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回在榻上躺了三日, 卫长缨依照素子的嘱咐不让他下榻,每晚喂他吃一粒药,到第七日时李星回已经可以到院里走动。
卫长缨扶他坐在桃树下的石墩上, 他仰着头,这才几日, 这桃树满是枝叶,已经绽出了幼桃。
中原真的很好,物产丰富,这些在北狄是没有的。
卫长缨笑着不语, 他无论多赞美中原,可他还是中意北狄。
阿郎,我想到要送太后什么礼物了。
他们值钱的就只有马, 可太后是不稀罕马的,以太后的性格, 她多半中意古玩字画珠宝之类的。
我们合作一幅画,画出北狄广阔的草原,成群的牛羊, 洁白的穹庐,蜿蜒的河流, 飘荡的白云, 美丽的女郎,英俊的汉子……瞬时李星回眼中放出光,卫长缨这个主意太好了, 他来了中原这么久就没想过要画一幅故乡的画。
我们把清玉公主画到画里。
李星回握住她的手, 道:把清玉公主画到画里, 你不生气吗?像清玉公主这样伟大的女子, 为了边疆安定, 她远离故土,当然值得被画到画里。
长缨,你在我心里也是伟大的女子。
卫长缨嫣然一笑,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道:我不想做伟大的女子,我只想做你的好妻子,不想让你受伤,不想让你难过……长缨,我已经此生无憾了。
当张击衣的锏向他的头顶劈下来时,卫长缨奋不顾身挡在前面,那种可为他死的感情就让他深深动容了。
他当初的坚持为他带来了一个好女子,好妻子。
缨娘。
小珠气喘吁吁地跑来。
自从赤骨走后,小珠便没再提起赤骨,果然一心一意地服侍起卫长缨,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河溯王来了,他还带来一名女子。
顿时卫长缨一怔,河溯王李傀突然登门,还带来一名女子,莫非那女子就是他的外室,他的那个意中人?他们现在哪里?已经请到正堂里。
好,小珠,你在这里照顾君侯,我去见他们。
长缨,我不去见他们于礼不合。
李星回强撑起身。
卫长缨按住他的肩膀,道:你身子未好,不要走动,让你坐在院子里我已经很勉强答应的。
如果一旦落下吐血旧症,这是非常致命,卫长缨绝不允许他踏出院子,在院里坐也最多只能坐半个时辰。
卫长缨整理了发丝便去正堂,只见正堂里有一对男女正在欣赏挂在墙上的画,卫长缨自从嫁到长安侯府后,便将生母收藏的几幅珍贵字画挂到正堂。
河溯王。
顿时李傀与那女子一齐回过头,那女子看到卫长缨后眼中明显一怔,随后流露出羡慕之色。
卫长缨瞧那女子约摸二十二三,瓜子脸,眉眼弯弯如新月,不算多美,但清秀动人,穿着也挺素淡,小家碧玉的模样。
原来李傀愿意用几万亩土地交换狮虎兽血的女子竟是这个模样,并不是卫长缨想象中的绝代佳人。
李夫人。
那女子弯腰向卫长缨行礼。
卫长缨也行礼。
阿姊。
一时卫长缨不知如何称呼她,既不知名姓,但看她年龄比自己大几岁,便只好称呼她阿姊。
不敢当,奴出身低贱,名叫周灿,李夫人叫我名姓便可。
没想到这女子如此懂礼仪,甚至面对卫长缨也用谦称。
人皆平等无贵贱之分,你年龄比我大,自该尊你一声阿姊。
卫长缨倒不计较出身,只是对她外室的名份有所介意。
李傀打量了卫长缨几眼,那日只是夜里看卫长缨,看得并不十分真切,此时屋里光亮,卫长缨的容貌当真是天下无敌。
如果他不是早心有所属,只怕要为卫长缨神魂颠倒。
长安侯不在府里吗?刚才小婢可是说他在。
他身子不适,这几日时常吐血,我便不让他出来见客,河溯王请见谅。
李傀大惊,忙道:长安侯可是受伤了?想李星回魁梧强壮自不会生病,多半就是身受重伤才致吐血。
卫长缨神色黯淡下来。
李傀见她如此神色,便自己猜测属实,便道:我与灿儿便是来感谢长安侯,他既受伤,我和灿儿更应该去见他。
卫长缨思绪转动,李星回初来大周正是缺亲少友,若这李傀能与李星回来往,日后必定会有助力,因此便就应承下来。
到了小院里,李星回还在桃树下坐着,眼巴巴地等卫长缨回来。
