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夺门而逃的身影久久停留在卫长缨的脑中, 这个人不是来伤害李星回,甚至也不是来伤害她,似乎是来看李星回。
可是, 是个女子。
长缨,你在想什么?李星回伸手拉她。
刚才那个人好怪, 我真怕对你不利。
卫长缨坐在他身畔。
应该是有什么目的,不然我已经被他杀了。
你确定那个人会杀你吗?卫长缨小心翼翼问道,刚才的情形令她有疑虑。
不确定,但我在中原没有仇人, 除非是大单于派人从北狄来杀我。
这个可能性有,卫长缨决定不再胡思乱想,若清玉公主都不能让李星回动心, 那其他女子自己何足惧?后日辰时刚过河溯王李傀携周灿前来长安侯府,这次周灿的装扮与上次不同, 上次素雅,这次装扮与士族女子无异,高椎髻, 钗环叮当,容貌颇添了几分颜色。
卫长缨知他们的用意, 便就嘱咐小珠服侍李星回和李傀, 自己则与周灿坐马车前往游香园。
李夫人,每日在家做甚?周灿倾慕卫长缨的容貌,对她极有好感。
也没做什么, 做女红而已。
府里人少, 琐事不多, 大部分杂事小珠就能替她处理好。
李夫人真是心灵手巧, 像我只会弹琵琶, 别的什么都不会。
周灿感叹,她出身微末,当时就是以一曲琵琶曲才迷住了李傀,一直小心奉迎,才使李傀对她死心塌地。
以为可以进王府做个侧王妃,可是李傀的正妻性妒,不允许她进王府,她就只能当李傀的外室。
我看府里的设施陈旧,可要得装饰翻新,不然到这炎炎夏日蚊虫必多。
有此想法,只是如今万事才始,一切都要筹谋。
周灿心性聪明,上次来长安侯府就发觉是一个旧宅子,所用物件也是陈旧,便知府里景况不算好。
府里可是要添营生?有此虑,等太后寿辰后我便寻一铺子。
做甚?绣坊。
不错。
李夫人,我知这京畿有一处铺面最适合做绣坊,待会从游香园回来,我便带你去瞧那铺面。
卫长缨道了谢,养马场只能做一个长远营生来看,毕竟养马就是一个长期的事,这几日她一直在想开家绣坊贴补家用。
一时之间到了游香园,周灿在外面瞧见这园子心神动荡。
游香园就是世族大家与中下层人民的分隔,也是周灿终生梦寐以求的地方。
园子的外墙极高,大条青砖石垒得有一丈多高,从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这让普通老百姓更对里面产生了无限幻想。
正门前有一列士兵守卫,周灿忽然感到脚软,不敢向前。
怎么了?卫长缨察觉到她的变化。
我怕,他们会拦下我吗?周灿虽跟随李傀几年,但内心畏缩怯弱。
没事,你不用说话。
其实这些守卫也不会管得太严,女人和男人不同,男人谋求一官半职可能很难,但女人要嫁入世家大族并不算难事,乌鸦变凤凰也是常有的。
如果有朝被他们拦下的女人得势,他们也会害怕有人来清算。
卫长缨挽起周灿的手走向正门,两人戴着帷帽瞧不清形容,守卫将她俩拦下来。
我是尚书仆射卫尊之女,长安侯李星回之妻卫长缨。
说着,卫长缨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印鉴。
那守卫瞧着手中的玉石印鉴,上面雕刻着卫长缨的名字。
李夫人,请进。
守卫将印鉴还给卫长缨,瞅着周灿道:李夫人,与你同行的是什么人?是我三妹卫长绫。
能否取印鉴观一下?今日她出来的匆忙未带印鉴,怎么我和我妹不够格进去吗?卫长缨掀起帷帽的帘子望过去。
守卫只见一张娇艳的芙蓉面,惊得张嘴结舌,忙道:不,不是,李夫人请勿误会,请进请进。
他本来例行询问,哪敢真的阻拦,被卫长缨一质问就赶紧请她俩进去。
卫长缨挽着周灿进入园中,身后传来了轻轻的唏嘘声。
李夫人,凡是男人无不为你的美貌震惊。
周灿羡慕。
可河溯王对你的痴心,无人能及。
卫长缨也捧了周灿。
周灿果然得意起来,除了不能让她进王府,其他的李傀对她是有求必应,对她家人也照顾有加,置了房子,买了田地,算是几代不用愁生计。
想她不过中人之姿,能有如今也是老天眷顾了。
