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荒凉的小城更显寂静,偶尔有几声狗吠,其他便只有凄厉的风声。
到了榆州天气渐凉, 相当于是京畿暮秋的光景,卫长缨拿了一床厚褥子去给张击衣, 待回来时瞧到李星回在灯下出神。
还不睡吗?难道你明日不去瞧选花魁?卫长缨打趣他。
有什么可瞧的,准没你好看。
李星回不在意。
那也不见得,若这小城有美人,那多半是绝世美人, 明日我都想去瞧瞧。
我陪你去。
听到卫长缨要去,李星回也来了兴趣。
看吧,本性暴露了, 刚才你还说没什么可瞧的。
那我不去了。
心里有鬼,说去又不去。
长缨, 你让我去就去,不让我去就不去,总之我都听你的。
这样说总不会有错了。
我怎么听着你还想去, 那你去吧。
李星回倒在榻上,他怎么也说不过卫长缨, 卫长缨总有理, 他都是错的。
清晨众人都起得很早,大概是惦记着选花魁,喝过一碗羊肉清汤后众人便要去瞧。
卫长缨却表示不去, 要留下来照顾张击衣。
这些日子以来, 张击衣的腿痛次数减少, 但他整日地不言不语, 即使卫长缨和他说话, 十句也只理睬一句。
当他看到李星回时,才能看到他神色的变化,那是刻骨的仇恨深入到他的每一分血肉里。
大阿姊,我们把阿兄也带去看选花魁,他整天闷着,见不到阳光,那心里准是苦闷。
让他瞧瞧选花魁,说不定瞧中哪个美人,他心情也会好起来。
卫长绫想法与众不同,她一说出来后,大家都是面面相觑。
怎么呢?瞧你们的样子。
卫长绫说得确实够惊世骇俗,士族大家最讲究身份门第,这花魁不过是身份低贱之人,是个市井间的玩意儿取乐,瞧瞧也就够了。
瞬间的震惊后,大家都笑起来。
这主意不错。
王琅琊赞道。
张击衣是反贼余孽,也犯有谋逆大罪,已无出身可讲,中意什么样的女人都行,最重要的是让张击衣快点好起来。
大家都赞同,卫长缨也不好反对,只得在马车里铺上厚褥子。
王琅琊将张击衣背出来放到马车上,一行人便往举办选花魁的城隍庙。
不料到了城隍庙人山人海,原来这小城看着荒凉,但人也不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竟有数千人之多。
马车没法挤进去,卫长绡也有办法,她置备了不少铜钱,一人一枚铜钱,竟让出一条容马车通过的道,挤到了最前面。
场中有十几个手执团扇遮脸的女子,估计就是参选花魁的人选,因瞧不到五官,众人都在议论。
卫长绡和卫长绫站在一起,两人最关心这些女子的长相。
瞧身材还行,挺婀娜。
卫长绫转过头,见王琅琊也目不转睛望着场中的女子,心头大怒,道:王琅琊,你瞪那么大的眼睛干嘛?瞧不清楚啊!我看你的眼睛都快把那些女子吃了。
我不看了,行不?王琅琊转过头去。
你眼睛没看,但心里在看。
朱律听卫长绫训斥王琅琊,便低声道:她们这些女人不可理喻,今日一大早我也被那个骂了,我说不去偏要我去,去了瞧两眼,她们又不乐意,真不知要我们男人怎么办?说完朱律又问旁边的李星回,道:大姊夫,大阿姊没说你吗?没有,她让我开开心心地看。
李星回撒谎,明明昨夜他也被卫长缨说过了,可这不能说出来,多丢面子。
朱律和王琅琊一脸艳羡,直道是卫长缨通情达理。
卫长缨坐在马车里,一来她有孕在身,怕被人挤到,二来可在马车里照顾张击衣。
她撩起帘子向外看,此时选花魁还没开始。
阿兄,我扶你坐起来看。
不看。
张击衣断然拒绝。
外间锣鼓声响起,选花魁开始,司礼人简短地说了几句,卫长缨在马车里一句也没听清,依稀是三年一度的选花魁。
卫长缨又撩起帘子,第一个出来的女子移开团扇,这女子瓜子脸,眉清目秀,是个小家碧玉,自然算不上绝色美人。
她表演了一段扇舞,没甚惊人之处,反响平平。
第二个出来的女子年纪要大上几岁,大概二十一二,鹅蛋脸,眉眼勾魂,容貌比第一个略强两分,她也表演了舞蹈,不过舞姿也一般。
