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郊的永宁寺,座落在一个虽不高峻,但很险要的山腰上。
冬日的早晨,虽不下雪,却仍有缥缈的雾霭为这半山上的庙宇增添了几分神奇的色彩。
远远望去,山脚下人潮济济,而山顶却是冰雪寂寞横绝,如玉龙卧倒,初生的阳光挥洒其上,仿若耀眼的水晶般光芒四射,仿佛能净化人们的心灵一般。
一辆精致的马车嘎地一声,缓缓停在了山脚下。
朱漆银轮、金帐玉帘,连驾马之人都衣着不凡。
立时引来不少路人的注目。
凤绝先行撩帘下了马车,又是一臂将清幽抱下马车。
他先取了白色狐裘为她披上,亦是为自己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风。
今日,他穿着一袭金钱豹皮所致裘衣,而这样的颜色很亮眼,越发显得他气宇轩昂,如自云中而来,通身掩盖不住的高贵清逸。
一时间,他的俊美非凡,惹来无数路人女子的注目。
又是瞧见他正温柔地为清幽系上狐裘,个个投来的目光皆是又妒又羡。
清幽低首帮他结上貂裘披风的金色绳结,手背,拂过那貂皮油水光滑,触感温柔,心下蓦地一软,举眸盈盈望住他。
他正好也瞧着她,眼中有温柔的神采荡漾,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帮他系披风,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令他心中狂喜万分。
这是不是代表着,她的心,已是松动了呢?他伸手,握住她的柔荑。
清幽顾着旁边不少路人侧目,面色微红,低声道:做什么呢?好多人看呢。
他浅笑,笑容仿佛清晨第一道阳光,明亮而灿烂地照耀在她的身上。
径自拉过她的手,十指紧扣,笑意温柔而坚定,我只想牵着你的手,一路同行。
那样真挚明媚的笑容,令清幽有瞬间的心虚。
她低下头来,默默走着,不再言语。
山路并不难行,山脚遍长葱茏,树木森森参天直立,满地积雪,一脚踩上去十分松软,如踏在织锦毯上一般。
她默默数着台阶,忽觉眼前一片模糊,深思飘离,遐想菲菲。
行至半山时,凤绝于高处长身直立,转身望着中原秀美山水无限,心中不禁豪情顿生。
驰骋沙场、浴血奋战,才不枉男儿一生。
复回眸,他望着身侧佳人,又是柔情四溢,徐徐问道:惜惜,不知你为何突然想上香呢?可是为了……突然止住了话语,他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妥,没有继续下去。
也许,她是想祭奠在战火中死去的亲人罢。
而这些,却因他而起。
清幽微微沉吟,轻浅一笑,道:不过是想求支签罢了。
你别多想。
凤绝不解,又问道:求签?真的会灵验么?不知你想求些什么?永宁寺已到,她轻轻自凤绝掌间将自己的手抽出,便往潮潮人海而去。
回眸间却绽放幽幽一朵笑容,道:求姻缘。
白色的身影与日色一般明亮。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凤绝起先一愣,后又一喜,随之而来的却是惴惴不安。
她,终于决定要接受自己了么?可是,求姻缘,这不是自己与她的未来都牵在一纸签文上了么?鬼神佛教之类,他从不相信,他只信靠自己的双手去打拼天下。
只知用自己的真情去打动她的心。
想着怔愣着,方发觉前方白色的身影已是进入了永宁寺中。
他连忙回神,几步跟上。
东宸国素来注重礼教,永宁寺修建地是宏伟而富丽堂皇。
寺后一座寺塔八角垒砌,高耸入云,气势恢宏。
清幽缓步跨入天王正殿,她深深吸了口气,敛了神色,从腰间掏出二两碎银,上前一步投入功德箱之中。
一一拜了各路神仙,她又起身去了后堂求签处。
凤绝一直默默跟随着,寸步不离。
到了求签处,因着今日并不是初一和十五的上香日,前来求签的人并不算多。
一名小和尚一眼就瞧见了清幽,他捧着签筒跑过来,单手作十道:这位施主,可是要求上一签,真的很灵验的。
清幽盯着他看了看,只觉他眼神闪烁,时而瞟了瞟跟在她身后的凤绝。
清幽心知其意,转身对凤绝道:绝,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我进去求上一签,解了签文便出来。
可好?凤绝微微蹙眉,迟疑道:眼下,政局不稳,这里又是城郊,虽是寺庙,可也未必太平。
我不放心。
她笑笑,遥遥指了指几十步远处的求签堂,你看,就是那里,我去去便来,不会离开的你的视线。
只是这求签,若是你在一旁,就未必灵验了。
绝,你等着我,可好?她略略低下头,小声说着,似想隐藏一抹羞怯的笑容。
凤绝瞧着她柔顺含羞的模样,瞬间走神,只觉心神荡漾,柔声道:好,我等你。
