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后住在静心殿, 她是昭元帝的生母,原来只是先帝的九嫔之一,但昭元帝登基后, 直接从九嫔成为太后,并受封端康静德皇后。
卫长缨随在宫女的身后, 缓缓走向静心殿。
这是她第一次入宫,知宫中规矩多,因此也不敢乱看。
进去吧。
卫长缨踏入静心殿,目光向上, 眼神迅速掠过,又微微向下。
虽然只是一瞥,她已经瞧到了坐在连榻上的人。
坐在中间连榻的是名年约六旬的妇人, 发丝如雪,但面上却无一条皱纹, 光滑细腻,卫长缨猜测这便是何太后。
连榻的左右两侧,各有月牙几子, 另有两名女子坐在那里,但卫长缨来不及瞧清模样。
妾卫长缨拜见太后。
卫长缨依女子礼仪弯腰行礼。
你抬起头来。
声音有些冷, 卫长缨抬起头。
何太后盯着她瞧, 大概是眼神不太好,道:你走近几步,让我瞧清楚。
卫长缨应了一声, 向前走了五步。
何太后仔细打量, 半晌道:长得真好看, 今年多大了?十八。
卫长缨微笑, 这何太后虽年纪大, 但眉目间依然清秀,料想年轻时必定是个极标致的美人。
何太后点点头,笑道:看看我们大周的女子就是好看,就是清玉也不如你,如果你早出生十年,这去北狄和亲的应该就是你。
太后,妾如何能与清玉公主相比,既无清玉公主的品德,又无清玉公主的学识,担当不了和亲的重任。
说这些话,卫长缨倒不是故意谦虚,她是担当不起和亲的重任,她只能担负起一个妻子的责任。
真是好孩子。
何太后听她说话不急不徐,神色坦然,心下甚是满意,遂向旁边道:容华,你觉着长安侯夫人如何?国色天香。
说话的声音娇媚,令人心神动荡,卫长缨的视线掠过去,坐在左侧月牙几子上的是一名体形丰腴的女子,面若秋月,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若论五官不及自己,但这风情无人能及。
卫长缨听何太称称呼她容华,便知就是郦贵妃。
她的眼神向右侧扫了扫,坐在那里的居然是郦君月。
贵妃。
卫长缨弯腰行礼。
知书识礼。
郦容华赞道。
何太后向卫长缨招手,道:来来来,坐我身边,让我好好看你。
卫长缨道了谢,向连榻走去,在连榻前她并不敢坐,毕竟尊卑有别,她怎敢与一国的太后平起平坐。
坐下吧,人老了,就想和你们这些年轻人坐一起。
何太后伸手拉她。
卫长缨只得坐下来,何太后仍是盯着她瞧,只把卫长缨瞧得两颊飞红。
真是个让人疼的好孩子。
孩子,今日宣你进宫,一是想见见你,二是为贵妃的妹妹,想给你们说个和。
近日郦容华去求何太后免除妹妹的面壁思过三月的责罚,何太后念及郦家两姊妹素日对她恭敬,又时常孝敬各种玩意儿,便也就卖了这个人情。
郦容华又提议宣卫长缨进宫,由何太后当面说和,这深合何太后的心,且两方和好,那昭元帝也不会追究什么了。
卫长缨这才明白何太后宣自己进宫的原因,她也极是聪明,道: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事情已过去,就自当随风散。
这时不管自己是否愿意和解,何太后都已免除郦君月的责罚,索性就和解了,还能落个大气的名头。
好,好孩子。
说着,何太后向郦君月招手,你也过来。
郦君月脸上带笑,也走到连榻前,何太后抓住她的手,放到卫长缨的手中。
你们现在就是和解了,以后谁也不要提过去的事,都忘了,谁要是敢提,我就不依她。
太后,君月绝不提。
郦君月笑道,她年纪不大,但也清楚,这世上只有两人得罪不起,一个是昭元帝,另一个就是何太后。
往事已去,不提。
卫长缨点头。
好好。
何太后瞅着她俩,郦君月的容貌虽逊色卫长缨,但也是名绝色女子。
都是好孩子。
这时郦容华也走上前,道:太后,你瞅瞅我们三个谁更好?她心知卫长缨容貌独步天下,但又仗着自己风情万种,还是想和卫长缨比一比,这句话有几分玩笑,也有几分真。
她这一走近,卫长缨便嗅到一股奇异的幽香,那幽香仿佛蚀骨般,令人身子陡地一软。
瞬间卫长缨愣住。
她记得这个幽香,她曾在张击衣的衣裳上嗅到。
当然是长缨这个孩子更好,你俩姊妹还差了些。
