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里李星回才回来, 原来昭元帝已知晓他们去了养马场,这让卫长缨心生惶恐,昭元帝随时随刻都知道他们的动向,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昭元帝。
好像任何地方都有昭元帝的耳目,这让卫长缨不禁怀疑昭元帝是否已经知晓张击衣和郦贵妃暗渡陈仓。
卫长缨想着找李元青商量, 但李元青顶多也只是劝张击衣,也无其他法子。
这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人多嘴杂,多一个人知道多就几分风险。
当然更不可能告诉父亲, 依父亲的性子只怕会大义灭亲。
阿兄不能再留在京畿,必须把他送得远远的,最好不能回来。
李星回醒过来, 一睁眼便发现卫长缨若有所思。
长缨,你没睡吗?他坐起了身, 窗外犹黑。
睡不着。
在想什么事?我在想阿兄。
李星回抓了抓耳朵,道:你想阿兄做什么?卫长缨咬了咬牙,也坐起身, 道:阿郎,我们想个法子把阿兄送走, 最好是把他送到很远的地方, 不让他回京畿。
为什么?李星回被她弄糊涂了。
他回来就是寻思报仇,我不想他丢了命,所以我要把他送走。
李星回看着她眼中的急切之色, 道:长缨, 你好关心阿兄!可是阿兄那么容易就走吗?所以我们要想法子。
对了, 上次天女散花你只用了一粒, 还有两粒, 我们把阿兄迷晕了,放到马车上,然后我们去西域,或者去东华岛。
李星回瞧着她快急得火烧眉毛,安慰道:那去西域,西域有好马,我正想去寻几匹好马回来。
行,就这么办,明日我们去阿兄府上,骗他出来,然后你用天女散花把他迷晕,或者你干脆把他打晕,等他晕了我们就给他上铁链,放到马车里去西域。
李星回听得哈哈大笑,道:长缨,你别太高估我了,说不定是我被阿兄打晕了。
不管,你帮我把阿兄弄晕,他真不能再呆在京畿,以他的性子迟早会把命丢掉。
我和阿娘都不指望他能出人头地,只要他平平安安,娶妻生子就行了。
长缨,你虽是为阿兄好,但你不怕阿兄会因此恨你吗?卫长缨重重地一怔,其实张击衣已经恨上她,半晌道:那也没法子了,他要恨就让他恨吧,总比让他送了命好。
或者不用送走阿兄,如果阿兄成亲了,他就不会想着报仇。
你看我和你成亲了,我就会顾着你的安危,不敢轻举妄动。
李星回出主意。
事情哪有李星回想的那样简单,张击衣是能娶郦容华的吗?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卫长缨想都不敢想。
假若娶的是不中意的女子,那阿兄会对她有责任感吗?这个问题把李星回问住,他想了半天,道:应该有的吧,那是他的妻子。
还是把他送走吧,一了百了。
长缨,太后寿辰怎么办?管不了这么多了。
天还未亮,两人又躺下歇息,卫长缨仍是睡不着,即使把张击衣送到西域,难道自己要留在西域看着他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清晨时安平侯夫妇和永宁侯夫妇便来了,先排练几日,把姿势动作弄熟了,再各自府中练习,等到太后寿辰前几日再合练。
李星回在木棍上绑了布条,淋上油和酒点燃,他先试了试,火势很猛,差点烧到头发。
朱律接过火把舞了舞,立即被烟熏得眼睛疼,慌得他把火把又递给王琅琊。
王琅琊一手举起一个火把,他想着李星回跳跃的姿势,深吸一口气凌空而起,耍了几招后,但不料落地时火烧到了襕袍的下摆。
他穿的是丝织之物极易燃,吓得他赶紧在地面上打滚,这才将火熄灭,但是下摆已经烧去一小半,不过好在没烧着里面的亵衣。
卫长绫笑得合不拢嘴,指着王琅琊道:你在家里是怎么说的?不是说随手的事吗?玩火确实需要技巧,火势的大小也要掌控好,然后身体与火的距离也要保持好。
那厢卫长缨试着用灯笼跳舞,谁知灯笼一甩便就烧着了,三姊妹烧了四五个灯笼,王琅琊也不甘示弱地揶揄卫长绫。
这种情形是没法子排练,众人只好先回府,等练到不烧灯笼,不烧头发、衣裳,不熏眼了再来一起排练。