清幽又是浅浅一笑,旋即转身离去。
脚下步履加快,她几步跨入了求签堂中。
方才的小和尚已是递上签筒。
清幽接过,将签筒置于跪拜用的黄色蒲团之前,双手合十,她诚心的拜了三拜。
复又执起签筒,双眸敛闭,轻轻的摇了起来,样子瞧着极为虔诚。
啪地一声清脆,是一支签掉落,她匆匆捡起,并没有细看,便直奔解签处。
坐在侧面的解签之人,瞧着是一名中年男子,只是身量瘦弱不高,他身披着红色袈裟,山羊胡子,双目柔和,看起来亲切慈祥。
清幽心中尚有些疑惑,但见那解签之人已是朝她招手。
她仍是半信半疑,走了过去,坐在了解签案台之前。
江书婉轻轻咳了一声,她远远望了望正背身立于几十米外的凤绝,虽知他听不见,仍是压低了声音,道:清幽,是我。
清幽双眸微微圆睁,又是仔细瞧了瞧,这江书婉的妆容化的真好,她一时还真没瞧出来,若不是自己识得书婉的声音,还真不敢相信。
神色凝了凝,清幽问道:书婉,怎么样了?什么事这么急?江书婉小声道:庄王有消息了。
轩辕无邪!清幽起先一愣,似是没反应过来,愣了半晌才哦了一声。
不知缘何,心中竟是平静若一池碧水。
她不是应该,被狂喜覆没再到兴奋不能自持的么?他安然无恙,不是她心中一直期待着的么?轻轻甩了甩头,欣喜之情方才溢于唇角。
一定是,好消息来的太突然,她才会一时反应迟钝罢。
一定是这样的!也难怪凤翔一直攻打不下北方四郡,原是轩辕无邪在背后筹谋。
江书婉伸出一手,示意清幽不要有异动,继续道:如今庄王人在北方四郡,帮着出谋划策守城,拖延凤泰后方。
而这边他也着人一手都安排好了。
只是,我们没敢告诉他,卧底在凤绝身边的人,是你。
清幽,请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周全。
不然,这事我没法向庄王交代。
这么多年自幼的交情,我懂他的心,他是断断不愿你去冒这个险的,更何况……她顿一顿,突然转了话题问道:听闻正月初一,凤绝想要娶你,可有此事?清幽轻轻搓着自己冻得通红的双手,颔首道:这事我若不同意,他也不会勉强。
书婉,你看眼下,该怎么办?凤绝已是答应她,如果正月初一,她仍旧不同意,他便让她离开,他应当是说话算话之人。
江书婉叹一口气,上次你提供的凤泰布防部署,对我们十分有用,我们这边就在正月初一。
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你也只能你先应承下他。
我们准备就在正月初一,你们大婚那日晚上回攻东都。
皇上身体不好,卧床不起。
不过也安排了大将军与我们联系。
时间有限,我不能与你说的太详细。
我们了解过,凤泰大婚有个不成文的习俗。
要到亥时初刻才入洞房。
清幽只有委屈你了,目前我们会在戌时准时攻城。
然后,会有人赶在入洞房前去接应你。
绝不会让你假戏真做……她顿了顿,面上闪过一丝焦灼,问道:清幽,他没有对你……欲言又止,她终是难以启齿。
相处了这么久,又是日日心上人在面前,凤绝总不会柳下惠罢。
清幽见江书婉面色尴尬,心下明了,她摇一摇头,低声道:没有。
江书婉深吸一口气,心中一松,喜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不然,庄王必不会轻饶我,指不定要将我抽筋扒皮。
对了,清幽,我需要以蓝湖之泪为信物来与皇上那边的大将军接应。
今日你可有带来?清幽自腰间解下一枚绣着五色菊花的香囊,递给江书婉,小声道:上次你让雨轩来送兰花,还特地系了蓝色绳子。
我便有所明白。
我本是一直将这香囊藏起来的,今日想想还是带在了身上。
只怕你便是这个意思。
江书婉微微一笑,眸中露出一分赞赏,道:你真是聪明绝顶,那种情况之下,我还真担心你不明白。
这次见面以后,要想再见你一面,只怕比登天还难。
她打开香囊瞧了瞧,确认是蓝湖之泪,方才收入怀中。
坐的久了,双脚冻得有些麻木,清幽动了动腿,只觉身子冷得发颤,连带着声音都发颤,她又问道:书婉,你还有什么要我去做的?江书婉神情一凝,压低了声音道:其一,你必须只开凤炎,想办法让他回去夜都。
此人太过精明,留在东都必定会坏我们大事。
其二,东门外有凤绝的亲兵五万,若是能将他们调离东门,遣去北门就好了。
只是此时太难办,清幽,你可有见过他的兵符?据我们打听,除了凤绝本人,还有兵符可以调动他的人马。
不知你见过没?清幽将已是冻僵的手凑着菱唇边,轻轻呵着气,汲取着寥寥温暖。
心中有片刻的犹豫,她摇了摇头,道:我……没见过。
江书婉哦了一声,又仔细想了想,才道:清幽,那就先这么着。
大婚前一天,他总要让你回娘家待嫁。
记住,得月楼便是你的娘家!他一定会让你回的。