一直到第第十二个女子都无甚出奇,容貌也无过人之处,才艺方面有的抚琴,也有作画吟诗。
周围众人看得津津有味,李星回等人却是乏味得紧,这些参选花魁的女子完全不及卫家三姊妹。
没有什么看的,回去吧。
朱律劝卫长绡。
还有一个,你急什么。
果然又被训了,朱律无奈地摊手望天。
别跟她们见识。
王琅琊感同身受。
第十三名女子是最后一个,大约十六七岁,但她的身形似乎比前面十二个要高大一些,体态丰满,她一移开面上的团扇,一双妙目便就不停转动,眉目传情。
她不算多美,但神色极为生动,眉毛又黑又浓又粗,竟不像中原女子的弯弯柳叶眉,两道平眉如同男子的剑眉,鼻梁高挺,嘴唇略厚,却有几分妩媚。
卫长缨一瞧到这名女子,眼中便露出了笑意,这女子给她的感觉好像李星回,野性十足,像只凶狠的小野猫。
她大概是会咬人的。
阿兄,这女子长得好美,你瞧一瞧。
不要让我看庸脂俗粉。
张击衣烦得不行。
那女子看着场外的众人,媚眼乱飞,她一上来便表演了空中大翻转,接连几个跟斗,引得围观老百姓不断喝彩。
她的舞姿大胆奔放,完全不同于中原女子的柔媚娇弱。
太风骚了。
卫长绡和卫长绫嚼舌。
就是,我瞧她的眼睛就是在对男人说,你们来啊,来啊。
卫长绫也不欢喜。
要是在京畿,她准会被那些贵妇们给废了。
京畿是中原礼仪的重地,士族贵妇最多的地方,家里不沾个皇亲国戚,或是有个名门望族的亲家,那都不算是世家大族。
男人们在官场,女子们管着这京畿的妇礼,虽然大周风气开放,但也是在一定的范围内,对于这种狐狸精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女子扭动腰臀,搔首弄姿,朱律和王琅琊却早早地把头撇向别处,以免卫长绡和卫长绫寻他们的麻烦。
只有李星回看得目不转睛,嘴角还有笑意。
卫长绡扯了扯卫长绫,向李星回努嘴。
卫长绫便走到马车前,低声道:大阿姊,快出来管管大姊夫,他瞧那妖女都入迷了。
卫长缨一怔,赶紧掀帘出来,果然看到李星回微笑的面容,他眼不眨望着场中热舞的女子。
王琅琊见到卫家三姊妹怒视便知大事不好,赶紧推李星回,道:大姊夫,你快别看了,大阿姊要寻你麻烦了。
怎么了?李星回还不知怎么回事。
出大事了,你瞧她们几个。
朱律压低声。
李星回扭头瞧到卫长缨对他怒目而视,他更是一头雾水,忙道:长缨,我什么都没做。
你眼睛什么都做了。
卫长缨咬牙切齿,朱律和王琅琊都看别处,就他直勾勾地望着那女子,显得在三个女婿中他最好色。
我,我,我……李星回张嘴结舌。
朱律和王琅琊对视一眼,心道卫家三姊妹都是不可理喻的人,亏李星回刚才还说卫长缨让他开开心心地看,可见是撒谎。
卫长缨不便在大庭广众下说他,道:回去。
三名男子早想离开是非之地,呆得越久,女人就越能找到机会寻衅他们。
朱律赶着马车离开,众人跟在马车后面,卫长缨和李星回则走在最后。
长缨,你听我说。
说什么?色胚子。
卫长缨没好气。
不,我不是……不等李星回说完,只觉身上一沉,他撇过头,只见刚才那热舞的女子双手搂住他的脖颈,整个身子悬挂在他身上,吓得李星回赶紧伸手一推,但那女子却像八爪鱼似的粘在他身上。
我的老天。
卫长绡和卫长绫张大唇。
要命了。
王琅琊闭上眼睛。
李星回,看你做的好事。
卫长缨气得发抖,准是这女子看到李星回热烈的眼神,或者李星回给了她什么眼神暗示,这女子才会追出来。
快下来,别胡闹。
李星回伸手扳那女子的手,才将她从身上扯下来。
李星回,我要休掉你。
卫长缨见他们拉拉扯扯怒不可遏。
李星回按住卫长缨的肩膀,着急地道:长缨,你听我说,她是我堂妹。
话音落下,世间仿佛又安静下来。
卫长缨盯着李星回的脸愣了半晌,李星回又小心翼翼地道:她是我堂妹,她叫海日。
那女子忽然挤到卫长缨和李星回的中间,向卫长缨眨眼睛,道:中原的女子真美,我一直以为中原女子以清玉公主最美,没想到你比清玉公主还要美。