进入园中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周灿忽然咦了一声,道:李夫人,这园子无甚奇特之处,花草树木都挺平凡,几处亭阁也是普通,莫非好景在前面?卫长缨笑了,道:前面也是这样。
怎么会这样?这不是游香园吗?瞧着还不如我家那个宅子,而且也没什么人。
周灿不解。
游香园本就是一个普通的园子,只是外面的人见不到就臆想这里面是如何的好,能来的人皆是来了一次就不想来第二次。
不是说贵妇都会在这里挑选贵女给自己做儿媳妇吗?凡世族大家之女皆是有名目的,贵妇焉会不知哪家有女?若是有看中哪家的女儿,会直接上门提亲。
周灿也笑了,道:看来是我自误了,一直恋着这园子,等真来了却原来是这样,实在是我愚昧无知。
两人走到木桥上,这桥中间有一水榭,二人在里面歇脚乘凉。
湖中小荷绽出,荷叶中一点露珠映着日光璀璨夺目。
周灿等了半晌,果然没看到其他人,这个园子里只有她和卫长缨。
李夫人,我们出去罢。
这个园子实在是没什么看的,自家的那个园子比它强出十分不止。
从游香园出来两人乘上马车,周灿便主动要带卫长缨去看铺面。
那铺面在南街最热闹的地方,连着几家皆是布庄,铺面正好在一个十字路口,来往行人皆能一眼瞧到。
如今那铺子却关着门,实在令人稀奇。
卫长缨瞧着铺面上的招牌,上面烫金大字写着怜红居三个字。
周阿姊,这铺面以前是做什么营生?卖胭脂水粉。
那为何不做了?卫长缨奇怪,按这个位置无论卖什么都可以。
就是主人家不想做了,这原是主人的房子,空着就空着了。
周灿笑道。
那主人家不做,为何不将铺面租出去?不缺那个钱,或者有天主人家想做了再做,如果租出去就不好收回来。
卫长缨也挺满意这个位置,想着即使租金贵,自己少不得将钗环当一些凑够租金也是行的。
可是听到周灿如此说主人家不缺钱,那人家就不会将铺面租出去了。
周灿见她眉目深沉,猜到她的心思,道:李夫人,我同那主人家认识,你如果想租,我可以帮你说说,料得主人家会同意的。
不知这租金如何?李夫人,你不用担心,那主人家不缺钱,不会狮子大开口。
卫长缨放了心。
我们到周边瞧瞧。
这条街东西长两百丈,南北长三百丈,十分繁华热闹,卫长缨瞧到有两家绣庄,位置虽不及刚才铺面在路口,但进来的客人着实不少。
两人进去瞧,这绣庄虽名为绣庄,但兼营卖布。
铺子里有四五名女子,穿着同一样的服饰,打扮也一样,看样子是掌柜请来卖货的。
她们十分殷勤,一有客人便迎上来,端茶送水。
两位娘子想要些什么?周灿摆了摆手,道:你们且先忙,我们随意看看。
卫长缨瞧柜上的布匹,皆是上等的绫罗绸缎,缎、绢、锦、绮、绫、纱、罗、缂丝等,各色都有,料着都不便宜,听着别人询价居然比平常买的要贵出许多。
这家铺子不议价。
周灿告诉卫长缨。
刺绣本就是个精细活,费时费力,能找绣庄做衣裳的基本上世族大家,也不会在乎布料价格,那比起刺绣的价格不值一提。
铺面上还有刺绣的成品展示,卫长缨瞧了几眼,花色普通,刺绣技艺也粗糙。
如果做一件精绣的襕袍需用多少时日?那要看有多少刺绣,只是绣领口袖口简单点的话三个月,如果刺绣较多,最少一年。
卫长缨点头,道:如何付价?定金为整件衣裳价格的三分有一。
如果没按时取衣会如何?卫长缨问得很详细。
超过半个月,我们会将衣裳另外出售。
这都合理,反正掌柜是不会亏,即使客人最后不取衣,也还能将衣裳按成衣出售。
你们这里有多少个绣娘?如果绣娘太少,岂不是一年半载都拿不到新衣?娘子尽管放心,我们这里有四五十个绣娘,如果活计多还会再招绣娘。
问了半天卫长缨也不好什么都不买,毕竟耽误了人家的工夫,便就买了两丈雪青缭绫,与周灿一同出来。
李夫人,你若开起绣庄生意定比她好。
难料,我对开绣庄一窍不通。
卫长缨虽了解了一些,但哪敢自大,开绣庄不像放土地那样简单,到时拿田租便行。
两人又去另一家绣庄探访,生意比前家略差,但进来的客人也多。
等回到长安侯府,李星回和李傀在院内饮茶,谈笑风生,见到她俩回来都起了身,一人迎一个。
长缨,累了吗?李星回喜孜孜地握住卫长缨的手,撩起她额前散落的发丝。
还好。