我先去着手安排,至于巨细,等你待嫁回来那日我会同你细说。
记住,你一定要想办法支开凤炎。
清幽面上略过一丝焦躁之色,支开凤炎,谈何容易?她寥寥点头,应道:知道了。
江书婉又朝远处凤绝站立的方向望了望,转首瞧着清幽,眸中有着不舍之意,终道:好了,此地不宜久留,免得遭人怀疑。
清幽,你赶紧走罢,记住,要保护好自己。
清幽点头,顺手将手中一直握住的竹签递给了江书婉。
她站起身,整了整自己的狐裘领子,便只身离去。
跨出求签堂,遥遥望去,凤绝黑色的背影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格外俊朗,仿佛是一道伟岸的剪影投在地上。
而他等待的姿势,在那一瞬间激起她心中所有温柔的记忆。
他总是这般,等着她,守着她。
想至此,她唇边不由绽露出一抹微笑。
凤绝听见身后有步履轻动,他忙转过身来,本是寂寥惴惴不安的神情,在看见她唇边挂着的笑容后,骤然明亮起来,像是灼灼一树火焰升起。
他本是不信鬼神佛教这些,可是天知道,他此刻有多么希望她能抽到一枚好签。
几步上前,他将她冰冷的小手握在手中包裹着。
眼神微微荡漾,柔声问着:惜惜,怎么去了这么久,还冻成这样?怎样,签文可好?清幽垂下双眸,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无路可退,她只能,骗他到底了。
复又抬起,轻轻颔首,她低低道:绝,我的将来,便都要依赖你了。
他的眸中,有光彩流转如星波皓皓,似是不敢相信,又似是狂喜,竟是颤声问:惜惜……你的意思是……你不会走了?你同意嫁给我了么?她的神情有些局促羞涩,四下看了看旁人,低声道:绝,这么多人呢,你小声点。
干嘛非要问这么清楚,真是的。
凤绝一愣,旋即是喜不自胜,拦住清幽纤细的腰,便急急朝寺外走去,仿佛已经等不及回惜园了。
心中的愉悦,仿佛有一朵一朵冬花正在自己身边片片绽放着……江书婉远远望着他们相拥离去的背影,只觉得那样温馨的一幕,有着令自己说不出来的感受。
她复又低首望了望手中的签文,却突然愣在了当场。
下下签,究竟,清幽方才所求的是什么啊。
竟然是一枚下下签……国事战事,时间紧迫,来不及细想,江书婉站起来,顺手将手中清幽抽中的签文又塞回了签筒之中。
她忙转身去了后堂,置换好衣裳,不一会,已是摇身一变。
一名面容微黄,有着点点雀斑的女子自求签堂后门而出。
她辗转来到了后山,自小道一路下山。
事情紧急,东宸国的成败皆在此一举,她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去部署。
山里的风,呼啸而过,霍霍有声,卷过积雪带着森森冷意,她方才在求签堂中等候了太久太久,线下只觉得浑身渐渐凝冻成冰,身上一阵紧过一阵的发凉。
不知为何,今日,她隐隐觉得不详。
山路崎岖,弯弯曲曲地林间一路向下。
经年无人走动的石板上铺满了厚厚的积雪,十分的滑,无奈之下,她一步一步走的甚是小心。
头顶之上,一轮红日如一颗温软闪耀的红宝石,悬挂于蓝天。
走着走着,几乎以为是自己眼错,一片皑皑白雪之中,她仿佛瞧见了一抹艳丽红色的身影正立在不远处崖边的大石之上,那红是夺目绚烂的红,浸润在了洁白纯净的雪景之中,十分突兀。
江书婉不由停下了脚步。
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竟是红焰舞。
瞧见江书婉,她微笑着问,书婉,怎样?事情都顺利吗?江书婉秀美微蹙,语调略带不悦,低斥道:焰舞,你怎会在这里等我。
事情当然都办妥了,只是你这样,容易暴露……突然,眼前红光一闪,她的话语顿时止住,喉间再也说不出一字,身子也不能动弹一分。
红焰舞妖娆一笑,纤手在江书婉身上摸索了一番,拽出一枚香囊,隔着柔软的布料,她亦能抚触感受到宝石的坚硬。
江书婉不能说话,只能睁大美眸瞪着红焰舞,满是愤怒与不甘。
打开香囊看了看,红焰舞森森冷笑着,露出雪白一口贝齿,如能噬人一般。
毫不留情,她一掌内力袭上江书婉纤弱的后背,厉声道:你可以去死了!看着那纤弱的身影如断线的风筝般自悬崖坠落,再不可见。
红焰舞满意一笑,垂眸瞧着自己手中的宝石,而那样的蓝色,一如天空般纯净透明,极美极美。
头顶上的红日好似胭脂般,在她面颊之上涂抹上了一层血色。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宛若坚冰相触,抚摸着手中美丽的宝石,自言自语道,白清幽,计划有变,接下来的事,就由我来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