李傀一进来便看到他脸色腊黄,毫无血色,虽是初夏,却还在肩上披了一件披风。
长安侯。
李星回陡然瞧到李傀赶紧起身,拱手道:河溯王。
快坐下。
李傀见他起来赶紧道。
周灿向李星回行礼,但她似乎更关注卫长缨,她病中时就听闻卫长缨是个十分美貌女子,心中便想着结交,身体刚愈就催着李傀带她来,果不其然,卫长缨美若天仙,知书识礼。
她做李傀的外室有几年,被李傀娇养在闺中,加上出身低贱,与京畿士族女子皆无往来,但内心却是极渴望认识这些士族女子。
见卫长缨无论容貌及行事,皆是自己所不及,不免有几分自惭形愧,倒不敢开口了。
李傀与李星回寒喧几句,但他没问李星回是如何受伤,这毕竟事关李星回的面子,但可想而知是极厉害的人。
给灿儿治病的那巫医还在我府里,过会便让他过来给长安侯看病。
当下李傀告辞,卫长缨欲留他们,但李傀以还有要事在身,遂携着周灿离去。
待到申时,李傀府里的那名巫医来了,卫长缨赶紧请他入内给李星回治病。
那巫医相貌不同于胡人,但五官类似中原人,只是穿着装扮十分罕见,披头散发,发丝上插着羽毛。
他坐在榻前给李星回把脉,许久后他才将李星回的手放回褥中。
已经没事了,长安侯是服过什么药吗?有服药。
卫长缨将素子给的小瓶拿出来。
瓶中还有三粒药,那巫医倒出来嗅了嗅,只有一缕淡淡的清香,也闻不出是何成份,道:本人孤陋寡闻,竟不知这是何药。
长安侯如此重的伤,想不到服用这小小的药丸也好转得如此快,天下奇人异士真多。
那麻烦先生给我夫婿开一副药。
不用,君侯已无碍,只要休养数日便好。
卫长缨听了才放下心。
又将养了三日,李星回身体好了大半,这几日他只吃素食,荤腥不让沾,若实在想吃,卫长缨便只给他饮汤水,因此求着小珠为他煮牛肉。
小珠在伙房和卫长缨嘀咕,说北狄人是无肉不欢。
这也难怪,在北狄没有蔬果,他们自然吃不惯素食。
才不是,那怎么北狄的牛马羊吃素,人就不能吃素了?小珠反驳。
这句话把卫长缨给问住。
小珠将牛肉剁得细碎放到粥里煮,病人的肠胃弱,大块的牛肉不易消化,容易积在胃里,只能剁碎了煮粥。
粥煮得香喷喷的,等卫长缨端粥回到内室时,便看到李星回已经在案台上作画了。
吃了粥再画。
长缨,这提笔作画,我却不知要如何下笔呢?完全不得要领。
到底要从哪里画起?那么大的草原总不能全部画出来,再说宣纸这么小也画不了。
卫长缨瞧案台上看,一幅宣纸上已落下寥寥几笔,骏马的形状呼之欲出。
不能这样画,我们要画的是一个故事,不是单个的形象。
什么样的故事?李星回放下笔。
清玉公主的故事,我们就以清玉公主为主旨,画她在北狄的生活。
嘿嘿,这个主意好。
先来吃粥。
卫长缨端起碗,舀起粥吹了几下递到李星回的面前。
李星回看也不看,一口吃掉。
一碗牛肉粥吃完了,李星回还要吃,但病人宜少食多餐,卫长缨便不许,去伙房打水给他洗漱。
等回来时,李星回又在作画,卫长缨也不打扰他,悄悄站在他的身后看他作画。
只是明明要画清玉公主,可是那画上的人怎如此像自己呢?眉毛、眼睛、嘴唇,那一颦一笑,都像足了自己。
可卫长缨知道那不是画自己,因为画中人穿着一袭白色的衣裳,站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她伸出双手,发丝飞舞,长巾飘动,宛若天上的一片白云。
这是李星回形容的清玉公主。
卫长缨瞧着他作画,那无不带有中原的画法和画技,这让卫长缨不明白,那些跟随清玉公主去北狄的名人雅士为何会给李星回传业授道。
大概是画累了,李星回放下笔,一转头就看到卫长缨。
长缨,你看我的画。
李星回沾沾自喜。
嗯,我看到了,你画的是谁?清玉公主。
那怎么清玉公主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李星回哧哧地笑,道:我明明是画清玉公主,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画就画成你,大概我脑中想着画清玉公主,心里想的却是你。