卫长缨本不相信李星回的话,认为是他骗自己,可这女子提到了清玉公主,这表明李星回并未说谎。
你是北狄人?对呀,我是北狄公主,我叫海日,是休屠王的女儿。
海日完全没意识到卫长缨和李星回之间的矛盾,笑吟吟地介绍自己。
卫长绡向卫长绫耳语,道:还是公主,居然这么没分寸,就是堂哥也不能这样吧。
可能北狄人的风俗就这样,听说他们还有继婚制,娶后母娶嫂子都是能行的。
李星回将卫长缨拉到一边,道:长缨,你该明白我没骗你吧,我心中只有你,若别的女子我不会多瞧一眼。
啊不是,是一眼也不瞧。
她是我堂妹,我心中奇怪她怎么来了中原,还参加这选花魁,所以就瞧着她了。
海日偷听他们的谈话,又挤到卫长缨身畔,笑道:你是谁呀?你比清玉公主还好看呐!这是我的妻子,卫长缨。
什么?你娶女人了。
海日一听便蹦起来,她抓住卫长缨的手,兴奋地道:阿嫂,我这个阿兄十年前说过一句话,他告诉你没有?他说要娶比清玉公主美的女子,这句话,我们全北狄人都知道。
我知道。
卫长缨放下心,看样子海日只是没分寸,倒不是她与李星回有什么苟且。
阿嫂,我们都笑他做梦,清玉公主多美啊!他还想娶比清玉公主美的女子,这不是做梦么?没想到他去了中原,真娶了比清玉公主更美的女子。
海日叽叽喳喳说不停。
别说了,都让人听到了。
李星回一脸尴尬,这事让卫长缨知道就行,现在两个妹夫和两个姨妹也都听到,不然别人都会以为他是贪图美色之人。
怕什么?美女就要配英雄,你是我们北狄第一勇士,自然就应该有世上最美的女子来配你。
这句话说得恰到好处,海日既赞扬了李星回,又赞美了卫长缨,还表明她与李星回纯是兄妹之情。
卫长缨胸口的醋意消失,料定是他们北狄风俗开放,便也就不再计较海日的行止。
天无极,你们是要去哪里?海日直呼李星回的北狄名字。
回北狄。
海日,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去参加选花魁了?你一个人?没人跟着你?我来中原玩玩,带人跟着我多扫兴,一个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到这里听说要选花魁,觉得好玩就参加了。
不过你要回北狄,那我就和你们一起回去。
天无极,这些人都是你朋友吗?海日饶有兴趣地望着众人,这些人都是俊男美女,很容易得她的好感。
李星回赶紧将众人介绍给海日认识,海日十分热情地叫阿兄阿姊。
卫长绡和卫长绫虽觉得海日风骚,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也不好说什么。
咦!这是你们的马车吗?我正好累了,让我到马车里躺躺。
海日也不管众人是否答应,跳上马车,掀起帘子便钻进去。
马车里躺着一名年轻男子,苍白的脸色,双眸紧闭,剑眉入鬓,脸庞瘦削,风从窗口进来拂动他的睫毛颤动,看起来十分沉静美好。
海日竟看得呆了。
那一刻她的心好像变成河底的水草,软软的。
卫长缨担心坏了,以张击衣的脾气只怕要让海日难堪,赶紧掀帘子劝海日出来,但一掀帘子却只见海日安静地坐在张击衣身畔,双目满是温柔,竟不是刚才那样叽叽喳喳。
也不知想了什么,卫长缨放下了帘子。
二妹夫,赶马车吧。
几人回到了客栈,当王琅琊背张击衣时,海日仍是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一句话也不说。
张击衣躺在榻上,海日便搬来几子坐在旁边,她眼不眨地瞧着张击衣,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卫家三姊妹在隔壁房中议论,这种情况大概是海日看中张击衣了。
是好事,我看多个人照顾阿兄。
这些日子卫家三姊妹轮流照顾张击衣,卫长绡也感到疲倦。
