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回回到驿馆时, 卫长缨已经醒来,她正在裁自己的一件旧衣,五个月的时间看着很久, 其实一眨眼就过了,越往后月份越大, 她就没精力给孩子做襁褓了。
进来时李星回忐忑不安,他的手抚在卫长缨的肩上。
长缨,刚才我去见了清玉公主。
嗯。
你们谈了什么?卫长缨细心地将旧衣裁成一片片,这件旧衣大约能做两套小孩儿的衣裳。
谈了你。
卫长缨没再说什么, 或许是情敌,但清玉公主也绝对是值得她佩服的一个女子。
从对草原的向往,在这些日子里, 差不多变成了厌倦。
单一的景致,实在无法让人长地欢喜, 这里只适合小住,却不适宜中原人长住。
清玉公主能在北狄住上十年,这份毅力过人。
长缨, 你不怪我吗?怪你什么?我私自去见清玉公主。
李星回心虚不已。
她若要见你,你还能不见吗?这样就太不近人情了。
阿郎, 我只要你的身心都是我的, 不能有其他女人,如果你做不到,我就会离你远远的, 让你再也找不到我。
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唯这个要求而已。
不会有其他女人, 我的心也容不下其他女人。
李星回拥卫长缨入怀, 卫长缨对他如此, 那他对卫长缨何尝又不是如此,在他们的心里都容不下其他人的存在。
男女之间的情感本就是自私独有,排他的。
让我听听咱们的孩子说话。
李星回趴下身体,把耳朵贴在卫长缨的腹部上,忽然他啊了一声。
长缨,我儿子刚刚踢我了。
是女儿。
女儿会很温柔,这个绝对是儿子,哈哈,等他长大了,我就教他骑马射箭。
阿郎,你扶我起来。
坐久了腿脚麻,卫长缨起不来,李星回扶着她站起。
长缨,我得找几个人去中原购一些物品回来,你肚子大,不合适坐在地上,要有椅凳才行。
也还好,要累了,我就可以直接躺下,就是起来不太方便。
以后我会随时在你身边服侍你。
卫长缨嫣然一笑,男人说出服侍女人多不容易。
我们出去走走。
李星回给卫长缨穿上羊皮袍子,扶着她出去,外间天还很明亮,离黄昏还有半个多时辰的时间。
这时仆从送东西过来,说是过会要去见清玉公主,请卫长缨换上这些衣物。
卫长缨打开看,里面皆是中原的衣物和钗饰,里里外外崭新一套,还有一件珍贵的狐裘。
清玉公主她这是什么意思?李星回皱眉。
她大概知道我穿着北狄的服装,梳着北狄的发型,要我换回中原的装扮。
阿郎,你帮我将羊皮袍子脱下来。
卫长缨心中有点不满,她肚子大了,穿衣梳头都不甚方便,但她是大周人,晋见清玉公主也应该要着中原的服饰才对。
在李星回的帮助下,卫长缨才换上清玉公主送来的服饰,梳了高椎髻,将钗环等插在发丝里。
卫长缨对镜描了眉,抹了唇,涂了胭脂。
李星回喜得合不拢嘴,卫长缨若这样走出去,便是牛羊都要为她驻足了。
忙完天色已是黄昏的光景,两人准备去晋见清玉公主,刚出来就看到卫长绡与卫长绫也换上中原服饰,梳上高椎髻。
朱律和王琅琊同样也是中原装扮,襕袍和幞头,尽显风流倜傥意味。
他们说是清玉公主给送去的衣物,令他们换上。
顿时卫长缨又释然了,大约清玉公主想见故国衣装吧。
天冷得厉害,偶尔有小雪花飘落,卫长缨缩紧了身子,狐裘虽能御寒,但里面的锦衣却是不耐寒,不如北狄的羊毛衣物保暖。
众人步行前往,一路上的目光尽为他们所吸引。
北狄的老百姓议论纷纷,但没一句能让卫长缨听懂。
大姊夫,他们说什么?卫长绫问道。
他们说清玉公主的娘家来人了,说你们男的俊,女的俏,衣裳好看,头发也好看。
一时众人都得意了。
众人畅通无阻,大概清玉公主早就吩咐过,守卫的士兵没有阻拦。
到了清玉公主的穹庐前,众人都自觉在外间脱了靴子,仅着袜子进去。
穹庐里摆好案台,案台上也摆好马奶酒与熟羊肉,还有一碗酸奶。
清玉公主坐在上首的位置,众人一进来便向她行礼。
朱律和王琅琊皆是有官职爵位的人,便以卑职谦称,卫长绡与卫长绫则以妾贱称。
因李星回已辞去官职和爵位,卫长缨已无诰命身份,则称自己是民妇。
清玉公主瞅着卫长缨,容光姝色,独步天下,眉目间如诗如画,语气不卑不亢,知礼懂礼,令人挑不出错。