送走众人后,卫长缨回到屋里,从柜中取出了一只锦盒,这里面装的是张击衣送给她的天女散花,上次在丹丘山中用去一粒,还剩下两粒。
用张击衣送自己的东西来对付他,好像特别地卑鄙。
李星回进屋便瞧到她对着天女散花出神,他的手按在卫长缨的肩上。
长缨,你想好了要这样做?没有别的法子。
卫长缨叹了一口气。
阿兄会与你决裂。
那随他。
你对阿兄真好,我都快嫉妒了。
卫长缨伸手抚上他的面颊,粗糙的皮肤蹭得手心有微微的疼意,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不成功,我也算为阿兄尽力了。
李星回点头,握住她的双手道:长缨,我们现在就去。
嗯。
卫长缨将两粒天女散花都藏在袖中,道:我们尽量不要和阿兄打,最好趁他不备用天女散花,到时你看我的眼色,如果看到我打眼色,你便闭住气。
卫长缨想好,如果太后寿辰前走不了,便将张击衣关在府里的塔楼里,待太后寿辰后便前往西域。
午时稍过,两人驾马车赶往城南烟波斋,卫长缨原以为仆从会拦住自己不让进,不料这次守门的仆从一见到卫长缨便请她入内,与昨日的拒之门外形成天壤之别。
仆从引领他俩去正堂,没想到张击衣已经在这里。
他在煮茶。
见到卫长缨后,张击衣好像忘记昨日发生的事,道:长缨,李星回,用雪山上的菊花制作的茶,清热解火,坐下来品尝。
卫长缨不知张击衣是何想法,但以不动应万动,以不变应万变,她也不提起昨日的事。
碗里的茶水呈金黄色,甚是清亮,她端起闻了闻,确实有股菊花的清香,便饮了一小口。
忽然瞧到正堂的几扇窗大开,卫长缨便想找借口关上,以免影响天女散花的效果,而且这正堂四面都是窗子,外面是湖,非常通风,天女散花的迷烟很容易就被风吹走。
阿兄,我颇觉冷,想把窗掩上。
这时候就是暮春与初夏的交接之时,天气不冷,卫长缨说出来时只担心张击衣不信,或者看出自己的目的。
张击衣没抬头,给李星回的碗中盛茶,道:嗯,你去关吧。
卫长缨起身去关窗,把几扇窗全部掩了,当掩最后一扇窗时她望着窗外的湖水,在她的眼前仿佛出现幼时的事。
那时她才七岁,张击衣九岁,两人形影不离,张击衣贪玩,总是带着卫长缨去河边玩。
有一次卫长缨掉到河里,张击衣奋不顾身跳到河里去救她。
可是两个小孩子都不会水性,幸好是一名渔夫用渔网将他俩打捞上来。
但是张击衣的右腿却被石头划破一道两寸长的伤口,回来后就生了病,那条伤腿肿得像柱子,不断地流脓水。
那时天气热,蚊虫和苍蝇闻着脓水便成群结队地扑过来,卫长缨便日日夜夜守在他的身边驱赶蚊虫和苍蝇。
卫长缨微微叹了一口气,掩上窗。
最后一扇窗关上,天女散花的迷烟就不会飘走。
她走回来,脚步不觉变得沉重,仿佛脚下绑了两个几千斤重的大石。
卫长缨在张击衣的对面坐下,两人相隔着两尺的距离,这个距离很近,只要捏碎天女散花,迷烟就会淹没张击衣。
李星回在看她,卫长缨笑了笑,眼睛又眨了眨,瞬时李星回屏住呼吸。
卫长缨端起碗饮了一口茶水,茶稍凉,她放下来,左手不经意去摸右手袖子里藏着的天女散花,然后悄悄握在手心里。
张击衣在煮茶,并没注意到她的这个动作。
卫长缨见机不可失,右手捂住口鼻,左手迅速捏碎天女散花,并向张击衣掷去。
只见正堂里烟雾弥漫,一时之间什么也瞧不清。
卫长缨见张击衣没有防备,定会嗅入迷烟,但为了让张击衣嗅入的迷烟更多,她迟迟不动。
但是烟雾熏眼,李星回抓住她的手臂往后退。
正堂里没有任何动静,安静得好像没有人存在。
半刻钟后,李星回摸索开窗让烟雾散去,只见那烟雾如云般向窗外钻去,等所有的窗子打开后,李星回一回头便呆若木鸡。
张击衣仍是坐在原来的地方慢慢悠悠地煮茶,茶水煮得滋滋响,沿着铜壶冒出了一圈圈的白烟。
卫长缨也呆住了。
天女散花是我给你们的,你们应该想到我会有解药。
张击衣向茶水中放入盐,说完他轻轻笑起来。
长缨。
李星回立即奔回卫长缨身畔。
卫长缨咬着嘴唇,道:你早就知道我会向你用天女散花,所以事先服用了解药。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张击衣依旧在煮茶,他并没有抬头,但眼睛却注视地面上投射出来的影子。