二阿姊,她比我们还小,瞧她那样子也不像会照顾人的,别还要我们照顾她。
卫长绫却没卫长绡这样乐观,海日是北狄公主,身份高贵,从小不干活,怎么可能会照顾人。
先不用管这么多,只要多一个人对阿兄好就行了。
卫长缨想得开,她能给予张击衣的关心毕竟是有限的,最多只能给予兄妹之情,但若有个女子以男女之爱来关心张击衣,这应该是张击衣最需要的。
因为每个人最终都需要一个归宿。
卫长缨端了热水去张击衣的屋子,张击衣只要腿一疼就全身出汗,这就必须帮他把汗擦干,还要换上干净的衣裳,不然就会着凉生病。
海日安静地坐在床榻前,聚精会神地看着张击衣,想象张击衣睁开眼睛时的样子。
阿嫂。
海日小声道。
卫长缨将木盆放在案台上,拧干绢巾给张击衣擦脸。
阿嫂,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两人去了外面。
海日向窗里瞧了一眼,道:里面躺着的那个人是什么人?他怎么了?他是我阿兄,他叫张击衣,他的腿断了,不能走路。
好可怜!怪不得他不想睁开眼睛,也不说话,大概是伤心。
两人复进屋里,卫长缨又给张击衣擦汗,海日便端着木盆。
擦完汗后要换衣裳,换衣裳是最累的,张击衣是一个成年大男人,要给他翻身,卫长缨的力气实在不够,没想到海日的力气大,在她的帮助下,卫长缨很快帮张击衣换上干净的衣裳。
阿嫂,以后这活就交给我来做。
海日低声道。
卫长缨不置可否地啊了一声,海日是客人,便是她欢喜张击衣,也不好让她来照顾张击衣起居。
海日,你帮我照看一下,我去煎药。
嗯,你去吧。
海日坐在几子上,双手撑住下巴,又目不转睛望着张击衣。
她看了许久,那种认真的神色好像妻子在守护自己的男人。
忽然,她伸出手抚向张击衣的眉毛,手指触着那眉毛,那感觉如同有一只小鸟在啄着她的手指,麻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
这种感觉很快乐,也很兴奋。
蓦地,海日的手腕被捏住,然后从张击衣的面颊上移开。
你不要手了吗?张击衣冷冷地道。
他并没睡着,只不过是不想说话一直装睡,但是他能察觉到有人在看他。
本来张击衣不想理睬,可哪想到这个人太放肆,居然去摸他的眉毛。
这让张击衣十分恼怒,他一伸手便捏住海日的手。
海日瞪大了眼,她终于看到张击衣睁开眼睛,这是双很漂亮的眼睛,清透光润,像极草原上沐浴着阳光的河流。
这样的眼睛才与他白皙的肤色相配,才与他的气质相合。
你真好看!海日由衷地赞美。
她没听到她的手腕被张击衣捏得咯吱作响,也没感觉到手腕欲折的疼痛。
这样的赞美是突如其来,是猝不及防,也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说,张击衣一脸无语,当然他不是对女子下手留情,只觉得这女子八成脑袋有毛病。
张击衣松开了手,将海日一推,道:出去。
海日被他推得一踉跄险些摔倒,但她毫不介意,在几子上坐下,面露微笑。
张击衣更无语了,他干脆又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一炷香工夫后卫长缨端着煎好的药来了,虽说是三姊妹轮流照顾张击衣,但卫长缨还是承担煎药的责任。
阿兄,饮药了。
张击衣睁开眼,便又看到海日一副傻笑垂涎自己的样子,道:长缨,让她出去。
阿兄,她是北狄公主海日。
她和李星回是什么关系?他们是堂兄妹。
我不想看到与李星回有关的人,把她赶出去。
张击衣火了,李星回害他断了腿,他的堂妹又来骚扰自己。
阿兄,海日公主刚才帮我照看你,她人很好。
她哪有照顾我,她……张击衣没好意思说出海日摸他的眉毛,这北狄公主行事比男子还邪性。
阿嫂,我帮你给阿兄喂药。
海日完全不在意张击衣的冷淡,接过卫长缨手中的药碗便要给他喂药,她像模像样地舀起一勺药吹凉,便递到张击衣的唇边。
