落定时,我落在萧初过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