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尘琐寒窗

2025-03-25 15:47:12

九曲长桥上落满了青霜,曲曲折折的就像是女儿家的心事。

远处的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叠影,被湖上的空濛雾气晕染的朦朦胧胧。

几人在画舫上或立或坐,一时间空气中陷入从未有过的冷硬。

薛蓝田左顾顾苏雪林,右看看歌尘姑娘,姣好的烟眉轻轻蹙起,你们,认识?淡薄的天光从错金青鸾雕花长窗中投入,落到了歌尘的双瞳中,像是照进了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静静地端详着眼前的苏雪林,目光锐利而深沉,认识?呵,我们何止认识啊?薛蓝田心中一紧,看这架势,莫不是苏雪林结下的什么仇家?可他们只分开了一年,难道,这一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苏雪林低下了头,眉目间有依稀的悔意,断碧,当年我???却被歌尘一下打断,目光寒冷而飘忽,当年,当年我妹妹对你那般忠心耿耿。

可后来呢?可曾有过好下场。

她最后,她最后不过是还想着再见你一面,可是你呢?你哪里去了?薛蓝田暗自心惊,难道又撞破了一桩鲜血淋漓的情殇往事?可是苏雪林自小同她长大,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转念一想又不禁自嘲,苏雪林做的事情,她又知晓多少呢。

断碧,他叫她断碧,难道她以前叫断碧而不是什么歌尘。

苏雪林猛然抬头,目光明灭的如暮色中跳动的野火,断碧我,我当年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不要叫我断碧断碧、空月,早就双双死了,死在熙和三年的那个初春。

歌尘姑娘的眼中有着冷如刀光的恨意。

熙和三年,又是熙和三年,那一年是薛蓝田最不愿意回忆起的一个年头。

那一年她原本平静快乐的生活统统被击碎重排。

那个初春,是那个郁家迎进两个公主的初春?薛蓝田转头看向苏雪林,老苏啊,老苏,究竟有多少事情你们都瞒着我?天空中不知何时开始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原本高远明净的天空蒙上了一层青灰。

雪片洋洋洒洒落在湖面山峦,画舫上也铺了一层光滑而无痕的新雪。

这雪下得这般声势浩大,仿佛是要融尽一切悲欢聚散。

冷凝的空气中传来声声叩问,苏雪林,如果我也死了,你可会心疼?呵,不,苏二公子怎么会有心呢?我们不过是你的棋子。

你怎么会为了一个棋子伤心?声音飘忽的如湖中的雾气,带着涂抹不去的湿润与伤感。

我???苏雪林犹豫着不知如何作答,薛蓝田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苏雪林,忽然觉得他的身影变得如秋山般沉远。

那般远,那般不可触及。

歌尘的眸光开始变得黯淡,嘴角轻轻勾起一抹自嘲,你可还记得这阕《琐寒窗》?曼声唱起,声音清亮的如三月清风拂动檐角的风铃。

断碧分山,空帘剩月,故人天外。

香留酒殢。

蝴蝶一生花里。

想如今,醉魂未醒,夜台梦语秋声碎???(1)她叫断碧,她的妹妹叫做空月。

断碧分山,空帘剩月,却是故人天外。

苏雪林形如困兽,袖中的拳紧握的似要沁出血来,够了,别唱了当年,当年我,我是真的没有想到。

薛蓝田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冷凝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

原来这些年的生活并不如表面上的那般平静,她一直被保护的太好,有多少暗潮汹涌是她所不知道的。

她静静地望向苏雪林,目光平静的犹如秋日清晨里宁静的湖面,老苏,你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苏雪林的目光淡淡地扫向她,带着一抹黯然**的伤。

歌尘姑娘的目光也慢慢转向她,缓缓的笑了,那笑意停在嘴角,未及眼角便灭了,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

声音空阔清远的如从远古缓缓飘来。

这个故事很长,若是讲起来,便要从熙和元年的那个春日说起了。

那一年,我和妹妹都是十七岁。

那是个草长莺飞的春日,玉兰花开,梨花碎玉。

那一日可真是美好。

美好到现在我都以为那只是一个梦境,美好到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我们姐妹两个是罪臣之女,私吞赈款,轰动了整个月行的案子。