张击衣把脸扭向一边。
阿兄,吃药了,吃了药腿就会好。
海日笑眯眯地哄他。
卫长缨知他恨李星回,便也将恨意撒到海日头上,遂道:海日,你去大堂吃饭吧,大家都在那里,我来喂阿兄饮药。
阿兄现在和你还不熟,不好意思让你喂他饮药。
那行吧,我吃完饭再来照看阿兄。
海日像只兔子蹦蹦跳跳出去了。
大堂里李星回等人正在用餐,海日打了个招呼便一屁股坐在李星回身旁,拿起酒便饮。
天无极,你们是打算去王庭吗?你要不先去我家吧。
北狄自大单于下有十二王,十二王以金帐王为首,其次是休屠王、日逐王等,这些王之间虽说是堂兄弟,但其实也隔了两三代。
休屠王所在的部落离王庭较远,有大几百里路,但李星回既要争夺大单于之位,自然是要去王庭。
我们有要事去王庭。
休屠王也是大单于的有力竞争者,如果去休屠王那里,尽管金帐部落已灭绝,但李星回却是北狄第一勇士,他在北狄人中的声望很高,那休屠王估计会对李星回下手。
好吧,我和你们一起去王庭,我好久没见到清玉公主了。
海日拿起一块羊肉嚼起来,李星回瞧到她手腕上有一条明显的红痕。
你手腕怎么回事?是被那个长得很好看的阿兄捏的。
海日没在意。
他为什么要捏你?李星回大吃一惊,这么大的手劲,是要把海日的手捏断。
海日满嘴塞的都是羊肉,含糊不清地道:我摸他的眉毛,然后他捏住我的手腕,说我不要手了吗?说到这里,海日想起当时的情形竟扑哧笑出声。
在座众人听海日旁若无人地说她摸张击衣的眉毛,便是最不守礼的卫长绫也不免要甘拜下风,猛翻白眼。
年轻女子去摸陌生男子的眉毛,这要多大胆才行。
李星回也感到尴尬,低声道:海日,这是中原,你别太放肆了。
那凭什么男子可以对女子用强,女子对男子就不能用强了?我们北狄还有抢婚,就只许男子抢女子,不许女子抢男子吗?我就是欢喜那个阿兄,他真的长得好好看。
海日想着张击衣的模样,那皮肤居然比自己还要白。
众人又是面面相觑,从海日嘴里说出来的话是多么脱俗,闻所未闻。
高见!海日公主。
卫长绫笑道。
王琅琊立即低声道:高见是高见,但你不要学。
学了用在你头上不好么?那倒可以,但不能用在别的男人头上。
王琅琊警告。
到了夜里海日也不去别屋里,就只守在张击衣的屋子里,她在地面上铺了一层褥子便躺上去,任凭卫长缨劝了许久就是没同意。
天没亮,海日便给了掌柜一片金叶子,让他给自己套一架马车。
等马车套好后,海日进房间里,掀开褥子给张击衣穿衣。
走开。
张击衣见着她就烦。
我不走,以后我会天天在你身边。
你胡说八道什么?张击衣倍觉无语,男未婚女未嫁,她在陌生男子房中呆一夜就足够坏名节了。
没胡说八道,以后我就做你的腿,你想去哪里,我就背你去哪里。
顿时张击衣怔住,这个北狄女子说要做他的腿,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这种话,一时间张击衣不知想了什么,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没感觉到腿疼。
等张击衣醒悟过来时,他已经在海日的背上。
尽管他卧床多日削瘦不少,但成年男子的体重不会轻,也有一百多斤,海日佝偻着腰,咬着牙,双手托住张击衣的双腿慢慢向外走去。
张击衣气坏了,海日居然不顾他的意愿强行背他,这让他的自尊何存?他伸出手,只要他一掌落在海日的头上,大概能把海日的天灵盖打爆。
可是他的掌风还离海日的头还有一两寸时,海日的汗水滴到他的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劈向海日头顶的手莫名地缩回来。
卫长缨和李星回刚出门,便看到海日吃力地背着张击衣,李星回正要去帮忙但被卫长缨拉住了。
她真好!阿郎,我原以为自己也很好,但与海日比却差太远了。