何太后说的什么话卫长缨没有听清,脑中嗡嗡响,如果郦容华就是张击衣暗中来往的人,那可是……卫长缨不敢往下想。
夜色渐深,何太后留三人吃过夜宵后方才准她们离去,卫长缨和郦君月坐在辇车里,自从上车后她们就没说话,各怀心事。
卫长缨一直在想张击衣和郦容华,那奇香是很少见的脂粉香,一定是用奇特的香料制成,世面上是没有的。
自今为止,她仅仅是在郦容华的身上嗅到这股脂香。
郦君月盯着卫长缨,今日她是在何太后面前做样子,但并不是真的要和好。
她一想起当着昭元帝的面,跪在李星回的脚下赔罪,就恨得牙痒痒。
一时之间先到长安侯府,卫长缨准备下车。
卫长缨。
郦君月叫住她。
卫长缨回过头,郦君月歪着头打量卫长缨。
告诉你吧,我已经找到比李星回相貌和武功都出色的人,你很快就能见到这个人。
卫长缨,你的眼光实在是太差了。
卫长缨听着她的挑衅之语,笑着摇头道:齐国夫人,你就算再找出十个比阿郎强的人,那又有什么用,我并不那样认为啊!在我心中,阿郎是独一无二的,举世无双的。
你认为有什么用?只要别人不这样认为就行了。
别人认为对我有用吗?齐国夫人,你是想让我认清自己是井底之蛙,我不那样认为,那你就毫无办法。
你……郦君月气噎。
齐国夫人,等你遇到欢喜的男子,即使他不是这世上最出色的那个,在你心里,他却是别人都比不了的。
我才不会欢喜男子,没有男子能配得上我。
卫长缨,你别得意,我不但能找到比李星回强的人,便是我也要强过你,我们太后寿辰一决高下。
卫长缨没有理睬,掀起帘子下辇车。
李星回却不在府里,一问小珠才得知李星回担心她的安危,早就去了皇宫打探消息。
洗了脸,卫长缨坐在案台前开始缝衣,稍过一阵奔跑声响,紧接着门被撞开,李星回冲进来,他不由分说便抱起卫长缨。
啊——针尖刺到卫长缨的指头,李星回赶紧放下她,拔出针,只见殷红的血渗出来,像一粒珠子通圆。
还不等那粒血珠落下,李星回便将她的手指放在唇里吸吮。
好了,没事了。
卫长缨抽出手。
李星回不放心检查她的手指头,确认没再流血,便就要给她上金创药。
不用了。
要用,不能让你的手指留疤痕。
李星回坚持,卫长缨只好让他上药,可是等他拿来金创药时,发现找不到那个伤口。
长缨,你怎么去那么久?太后找你究竟是什么事?李星回拥住她,他久侯卫长缨不回,只得去皇宫求见昭元帝,昭元帝派人去静心殿询问,才得知卫长缨已经出宫,他这又赶回来。
太后帮我和郦君月说和。
那你就是和郦君月和解了?不和解怎么办?我难道不给太后面子么?说完,卫长缨伸手捂了一个呵欠。
长缨,你累了,我们歇息。
这夜卫长缨只睡了一个时辰便再也睡不着,她实在不明白张击衣为何要与郦容华纠缠在一起,按辈分来说,郦容华可以算作他的舅母。
或许有这种奇香的并不只有郦容华,是我多虑了。
那郦容华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权,何必要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做出此等之事呢?这样一想卫长缨又觉得不太可能,此事不能向外张扬,只能静观其变,她只能暂且放下。
清晨,安平侯夫妇和永宁侯夫妇再次光临。
卫长绡本来不喜卫长缨,但她一心想在太后寿辰上出风头,又知单打独斗没有胜算,京畿才女美女多如恒河沙数,她只会泯然于众人之中,因此只能借助多人的力量脱颖而出。
朱律也是有些好胜心的,自然和卫长绡一拍即合。
卫长绫的想法类似卫长绡,但她更多的就是压倒郦君月,纯粹是厌恶郦君月。
卫长缨便将昨夜何太后宣自己进宫,为自己和郦君月说和的事说了。
她说,我很快就能见到那个比阿郎相貌和功夫强十分的人。
准是阿兄。
卫长绫怒极,一掌拍在案台上,把碗中的茶水震得溅出来。
卫长绡咬牙切齿,道:这个阿兄,自家妹妹不帮,倒是去帮别人妹妹,那郦君月是给他吃了什么药?让他这么听话。
他跑了这么多天,连阿娘的面都不见。
没准儿是想娶郦君月。
长绡,长绫,也未必会是阿兄,不然我们就冤枉阿兄了。
其实,卫长缨心中也倾向是张击衣。