卫长缨笑了,这样的话真动听。
天色已晚,卫长缨给他洗了脸,擦了身子,便服侍他上榻安歇。
两人躺在榻上都没睡着,黑暗中李星回的气息很重,他很久没品尝到卫长缨的滋味,从那发丝间散发出来的幽香让他心醉神迷。
长缨,你好久没枕在我的肩上。
李星回有些怨念,以往卫长缨会枕在他的肩上入睡,他拥住卫长缨就会有一种保护心爱女人的自豪感。
等你身子好了我就枕在你肩上。
卫长缨还担心自己睡着撞到李星回,他脏腑有伤是受不得震动,因此两人相隔一尺的距离。
枕个肩没事的,我没那么弱不禁风,你看看我的肩膀那么宽厚。
李星回怨念更重了。
等你好了。
卫长缨摇头笑,他还好意思说他肩膀宽厚,在这些天时他明显瘦了,肩膀上的骨骼也凸出来。
真没事的,没事的。
长缨,你来,来嘛!卫长缨只想笑,他怎么像个小孩子讨价还价的,不过枕一会还是可以的,等哄他睡着了再说。
好,不过你要是难受就说,可别憋着。
嗯。
卫长缨靠拢过去,头轻轻枕在他的肩上,瞬间李星回拥住卫长缨的腰肢,那软玉温香抱满怀。
我真想永远这样抱着你。
我也想永远枕在你的肩上。
幽香扑鼻,情难自禁,李星回的手伸向卫长缨的亵衣上的带子。
卫长缨慌的按住他的手,道:不行,要等你身子好了。
他如今身子未痊愈,若因女色失了调养,日后就难好了。
没事的。
不行。
卫长缨声音严厉,酒乱性,色伤身,何况他还在病中。
好吧好吧,我睡。
李星回气鼓鼓地闭上眼睛。
卫长缨无可奈何地摇头,伸手摸了摸他的面颊,道:我永远是你的,我们的人生还很长,所以你才更要保重身体。
他气呼呼的,但只气了一会便就睡着了,鼾声如雷。
卫长缨轻轻抚触他的脸,在她的心中自然而然地有一种母爱泛滥,把男人看成是自己的孩子,既让他依恋自己,又让他保护自己。
翌日清晨河溯王李傀又来了,但这次周灿没有来。
因李星回的身体未全好,李傀便就在小院里叙话,小珠搬来一张案台,卫长缨坐在一侧煮茶。
李傀拿出一只长方形木盒打开,里面有一枝人参,那人参甚是粗壮,便连根须也相当饱满,显见是株几百年的老山参。
长安侯,这是一株千年长白山人参,你身受重伤,服下这株千年长白山人参,料得几日便能痊愈。
卫长缨见李傀突然登门便知有事,又见他拿出这么一株昂贵的千年人参,赶紧道:河溯王,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请收回吧。
李夫人,拿出之物岂可收回,况且我也有事要烦李夫人。
果然李傀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卫长缨遂道:河溯王,你只管说是何事,但这株人参还是请收回。
李傀脸微红,似乎是不好意思说,后来他唉了一声,道:李夫人,灿儿出身低微,入不得流,但她心性高傲,洁身自好,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从不落人之后。
卫长缨放下手中的铜勺,李傀赞了周灿这么多是何意,这与求自己帮忙有什么关系?李夫人,灿儿想去游香园观赏,烦请李夫人带她进去。
这游香园是贞贤皇后所建的园子,里面有无数奇花异草,但这个园子有个规矩,就只有诰命方可进去,或是父、夫、子居三品及以上的女眷也可进入。
当年卫长缨的表妹,也就是姑姑的女儿想进游香园,只是因她父亲是四品没法进去,卫长缨便假说她是自己的妹妹卫长绡才蒙骗进去。
河溯王,以你难道不能带周阿姊进去吗?卫长缨奇怪,李傀好歹是河溯王,要想带周灿进游香园应该不难。
不便。
我家那女人性妒,她若得知我带灿儿进游香园,只怕会闹得家宅不安。
难道王妃不知周阿姊的存在?卫长缨更奇怪了。
李傀面露尴尬,道:知道,但那游香园的人识得我,我若带灿儿去,少不得我家里那女人片刻就知道。
因此请李夫人帮忙,圆了灿儿这个梦。
带周灿进游香园也没什么,只是举手之劳。
那就过两日我带周阿姊去游香园,但这株人参河溯王请收回。