若论容貌,确实要胜出自己两三分。
各位请坐,无甚招待,皆自便。
众人早习惯按长幼排序,因此李星回与卫长缨在左,卫长绡与朱律在右,卫长绫和王琅琊在下。
卫长缨也在打量清玉公主,虽然之前何太后大寿,李星回画过清玉公主,但画上的人还是与此时所见的清玉公主不同。
眼前的清玉公主飘然出尘,不似凡间的人,举手投足优美动人。
也只有这样的清玉公主,才能让大周的才子雅士趋之若鹜。
卫长缨虽认为自己容貌胜出清玉公主,但气度却逊色不少,天之骄女的气度岂是寻常普通人能达到的。
赤骨宁愿在小珠心中是个薄情寡义的人,也不愿意自己的心对清玉公主动摇一分,现在我也能理解了。
卫长缨暗忖。
便是有十七八个小珠,也不可能动摇赤骨对清玉公主的心。
大家随意。
李星回仍是将卫长缨面前的马奶酒拿开,令仆从去换热奶茶。
抱歉,我忘记你有身孕了。
清玉公主面有歉意。
不碍事。
这次相见清玉公主更多的问起中原的事,众人便说起何太后的大寿,还有乞巧节和中元节的事,但都没提起中元节昭元帝被困隆回寺。
长缨,听天无极说你擅画,你若有空便帮我画一幅太后寿辰图。
卫长缨听清玉公主也称呼自己名字,赶紧答应下来。
以后你长住北狄,咱俩便可多说话。
戌时刚至宴席结束,众人行礼告退,从穹庐出来外间早黑透了,风声鹤唳,但是满天的星星比中原看起来更大又亮,似乎就在穹庐上面,用一根竹杆便能敲下来。
小雪花飘着,卫长缨伸手接住一片,但还来不及看,便在手心里融化了。
不知怎的,卫长缨心中寂寞的感觉越来越浓了。
她回望着草原,分不清哪里是南方,此时她真真切切感受到李星回的思乡之情。
在想什么?李星回低声道。
刚说出的话被风吃掉,一点也不剩,卫长缨没有听到,只见李星回的嘴唇动了几下。
我想我应该与你随遇而安。
卫长缨说出的话也被风无情地吃掉,李星回也没听到她的声音。
回到驿馆,卫长缨的身子冻僵了,这冷风与中原的不同,如冰水浇在身上透心凉,骨头也酥了。
李星回给她脱下狐裘,抱她坐在火炉前,渐渐卫长缨的身子才回暖。
等到孩子出生前,你就不要出穹庐了。
一直到四月前,北狄都会是冰天雪地,到五月河水才会解冻,那时草原的鲜花盛开。
那我还不得胖成球。
穹庐再大也不过是方寸之间,前后不过两丈多,还不及自己在尚书府的闺房大。
胖才好,不然生的孩子就不强壮了。
李星回向卫长缨手心里吹气,呵呵地笑,道:如果生的是女儿,我想把她送到中原去,这里太苦了,女孩儿不应该受苦。
卫长缨伸手揪他手臂,道:别胡说,你忍心孩子远离父母?忍心。
她在中原长大,就不会想着北狄,然后寻一个像二妹夫三妹夫这样的男人宠她,一生无忧无虑。
不得说,朱律和王琅琊真是疼妻。
李元青的眼光还真是好,给她们三姊妹都找到了如意郎君。
为什么不让女儿寻一个像她父亲一样的男人宠她呢?卫长缨数着他的胡须,才数了一会就忘记数了多少,自从怀孕后她的记忆力就变得很差,时常忘事。
我不好,我不够风趣,有时太认真,女儿不会欢喜她父亲这样的男人。
不会的,女儿随她阿娘。
卫长缨倚在他的胸膛,在她的心中没有任何男人及得上她的夫婿,他像山岳一般守护着她,这份安全和归宿感任何人也给不了。
如果是儿子,就让他留在北狄,男人受苦没什么,更能磨砺他。
嗯。
卫长缨轻轻应着。
等他长大了,每年都护送他阿娘回中原省亲一次。
卫长缨怔住了,没想到李星回会想得这么细致,他知道她想念中原故土。
那我要你护送我回去省亲,中原的女婿也得见见岳父岳母。
孩子没长大前,自然是我护送,孩子长大了,那就是孩子护送。
那你曾经有没想过会娶一名中原女子为妻?没有,我生长在北狄,当然想的是娶一名北狄女子为妻,但是老天要让我欢喜中原女子。
如果你未去中原,那你心中曾有过妻子人选吗?李星光挠着耳畔的发丝,笑道:还没想过,但我母亲属意她的外甥女做她的儿媳妇。
啊——原来你还有个未婚妻,你居然没向我交待?卫长缨不由分说朝他胸口打去一拳,一拳不够,又打了两拳才完。
不是未婚妻,只是我母亲的想法而已。
好吧,你老老实实把你在北狄的桃花一个个交待,我听听还有多少个。