王琅琊没怎么放心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倒没必要在意这种事,不然他就得先嫉妒死李星回。
没事,到时我们是集体,单个人是没法子比过我们,就算阿兄是明月,但我们合在一起就是漫天繁星。
李星回沉吟不语,但只要事关张击衣,他的好斗心就被激起来,因此内心非常期待。
大姊夫,北狄舞想得怎样了?卫长绫突然问道。
还没头绪。
李星回尴尬,如果是独舞,他可以随兴编,现在是集体舞,难度就增加了。
那要快点,太后寿辰不到一个月了,我们还要排练。
卫长绫有些败兴。
卫长绡手指放在唇边,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道:我们还有一件事未做,就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我们须得买通齐国夫人府的下人,看看郦君月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和阿兄来往?王琅琊向朱律笑道:二阿姊可了不得,兵法都会。
朱律大手捂脸,卫长绡虽不是三姊妹中最美的一个,但却是最合他的心的人,凡事深思熟虑,直奔目标。
长绡,长绫,目前我们就不用管郦君月。
既然我们决定要作北狄舞,不如就去你大姊夫的养马场感受一下草原,看骏马在草原驰骋,这样跳出来的舞才会原滋原味。
卫长缨提议,目前李星回的族人已全部安置在养马场,她与李星回也打算近日去一趟,正好带着安平侯夫妇和永宁侯夫妇一起去。
在那广阔的天地下,说不定会有灵感。
好啊!卫长绫首先赞成。
要去几日?卫长绡犹豫,她听说养马场那里没有房屋,只有像帐篷一样的穹庐。
两日或三日,明日便去。
朱律想去,他也有一匹好马,早就想和北狄的马比一比速度。
行,择日不如壮日,趁着有空,也不用明日,今日申时便可。
众人无异议,约定申时在西华门外见。
送走众人后,卫长缨赶紧收拾衣物,她本想带小珠也去散心,但小珠听说那里蚊虫多,就说什么也不去了,卫长缨只得作罢。
申时到了西华门外,却只见王琅琊和卫长绫,卫长绫穿了男装,一双柳叶眉描成剑眉,英气十足。
一直到申时末卫长绡和朱律才赶来,朱律摊手道:我早就准备好,就是长绡准备她的东西捱了几个时辰。
呸!你也不收拾了很久吗?卫长绡白了他一眼。
斗了几句嘴,众人才开始赶路,一律男子赶车,女子坐在马车里。
两个多时辰后,三人才到丹丘山下,这时天早就黑透,满天又大又亮的星辰,微风吹拂,鼻端一股青草和着湿润泥土的清香,顿觉神清气爽。
卫长绡和卫长绫自小就出生在京畿,从未看见过这么广阔的地方,喜得手舞足蹈。
李星回采了一束花,笑道:长缨,这束花送给你。
卫长绫不满意了,王琅琊还没采花送过她。
王琅琊,你看大姊夫采花送给大阿姊,你也要采花送给我,不然我就不理你。
采采采。
王琅琊生性豁达,他哪里和女人争这些,赶紧采花。
朱律也极聪明,知道姊妹间肯定要比着,不待卫长绡说,便主动去采花。
大姊夫,你们北狄的男子如何向女子表达爱意?卫长绫对北狄的风俗很感兴趣。
李星回一笑,道:在北狄,如果有哪个男子看中一个女子,会在夜里把一整张羊皮放到她的穹庐前,当她看到一整张羊皮,就知有男子爱慕她。
有趣。
那女子又如何向男子表达爱意呢?卫长绫问上劲。
几名女子都大感兴趣,中原人传情也顶多就是鸿雁传书,因为不是每个男人都会剥羊皮,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羊,在门前放羊皮是行不通的。
李星回见卫长缨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笑道:北狄有很多节日,在节日上,女子会将美丽的花朵编成一长串花环,如果她中意哪名男子,就会将花环戴在他的脖颈上。
好有趣。
卫长绫眼中放出光,她拉着卫长绡,道:二阿姊,我们去编花环。
说着,她俩就徜徉进无边无际的花海里。
李星回和卫长缨在草地坐下来,他顺势搂住卫长缨的腰肢。