周灿向李星回寒喧了几句,便说累了要回府,李傀只好告辞离开。
上了马车李傀便让周灿倒在自己身上,充当她的靠枕,笑道:灿儿,今日玩得怎样?那游香园一点都不好,还不如咱家里那宅子,真是空负盛名,要早知是这样我才不去呢。
我只在里面坐了一会,后来和李夫人去了南街。
说着,周灿便将卫长缨想要寻找铺面做绣坊的事说了。
李傀摸着她柔嫩的面颊,笑道:怎么你想把那铺面送给李夫人了?李夫人生性高傲,送给她必不要,我们租给她就行了,只是别让她知道铺面原是我们的,这样她便难堪了。
你很欢喜李夫人嘛!为她想得这么周到。
李夫人生得太美了,很难不欢喜她,我与她做朋友,日后便能多知一些事。
好,灿儿,你拿主意,只要你开心。
马车驶远了,李星回和卫长缨这才转身进门。
刚才他与李傀交谈,李傀得知他要培育北狄名驹立即动了心,表示要向他买马。
他兴高采烈地告诉卫长缨,数着如今预订骅骝的人。
二妹夫、三妹夫、河溯王。
怎么都是熟人。
卫长缨揶揄他。
瞬时李星回脸上发热,确实都是相熟的人,他讷讷的不知要说什么。
没事了,来日方长,我们这才开始。
卫长缨隐下自己今日去看铺面的事,事情还未成便不用说出来,免得空欢喜一场。
如今太后寿辰在即,铺面可以先放一旁,等寿辰过后再说。
在房中歇了一会,两夫妇便开始作画,李星回今日精神好,便就多画了两节画,但卫长缨怕他劳了神,催他去榻上歇息。
等李星回睡着后,卫长缨点燃灯笼去院中,自从李星回受伤后她就没再练,趁着此时活动筋骨。
灯笼摆动的幅度不能大,不然灯笼里的蜡烛就会烧着灯笼。
举起灯笼,身子旋转,但手不动,这样灯笼摆动的幅度就会小。
卫长缨试了两次,灯笼没有烧着,看来这个思路可行。
她加快身子旋转,左手举灯笼,右手挥动广袖,一汪如瀑似的发丝也飞舞起来。
此时明月悬于青天,暗色中一点光明,那容颜却更显明媚灿烂,将这院子照得亮堂堂。
掌声突地响起,卫长缨转过头,只见李星回立于门前拍手。
长缨,你跳得真好看。
你睡得好好的怎又起来了?卫长缨嗔他,真是好不容易把他哄得睡着了。
没你陪着睡不着。
李星回只穿着亵衣亵裤,卫长缨上前摸他的手冰凉,赶紧拉他进屋。
你现在伤还未好,身子虚,这样出来会着凉的。
卫长缨打来热水,给他热热地洗了一把脸,又洗了手。
长缨,阿兄现在怎样了?这些日子两夫妇都没提起张击衣,当然张击衣也未来过长安侯府。
想必我和阿兄的兄妹情分已经断了,阿郎,以后也不必提起他。
卫长缨叹了一口气。
等他想通了,会来找你的。
此时已是亥时,卫长缨吹熄蜡烛安歇。
翌日一早尚书府派下人过来,说是请卫长缨和李星回即刻回尚书府,并说已经通知安平侯府和永宁侯府。
卫长缨不知是何事,赶紧换了衣裳,与李星回赶往尚书府。
在尚书府正门前遇到匆忙赶来的永宁侯夫妇,卫长绫身子似有不适,卫长缨一问才知来了月信。
三妹,阿娘请我们回尚书府究竟是何事?卫长缨心下担忧,难不成又出了什么事,莫非又和李星回有关?不知道,我问来的人,来的人也不肯说,神神秘秘的,让我回来,我回来不行,还得让王琅琊也来。
两对夫妇进入尚书府,刚进来便见到小跑赶来的卫长绡,卫长绡跑得气喘吁吁冲他们招手。
二阿姊,咱府里有什么事?巴巴得把咱们都叫回来。
卫长绡捂着起伏的胸口,道:阿兄回来了。
卫长绫切了一声,道:回来就回来了,干嘛还要把我们全叫回来,又不是没见过阿兄。
阿娘她心里就只有阿兄,这次叫我们回来干嘛?卫长缨一怔,原来张击衣回尚书府了,那自己见他不见呢。
她想着,不由就去望李星回,李星回握住了她的手。
不只是阿兄回了,他还带了一个人来。
带了谁?卫长缨和卫长绫同时出声。
郦君月。
顿时如一声惊雷炸响,卫长缨和卫长绫张嘴结舌。
什么?阿兄居然把郦君月带到我们尚书府?他想干嘛?我早就知道他们有一腿。
顿时卫长绫咬牙切齿,她甚是憎恨郦君月,听到阿兄还把郦君月带到尚书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总不是阿兄要做齐国夫人的夫婿呗!卫长绡也没好气。