他在观察李星回的动向。
卫长缨这才明白为何今日张击衣没将自己拒之门外,而是请自己入内,原来他早就猜到自己的心思,可能就在等自己来。
我不会让任何人改变我的人生,我要做的事天王老子也拦不住。
张击衣起了身,他向墙角走去,墙角落里有一只大花瓶,瓶中插着一枝枯干的莲蓬和荷叶,他的手伸入瓶中,取出一对锏来。
他转过身,手持双锏,道:李星回,今日我们可要再打一场了。
李星回凝视张击衣手中的双锏,这件兵器他只是听说过,此刻才是第一次见。
锏身乌黑,微有光泽,看样子是与自己的弯刀同一材质所铸,也就是玄铁。
玄铁为世间至刚之物,份量重,普通兵器碰上它会被折断。
阿郎。
卫长缨喊他。
长缨,你到门前去。
李星回望着张击衣,但手却在推卫长缨。
他将张击衣列为生平最罕见也最难对付的对手,一旦打起来根本顾不了其他,生怕自己的刀气会伤到卫长缨。
卫长缨也怕自己会影响李星回,赶紧向门前退去。
张击衣看着她后退,心中不禁感伤,以前有人欺负卫长缨,他会找人论理,甚至和人打架,至今他额头的鬓角里就有一块疤是为卫长缨被人打伤的。
可现在,卫长缨嫁了人,居然让她的夫婿来打自己。
张击衣气愤交加,他不愿意恨卫长缨,便将一腔怒火撒到李星回头上。
都是这个李星回破坏他与卫长缨之间的感情,张击衣只恨不得马上将李星回毙于他的双锏之下。
若没有李星回,长缨定是为我着想,我想做什么她都会同意,现在准是怕我连累她的夫婿,说不定盼望着李星回杀了我就无后顾之忧,李星回安安稳稳地做长安侯,长缨便也能安枕无忧地做长安侯夫人。
张击衣越想越气,觉得卫长缨就是怕自己的行事诛连到李星回,故而各种劝阻,劝阻不成就施诡计,阴谋向他放迷烟。
三年前我去东华岛前,长缨对我依依不舍,说要等我回来。
我就晚回了那一日,她便与李星回订了终身。
张击衣杀心大炽,手中双锏俨然成进攻之势。
李星回瞧到他眼中的杀机,拔出腰间的弯刀横于胸前,这是他生平遇到的最厉害最可怕的对手,丝毫不能大意。
这时张击衣突然大吼一声,身体便向李星回冲去,李星回也持刀冲向他。
十步的距离眨眼便到,身体未接近,双方手中的兵器便先杠上,铮铮声不绝于耳。
他们的功夫本就不相上下,势均力敌,李星回胜在气力,张击衣胜在速度,各有所长,顷刻之间他们已经过了十几招。
卫长缨捂着胸口,他们当中任何一人受伤都是她不情愿看到的,一个是她的夫婿,一个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阿兄,在内心都是她的亲人。
两个男人打得很快,卫长缨根本看不清,也不知他们是否受伤,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咚咚响,几乎就要胸腔蹦出来。
她站在门前,几乎透不过气。
李星回越打越心惊,距离上次迎亲也仅一个月的时间,张击衣的气力明显增长不少。
他握紧刀柄向张击衣挥出,只见张击将将手中的双锏合在一起,两支锏一起迎向李星回的弯刀,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弯刀竟然被双锏给撞断,锏头径直击向李星回的胸口。
瞬间李星回的身体向后退出数步,他没有站稳,踉跟一下倒坐在地上,头向前一伸,张嘴便吐出一大口鲜血。
阿郎。
卫长缨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冲上来扶住李星回的身躯。
阿郎。
鲜血从李星回的嘴角淌下,卫长缨蹲在他的身畔,用袖子擦着他嘴角的血,但那血还是如丝如缕,不断不绝。
张击衣收回手中的锏,道:李星回,一个月的时间你一点改变都没有,刀还是那么慢。
他将锏又拆分为一双,这双锏就是为对付你特制的。
没错,你的气力过人,无人能及,但只要我的兵器比你的刀重,你气力再大也无用。
李星回握起拳头,但很快就无力地松开,这次他败得彻彻底底。
他张了张嘴,但血又喷涌出来。
阿郎。