一个小女子对一个才认识一日的男子,便能好到这个地步,也不会有谁了。
不,长缨,你对我也很好。
如果换作我,你也会背我的。
我才不背你,我背不动你。
卫长缨逗他。
你就骗我说背我嘛!好,骗你,我背你。
卫长缨笑得腹痛。
到辰时众人出发赶路,因多了一架马车,这日比往日多赶了三十多里路。
住宿客栈时,海日又将张击衣背到客房里,众人都瞧着他俩赞许地点头。
我算是彻底服了她,如果她要当我阿嫂,我也不反对。
卫长绫不禁感慨。
这才刚开始,不知她能坚持多久,阿兄的腿残疾了,她能天长日久背阿兄吗?卫长绡虽也认可海日,但还是不看好,毕竟海日是公主,身份在这里摆着。
今日入住的客栈更小,越往前走越荒凉,尘土飞扬,赶了一天的路,众人的脸皆是灰尘,说是灰头土脸也不为过。
掌柜备好了饭菜,卫长缨便让海日歇着,自己端着羊肉清汤去张击衣房中。
阿嫂,还是让我来吧,以后照顾张阿兄的事都交给我来做。
海日眨眼,便端走了羊肉清汤。
王琅琊脸上有羡慕,叹息道:看来阿兄走北狄这一遭,是走对了,不然怎能遇上这么好的女子,真是可遇不可求。
顿时卫长绫一个爆栗砸在王琅琊头顶,道:这么羡慕,你就娶一个北狄女子呗!朱律见王琅琊挨打,笑道:三妹夫,我们还是不要发表意见为好。
李星回不由赞同地点头。
大阿姊,你看这三个男的一个鼻孔出气。
卫长绡翻白眼。
待会回房去教训,现在我们用餐。
卫长缨笑道。
李星回赶紧将碗中的一块羊肉夹到卫长缨的碗中,道:长缨,你多吃点肉。
朱律和王琅琊见状,也赶紧将自己碗中的羊肉讨好地夹给各自妻子。
这夜里有海日照顾张击衣,卫长缨很早便入睡了,现在快四个月,小腹已有隆起。
和别人怀孕稍有不同,她孕吐症状很轻,这一路奔波倒也不算太辛苦。
趁卫长缨睡着后,李星回便又偷听卫长缨的小腹,听了半晌还是没什么动静。
屋外寒风呼啸,如同鬼哭狼嚎,这越往北走越冷,十里不同天。
李星回给卫长缨掖好褥子,他不禁发起愁,卫长缨生长在锦绣中原之地,而北狄终年寒冷,卫长缨能否适应那里的环境呢。
耳畔依稀传来一声马嘶鸣,李星回开门出去,他是惜马之人,奔波近一月,马也瘦了不少,便打算给马多喂一些饲料。
出来经过张击衣的屋子,里面亮着油灯,李星回下意识凑近窗子。
你要我带你走?这是海日的声音。
是,我不想见到他们。
霎时李星回吃了一惊,张击衣居然要海日带他离开。
他赶紧回屋里,推醒了卫长缨,压低声音道:长缨,刚刚我出去听到海日和阿兄说话,阿兄要海日带他离开,这可怎么办?卫长缨啊了一声,道:这怎么能行?海日一个人是照顾不来的,我得阻止他们。
说着,卫长缨便披衣起身。
她顾不得敲门就进去,里面海日在收拾行装。
阿兄,你要离开我们吗?卫长缨开门见山问道。
张击衣神色淡然,道:你都知道了,既然知道了,那就是这样吧。
不行,阿兄,海日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而且也会很累。
海日走上前,道:阿嫂,我不觉得累就行了,张阿兄不适合与你们在一起,不然他永远都不会开心。
你放心把张阿兄交给我,一个月后,我们在北狄见面,到时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张阿兄。
卫长缨不语,海日说得也有道理,张击衣一看到李星回便生气,这也不利于调养身体。
海日,这样你会很辛苦的,你能忍受得了吗?阿嫂,我很欢喜与张阿兄在一起,你就把他交给我,我什么都能忍得了。
海日说得这么直接,卫长缨去瞧张击衣,张击衣神色未动,这让卫长缨有些为难。
如果张击衣对海日也有好感,自己也许不会反对,如果张击衣只是利用海日,那这不是害了海日吗?海日,你出来,我有些话和你说。
卫长缨拉着海日出来,两人到对面的回廊下。