奇怪得紧,他只要拥住她,那强壮的身躯就会软下来,说话,或者不说话,那都行,在他的心里会升起一种浓烈的安定感。
李星回抬起头,满天的星辰耀眼。
其实,他并没远离北狄,此时此刻,他与北狄人仰望的是同一片星空。
这片星空也在他的亲人的坟墓上。
卫长缨出神地瞧他,他在看星空,她在看他眼中的星空,同样光彩灿烂。
忽然李星回一低头,两人目光相触,不觉脸颊都发起热。
卫长缨赶紧撇头,但李星回却飞快地捧住她的脸,道:不用害羞,看着我。
嗯。
长缨,在中原,女子如何向心爱的男子表达爱意?同样,李星回也对中原的求爱风俗好奇。
这个,你在北狄的师父们没告诉你吗?卫长缨捂嘴笑。
没有告诉,我要是知道就不会问你了。
李星回一脸悻悻之色。
其实也很简单,就是送样小东西,比如香囊、绢巾、头发、耳环,都是贴身之物。
那男人呢?写诗嘛!等回去了,你准备写诗给我。
不写诗行不行?我在你的门前放羊皮。
振到三更天时,众人再次起程,走了约摸两刻钟便看到矗立在草地上的白色圆形帐篷,一丛丛的,一蓬蓬的,好像是巨大的蘑菇生长在草地上。
王子来了。
王子来了。
瞬时李星回的族人都从穹庐里出来,拿出煮好的羊肉和马奶酒招待。
只是夜已深,众人都是长途跋涉,颇为疲累,李星回只令族人们收拾出三座穹庐,便让他们各自去歇息。
卫长缨第一次住穹庐,这种比帐篷宽大结实,当中有柱子支撑,沿着柱子立骨架,再用羊皮和牛皮将骨架围起,外间用绳索扎紧,既能防风又能防雨。
里面地方也挺大,地面铺有五颜六色的毡毯,毡毯上放着几床干净的褥子,旁边有低矮的椅凳。
中原天气热,不然在穹庐里还有火炉取暖。
李星回倒了一碗马奶酒递给卫长缨,卫长缨只饮了一口,虽饮过多次,她还是饮不惯这种带有膻味的酒。
长缨,你先歇息,我去河边取水煮茶。
不用了,我不渴,这么晚你别去。
卫长缨拉住他。
一会我就回了。
李星回担心她夜里渴,仍是去河边提水,煮了一壶水端进来。
此时四更已至,再不睡天就亮了,两人赶紧安歇。
刚躺下穹庐外就传来王琅琊叫李星回的声音,李星回只得披衣起身出来。
外面不只有王琅琊,还有朱律,两人的眼睛都在夜色中发光,一脸的笑容。
李星回被他们搞糊涂了。
你们怎么出来了?她们都歇了?就是她们歇了,我俩才出来找你。
朱律做出小声的手势。
大姊夫,你还真的睡啊?趁着天没亮,赶紧杀三头羊,剥了羊皮,咱们一人一只羊皮放到她们三个的穹庐前。
王琅琊压低声音。
两个妹夫都还记得这事,亏他居然忘记了。
当下李星回带他俩去杀羊,因族人都以羊肉牛肉为食,这次移居丹丘山下,李星回便又购买了一百多头公羊,两百多头母羊。
朱律和王琅琊都不会杀羊,忙得李星回团团转,等三只羊皮剥下来后,天色已亮。
众人各拿起一只羊皮,便往自己住的穹庐跑。
李星回累得大汗淋漓,但内心十分高兴,能用北狄的风俗向卫长缨表达爱意,就好像他在北狄一样。
他轻轻将羊皮卷好,放在穹庐前,然后就躲在一侧观看。
良久穹庐里有了动静,李星回隐隐听到卫长缨在叫他的名字,但他装作没听到。
过了一会,穹庐的帘子被挑起,卫长缨走出来,她一眼看到地面上的羊皮。
这是什么?卫长缨解开羊皮上系着的小绳展开看,才发现是一张完整的羊皮,羊皮还有未干涸的血渍,明显是刚剥的羊皮。
瞬时卫长缨笑了,她拿起羊皮在四周看,但没看到李星回。
阿郎,你出来,我知道你就在附近。
李星回整理好衣裳,从穹庐的侧面施施然走出来。
长缨,羊皮送给心爱的女子,如果你愿意接受我,就将这张羊皮放到你的穹庐里。
那可不能放了。
卫长缨笑着将羊皮放回地面,便笑着跑回穹庐里。
李星回咬牙切齿,待他拾起着羊皮进入穹庐时,却见卫长缨手里捏着一缕剪断的发丝,已用红线系好。
一缕青丝万种思,今生今世不负你,阿郎。
长缨。
李星回接过发丝,慎重地放到衣襟里。
今生今世……话没说完,帘子被人挑起,一名北狄人气喘吁吁用北狄话说话,但卫长缨一句都没听懂。
长缨,三妹夫他们与我族人发生争执,我们去看看。
李星回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