顿时李傀大喜,道:李夫人,你若不收下人参,以后我有事相求就不敢开口了。
说着,李傀便连声告辞,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李星回听得懵懂,道:长缨,游香园是什么?难道要人带着才能进去吗?卫长缨遂和他讲了游香园的规矩,普通人进不去。
男子也不能进去?不能,只能女子进去,这个园子的用途就是让京畿贵妇和贵女结识的场所。
李星回嘿嘿地笑,道:我也想去瞧瞧。
是么?你真想去?是不是想那些贵妇看中你,然后让你做她们的女婿?卫长缨揶揄他。
啊——那我不去了。
卫长缨拾起小木盒里的千年人参,用这样昂贵的人参仅换自己带周灿进游香园,这个李傀实在对周灿痴心一片。
阿郎,我去让小珠将这株人参煲汤给你饮。
可这人参太贵重了。
是很贵重,但我更想让你快点好起来,以后李傀若再有事相求,我答应他就是。
午后李星回饮了人参汤便就沉沉睡去,到夜里才醒来,卫长缨又端来人参汤让他饮用,才饮用得这两次,李星回便觉全身发热,力气也涨了不少。
两人坐在案台前作画,因为绘的是故事,便将故事分为数个小节,作画的宣纸也得分节,每节绘什么图,事先制定出来,这样可以两个人同时作画。
小珠又点了几枝蜡烛,拿着绢巾给他俩擦汗,免得汗落在宣纸上,这样一幅画就全毁了。
画完一节图,两人便停下来,等画晾干后再接着画。
卫长缨没见过清玉公主,她只能画牛羊马和草原,虽未去过北狄,因此她笔下的大草原是丹丘山下的那片草地,但画中的草原更广阔。
一时卫长缨画累了,便来看李星回画。
李星回认真地画清玉公主,这一节画是年幼的赤骨被马踏伤,清玉公主将他紧紧拥抱在怀中的情形。
画中的清玉公主貌美端庄,印堂间有一红痣鲜艳夺目,神情娴静温柔,仿佛神女般圣洁。
卫长缨不禁感叹,清玉公主也只能是如此美丽才会让北狄的人民都欢喜她,也怪不得赤骨连一句谢谢也不愿意说,即使误会了小珠也不愿意道歉。
当然也只有这样的清玉公主,才会让赤骨对她挥刀相向。
李星回画完了这一节大汗淋漓,卫长缨赶紧拭汗,小珠端来人参汤给他饮用。
今夜就到此吧,明日再画,不然就劳了神。
卫长缨柔声道。
李星回饮完人参汤后,卫长缨扶他去榻上歇息,正要回来收拾画,便见小珠站在画前发呆。
小珠怎么了?这是赤骨。
小珠指着画上清玉公主抱住的孩童。
孩童时的赤骨与现在相差无几,只是五官变大变浓了,皮肤变黑了,很容易认出来。
小珠咬着嘴唇,她看懂了李星回画的这几节画,忽然间便释然了。
无论她做什么,大约也比不上在赤骨幼年时清玉公主的这一抱。
卫长缨看出她难受,道:小珠,我们出去,这里让君侯睡一会,昨日你做的那个甜点我还想吃。
两名女子掩门出来,向着伙房走去,这时从屋顶跳下一个人来。
那人穿着黑色宽松的袍子,头也蒙在黑布中,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分不出是男是女。
只见那人向四周看了一眼,便迅速推门进去,他走到榻前审视睡在榻上的李星回。
他见李星回睡着了,伸出手去抚摸李星回的眉毛,这粗粗的眉毛就像刷子一样硬,蓦地他的眼中便露出了笑意。
李星回抓住他的手,喃喃念道:长缨,长缨。
那人眼神一变,想要抽回手,但最终还是任由李星回抓住他的手。
他看着李星回的手,这只手比他的手要大许多,也黝黑许多,手背上的汗毛浓密,不由竟看得出神了。
这时卫长缨推门进来,一眼见到榻前坐着一个蒙面人不禁失声叫出,瞬间李星回睁开眼,那蒙面人立即掠过卫长缨奔门而出。
李星回起身要追,但卫长缨按住他,道:别追,你躺下来。
将李星回安顿下来,卫长缨忆起刚才看到的一幕,她进来时似乎看到李星回和那蒙面人的手握在一起。
那人认识李星回,难道是赤骨?可似乎不对,赤骨的身材可比那蒙面人壮实魁梧得多,那人虽穿着宽大的袍子看不出身形胖站好,但高矮却与自己差不多。
那——是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