海日,我知你欢喜阿兄,可是阿兄欢喜你吗?你为他这样付出,如果没有结果,或者他辜负你,你岂不是要恨他?我不在乎是否天长地久,我也不在乎他是否欢喜我,我只知道我欢喜他,瞧到他第一眼就欢喜他,所以我想体会一下与他在一起的日子。
可是太快了是不是?卫长缨还在提醒她,这毕竟关系一个女子的一生。
不快,这就是天意吧,我在这里等你们,而你们就恰好带着张阿兄来了,我相信我与张阿兄是有缘分的。
阿嫂,你就放心把他交给我,他要再跟着你们,他只会不开心。
你都知道了?知道,是天无极用石狮砸断他的腿,他恨天无极。
阿嫂,你让他天天看着天无极,他心里岂不是如刀割,那腿伤如何好得起来?可是,海日,阿兄的腿可能好不了,他再也站不起来。
那不要紧,我会做他的腿,他想去哪里,我就背他去哪里。
我们北狄女人,天生的气力大,背羊羔子,背牛犊子,背草料。
话说到这个份上,卫长缨再拒绝就是不通情理的,也太伤海日的心。
好,海日,我答应你,你进去照顾阿兄吧,我去把阿兄的药收拾一下。
顿时海日高兴坏了,抱住卫长缨亲了一口。
她像火一样热情奔放,也许阿兄会中意她的。
当下卫长缨回屋子,将张击衣的药和燕窝装起来,金银饰物也装了一袋。
海日收了药和燕窝,但金银等物却不肯要,只说自己有钱,让卫长缨留着。
清辰时,众人都得知海日要带着张击衣独行,这个决定大家一致赞成。
在城外分别,海日赶着马车先到朔州,再从朔州到北狄的休屠部落所在地,而李星回等人渡悬河到九原,到了九原便就是北狄了。
众人目睹海日的马车离去,渐渐地消失在黄原尽头。
开始觉得她风骚,厌恶她,但没想到她如此执着。
卫长绫感叹不已。
我只想快到北狄,我要看看那里有什么样的好男子,是不是都像海日这样。
卫长绡故意拿眼看朱律。
朱律抬头挺胸,向王琅琊笑道:三妹夫,我们可不能输给北狄的男子。
但是,我们中原的女子也不要输给北狄的女子。
王琅琊故意把火烧到卫家三姊妹身上。
众人一笑而过,驱赶马车向前赶路。
十来日后抵达悬河边上的一个小镇,这里没有客栈,只好寻了一户人家投宿。
这个边远小镇平日也没什么人,突然来了风尘仆仆的六个人,把那户人家吓得瑟瑟发抖,好在卫长缨给的金饰安抚了他们的心。
当初他们离开京畿时,不方便携带银两,只能多带些金银饰物。
在经过大市镇时,卫长缨将一些饰物拆卸下来换钱。
只是过了榆州后,几乎无大城,也无处换钱,只能以饰物交换。
主人家给他们煮了羊肉清汤,又烙了几个饼子。
众人早饿得肌肠辘辘,也顾不得礼仪大口吃起来。
用完餐后天色未黑,卫长缨和李星回出来散步,这小镇极小,只有一条不足三十丈长的街道,虽然天未黑,但街上的铺子也都锁了门。
房屋皆是低矮的夯土屋子,垒着院墙,上面满是泥土落后的小洞眼。
才走得一会,卫长缨已看到好几处败落的屋子,料得是没有人居住。
这里太荒凉了。
此处差不多是寸草不生,满目黄色。
过了悬河后就是草原。
走了两刻钟,两人到了悬河边,这里风大,卫长缨冷得缩起肩膀,李星回赶紧脱下自己的袍子给卫长缨穿上。
你不冷吗?我不怕冷,北狄可比这里冷多了。
卫长缨在河岸坐下来,这里有许多被河水冲刷过的卵石,大的有拳头大,小的只有指甲大小,粒粒光滑,她拾起一块扁平的石头掷到河里,没想到那块小石块竟在水面上打起水漂。
这是什么?为何石头会在水面上漂?李星回第一次见,大惊小怪。
打水漂。
快教我。
卫长缨便教他选扁平的小石块,横着轻轻抛出去,这样石块便会在水面上滑行。
李星回便专心去学打水漂,卫长缨望着对岸出神,忽然她意识到一个问题。
阿郎,我们赶马车如何过河,你看这边又没渡口。
这把李星回也难住,他来中原是翻过乌蒙山,并不经悬河。
如果不渡悬河,就得绕近十天的路程。
他凝视河对面,河对岸也是黄色,但那不是黄土,而是深秋草地的颜色。
北狄终于近在咫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