气死我了,王琅琊,我们现在就回永宁侯府,我才不见那女人。
三妹,既然来了就去见一见,看到底是什么回事?卫长缨劝道。
一行人去正堂,里面卫尊、李元青、朱律皆在,张击衣与郦君月两人坐在一起,众人聊得甚是热闹。
昨日时张击衣便派人来尚书府,说今日带齐国夫人来府中,让三个妹妹和妹夫回来一聚。
那李元青虽是长公主,却不得势,郦贵妃独宠后宫,荫及齐国夫人郦君月。
那儿子带齐国夫人来府,自然两人的关系莫浅,李元青只疑是两人好上了,因此马上令人去三位君侯府上传信。
卫长绡最先进去,接着是卫长绫和王琅琊,李星回和卫长缨最后进来。
当他俩一进来,郦君月的目光落在李星回面孔上,而张击衣的眼神却在卫长缨的面孔上留连。
侍女端来月牙几子,李元青和卫尊坐在上首,郦君月挨着李元青,张击衣则挨着郦君月,那边朱律挨着卫尊,因此卫长绡一进来便坐在朱律那边。
王琅琊则自然地挨着朱律,卫长绫坐在他身畔。
李星回挨着卫长绫,卫长缨挨着李星回,与张击衣相邻。
阿娘,让我们回来做甚?卫长绫还是一肚子火,她仗着李元青疼爱她,说话也不顾忌。
李元青白了她一眼,道:你阿兄和齐国夫人来了,把你们叫回来一家人热闹一下。
这里好像有人并不是一家人。
卫长绡望天。
长绡别胡说,来了就是一家人。
卫尊向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得罪齐国夫人。
张击衣瞧着坐在身畔的卫长缨,从进来后卫长缨未看过他,便连眼角都未向他这边移动。
长缨,这茶是雪山上的白菊,有美颜的用途,你多饮一些。
卫长缨又是一怔,张击衣居然主动与她说话,难道他是忘记了前些日子的事吗?一时之间卫长缨不知是否要接话,一想到张击衣将李星回伤得那样重,卫长缨就不想理他。
可是此时不理反而不懂礼,更不好下台。
谢谢阿兄。
卫长缨目光没有看张击衣,端起碗饮了一口。
正堂的氛围十分缄默,卫尊和李元青极力地活络气氛,但众人似乎都不愿意说话。
击衣,你带齐国夫人去逛逛我们这个园子,待会在园子里摆宴。
众人纷纷出门,尤其是卫长绫拉着王琅琊几乎是跑出正堂。
卫长缨和李星回走在最后,李星回有伤,卫长缨便扶他去自己的闺房。
李星回第一次见到中原女子的闺房,这屋子虽装饰简朴,但各样物件都是十分精致。
他摸着窗前的案台,笑道:长缨,你每日就是在这里看书吗?嗯。
你不歇歇吗?我看看你的屋子。
说着,他使劲地闻了闻。
你闻什么?闻你的香气。
卫长缨笑坏了,这屋子都空一个月了哪还有香气。
李星回拾起案台上的书翻阅,这是《诗经》,他便在窗前大声读起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不等他念完,窗外便有拍手声,郦君月和张击衣便陡地出现。
念得真好听!郦君月语带嘲讽。
张击衣从门里踏进来,面孔上浮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李星回,伤可好了?阿兄,阿郎的伤已好,不劳你挂念。
卫长缨软软地怼回去,她绝不允许有人欺负李星回。
张击衣握紧拳头,怒道:长缨,你就如此与我说话吗?阿兄,这不如你所愿,从此后我不管你的任何事。
卫长缨心中确实对张击衣有几分恨意,他下手太重了,一点情分都不顾。
那好。
下月十三太后寿辰,我与李星回一决高下。
张击衣又发出了挑战,李星回放下手中的书,道:拭目以待。
郦君月走到案台前拾起李星回放下的那本书翻了几页,道:卫长缨,太后寿辰那日还是别让李星回去了,不然丢了脸可是难看。
不会的,阿郎是这世上最出色的男子,没人及得上他。
卫长缨满面微笑,太阳一出来,月亮和星辰就会躲到无边暗色里,而李星回就是那光辉耀眼的太阳。
她深信,那日李星回就会光耀九州。
作者有话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出自《诗经·郑风-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