若是被抓住,便要被送到最低等的杂役房,供人**,蹂躏。

我们皆知这是命数,是罪有应得,可是总要拼一拼,逃了七天,我们逃到了景春。

遇到了他。

纤指盈盈指向了立在一旁的苏雪林。

他问我们愿不愿意帮他的忙。

若是愿意,他会帮我们斩断前尘,从此再无忧顾。

于是他把你们送去青楼,在里面探听消息。

薛蓝田一字一顿地说出,看向苏雪林的眼眸是那样的陌生而冰冷。

小竹在一旁静静低着头,那一年,她又是怎样死心塌地地跟随着少爷的呢。

歌尘轻轻笑道,你很聪明,青楼,是天下间所有的秘密和肮脏的汇聚之所。

影照有展眉,月行有我们姐妹两个,越秀有流萤,皓庭有陌水。

八荒四国,都是他的眼线。

但是他并没有把我们带到上元,而是把我们安置到了景春的陌雨楼中卖艺。

景春离西灏很近,不用身居西灏那般鱼龙混杂之地便可以探听到许多有用的消息。

薛蓝田缓缓抬眸看着苏雪林的眼,里面有秋水鳞波潋滟生哀,苏雪林,你是要把四海八荒的财富都汇入自己的囊中么?四国,你布了多少眼线棋子?苏雪林抿嘴低头不语,眸光明灭,像是秋风中欲灭的烛火。

歌尘忽然笑了,眼神飘向窗外九曲桥上的落雪。

万籁俱灭,只有簌簌的雪花孤然陨落。

你难道真的天真的以为,他们苏家只是要天下的财富么?他们苏家所图,不是一时安稳,而是世世代代。

世世代代?薛蓝田咀嚼着这四个字,苏家已经是世袭的皇商,但虽是皇商并没有什么实权,其中的辛苦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高官权贵贪得无厌,每年向苏家征收的银两越来越多,早晚有一天会坐吃山空,入不敷出。

若要世世代代,那便只有一条路——卖国想到这儿薛蓝田被唬的一跳,苏雪林,你要干嘛这样会杀头的苏雪林终于不由得一叹,这你放心,此计我们已谋划多年。

你们,你们是谁?薛蓝田已经骇得不能说话,脑中若流电飞转,是不是,还有郁家?苏雪林抿着嘴没有说话,薛蓝田又惊又怒,你们,你们???这么大的事情我却一点都不知道当年她便觉得他们有什么大事故意瞒着她,没想到却是篡位谋国这等耸人听闻的事情歌尘眸中含泪,深邃而哀伤,我的妹妹便是死在了这件事情上。

她一次任务被人发现,被喂了牵机。

被救出来的时候却还是心心念着他。

牵机,薛蓝田自然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毒。

古籍上记载过服之前却数十回,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也。

服用后肠胃剧痛,全身抽搐不止,头足相就如弯弓,两手两脚,忽拳忽曲,头,或俯或仰,死状极其惨烈。

当年的李后主,便是被这么毒死的。

薛蓝田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掏空,仿佛窗外漫天的素雪全都被吹了进来,彻骨的寒。

苏雪林想上来拉她,触到她冰凉的指尖时却是一颤。

暖烟,你信我,当时,我真的不想这样。

歌尘的眼中既有刻骨的怨毒,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哀凉质问,那你哪里去了?我派人飞鸽传书只盼你能来送她最后一程。

可是呢?你到哪里去了?苏雪林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垂目道,当时,当时世安的事情太多了。

当时正逢两位公主下嫁郁家。

薛蓝田心中一阵恶寒,想起那一日她与他在流云斋喝酒,他一直默默的,她以为是为了哥哥们的事情,却没有想到却是为了这件事。

歌尘怒极反笑事情太多?呵,我问你,这世间有什么事情比人命还重要?苏雪林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才缓缓道,那之后,我派人来寻过你们,可是却再也找不到了。

有很多东西,错过了,就再也难以寻到了。

再次相逢之日,不是把酒言欢,便是刀剑相向。

回忆是个沉重的东西,歌尘缓缓坐回了榻上,似乎再也承受不住。

你们走吧。

最后她幽幽一叹,苏雪林,我们姐妹两个今生欠了你的恩,可是你也辜负了我妹妹的一条命。

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恐怕老天都算不清楚了。

你快些走吧,今生切莫再相见了。

薛蓝田望了他们一眼,第一个走出了船舱,外面的雪还没停。

兜兜转转地落在她的发上,肩上。

小竹跟着她走了出来,替她撑起一柄素伞。

蓝田姐,你别怪少爷,其实他心里也苦。

薛蓝田淡淡回眸,看着依旧在船舱中独立的苏雪林,幽幽叹了一声,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注(1):出自宋代,张炎的《琐寒窗》原词如下:断碧分山,空帘剩月,故人天外。

香留酒殢。

蝴蝶一生花里。

想如今、醉魂未醒,夜台梦语秋声碎。

自中仙去後,词笺赋笔,便无清致。

都是。

凄凉意。

怅玉笥埋云,锦袍归水。

形容憔悴。

料应也、孤吟山鬼。

那知人、弹折素弦,黄金铸出相思泪。

但柳枝、门掩枯阴,候蛩愁暗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