卫长缨失声大喊,她擦着李星回嘴角的血,两只袖子都擦得湿漉漉。
长缨,我……我没事……李星回安慰她,可一说话他又吐出一大口血。
张击衣眼见他们这种情况还在表现恩爱,妒火攻心,杀机再起,手中握着的锏向李星回头上劈去。
卫长缨见他要杀李星回,下意识便抱住李星回的头,身体拦在前面,但瞬间李星回便将她的身体推开几尺远,他默然地望着张击衣。
锏在他头顶不过两寸的距离。
张击衣与李星回的目光对峙,两人的眼神都是不服、不甘,桀骜。
阿兄。
卫长缨喊道。
张击衣眼角的余光看向卫长缨,那望向他的眼神中有数之不尽的祈求。
这样的眼光,张击衣承受不起,他想起他幼年重病时,卫长缨也曾用这种眼光祈求来给他看病的郎中。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瞬间素子和几名仆从出现在门前,失声道:主公。
张击衣收回锏,背转身子道:把他们送出去,以后看见他俩就关门,不许他们进来。
他本来想杀李星回,但最后还是动摇了,卫长缨看他的眼神使他不忍心。
也罢,就留李星回的命照顾长缨。
他狠狠地咬牙。
素子瞅了李星回一眼,便过去搀扶李星回。
你们快走吧。
众人扶着李星回出正堂,脚步声远去,张击衣才回过头,屋子里已没卫长缨的身影,顿时他的眼圈就红了。
这步路我走的到底对不对?可是不对,他已经在走,不能回头了。
他快步走到窗前,隔着湖水他终于看到卫长缨的影子。
蓦地,他的嘴角露出了笑意。
曲桥上卫长缨不停地呼唤李星回的名字,她看得出来李星回受伤很重,只要李星回一闭上眼,她就吓得把他唤醒,她害怕李星回一睡就再也醒不来。
血点点滴滴地溅落在桥上,留下了一条血路。
出了正门,众人将李星回抬上马车,素子从怀中摸出一粒药塞到李星回的口中,抬起李星回的下巴,手在李星回的脖颈上一滑,便见李星回的脖颈一阵蠕动,那粒药便咽了下去。
回去后让他三日内不要下榻,必须躺足三日才可,不然又会吐血。
说着,素子抓住李星回的手腕把脉,良久她又摸出一个小瓶,塞到卫长缨的手中,道:每晚给他服一粒,这些日子勿食荤腥,饮食切要清淡。
卫长缨看出素子没有恶意,便将小瓶藏在怀中,道了谢。
回到长安侯府,卫长缨便叫仆从帮忙来抬李星回,将他安置在内室的榻上。
缨娘,这怎么回事?君侯怎么受这么重的伤?小珠打来了热水,用绢巾擦拭李星回嘴角的血渍。
小珠,你去伙房熬燕窝粥,要熬软些,君侯受了伤,只能吃清的。
好,婢子这就去。
卫长缨解开李星回的衣衫,里面的亵衣也染了血,顿时卫长缨便就要哭。
我没事。
李星回抚上她的面颊。
都怪我。
卫长缨此时深恨自己,如果不是她出的主意去绑张击衣,那李星回就不会受伤。
怎么怪你?应该怪你的夫婿技……技不如人。
阿……阿兄,功夫真高啊!和张击衣比起来,自己确实停滞不前,那败也是理所当然的。
儿女情长,难免英雄气短。
卫长缨脱下他的亵衣给他擦洗身子,擦干净后又给他换上干净的亵衣。
李星回已经睡过去,但卫长缨不敢离开,握住他的手守在榻前。
他睡了很久,卫长缨不时地触他的鼻息,发觉还有气息才能安下心。
天明时李星回醒来,一眼看到守在榻前的卫长缨,她睡着了。
李星回伸出手想去摸她的面颊,但身体软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手才伸出便重重地摔下来。
卫长缨立即惊醒过来,看到李星回醒来不禁喜极而泣。
阿郎。
长缨。
他的声音极低,卫长缨知他虚弱,道:你别说话,存点力气。
你饿了吧,我去端燕窝粥。
卫长缨起身出门,昨夜燕窝粥就煮好了,但卫长缨没敢叫醒李星回,这燕窝粥就一直用文火温着,只要李星回醒了就能吃。
但是等卫长缨端来燕窝粥时,李星回又昏睡过去。
忽然之间卫长缨生出要远赴西域的想法,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只有她与李星回,他们在那里平平安安过一生,养育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