没了,没了。
李星回哪敢再说。
卫长缨出了一回神,又道:你打算如何争大单于的位置,我瞧王庭似乎没什么动向。
十一月十一祭神节,所有部落首领会来王庭,届时会推选大单于人选。
那他们要不推选你怎么办?卫长缨颇为担心。
那只不过是个形式,推选谁都会有人不服的,只能以武力取胜。
长缨,你安心养胎,不用管这些事,我也不在意能否当大单于。
如果当不上,我与你回中原。
卫长缨笑了,道:那你不思念你的故乡吗?思念的时候回来看看就行了,你和孩子重要。
李星回想明白了,他们可以住在离北狄很近的地方,这样回京畿或是回北狄都方便。
北狄气候寒冷,饮食单一,不适宜卫长缨长期居住。
她太怕冷了。
而最冷的时候远没有到来。
翌日直到午后卫长缨才起来,穹庐里虽有火炉,但毕竟不如砖石避寒,听了一夜的寒风呼啸,下半夜她才睡着,天气又冷,加上怀孕贪睡,她便不肯起来了。
李星回哄了几次,才把卫长缨哄起身,正要给她穿上羊毛衣物,但卫长缨却拒绝了,她还是坚持穿中原的服饰。
这太冷了,不能御寒。
中原的服饰精美柔软,但在御寒上差了许多。
我不出去,就在火炉边。
李星回没再劝,中原人的国家情怀很重,昨日清玉公主令他们穿中原服饰后,清晨他见到朱律他们,也皆是穿的中原服饰。
那千万不要出去。
草原上缺医少药,一旦生病就是非常危险的事。
因此有人生病,都是向清玉公主求药。
天无极。
穹庐外有人在喊李星回的名字,霎时帐帘被挑起,吉雅出现在穹庐里。
她穿着厚厚的羊皮袍子,袍子上沾着雪花,原来外面在下大雪。
当吉雅瞧到卫长缨一身中原士族女子装扮时,眼睛不由瞪大了。
这衣裳真好看,还有这些发饰也很好看。
中原女子都是这样装扮吗?卫长缨摇头,道:不是,中原等极森严,每一阶层的服饰和发饰都是有规定的,甚至发饰的数量也是有规定的,平民百姓家是不允许穿这种衣裳。
吉雅,你怎么来了?李星回又心虚起来,吉雅突然来,只怕卫长缨以为自己让吉雅来的。
要推选大单于,我父亲,还有格日乐图他们都来了,这几日各部落首领都会来。
对了,海日她应该会来吧,我好久没看到她了。
吉雅提到了海日,卫长缨便想起张击衣,他俩也走了许久,不知近况如何。
李星回听到格日乐图也来了,心中万分不高兴,这人一来他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然有双眼睛始终在窥视自己的妻子。
天无极,中原女子很美,不但是格日乐图欢喜,我相信其他来的王子也会欢喜。
好了,我不说了,我去见清玉公主。
吉雅走了。
李星回却在发愣,吉雅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其他王子也会欢喜中原女子。
长缨,这些天记住千万不要出穹庐,外面有很多坏人。
嗯。
卫长缨怕冷也不敢出去,她在帐帘前瞧了一眼,外面雪花飞舞,大地白茫茫。
用过餐后,卫长缨又有些犯困,但还是坚持缝制襁褓。
累了就别做了。
李星回不免心疼。
还好,累了我会躺下的。
没过一会又有女子在外面叫李星回,卫长缨诧异的眼神看向李星回,李星回一脸尴尬,道:我出去看看是谁?去吧,应该是好妹妹来了。
卫长缨没好气。
李星回刚起身便又坐下,道:算了,不理她,我陪着长缨。
说着,他便给卫长缨捏肩膀,给她捶腿。
外面的女子连叫了几声,叫到后面还有些不耐烦。
哦!是个坏脾气的妹妹!卫长缨取笑他。
话音落下帐帘被揭起,一名穿着狼皮的女子进来,这女子穿着如同男子一般,披头散发,头上系着狼毛编织的额带,手臂和小腿皆绑有狼皮,野性十足。
五官同样极美,尤其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像小老虎一样,论姿色她比海日和吉雅都要出挑。
天无极,我叫你好多声,你怎么都不理睬。
我要不是听吉雅说你来了,我都不知道你回了中原。
女子虽是说的北狄语,但语气却是埋怨的,这让卫长缨感觉,她与李星回的关系比吉雅更近,甚至比海日还要近。
她一进来眼神便全放在李星回脸上,似乎根本没察觉到卫长缨的存在,当然也可能是刻意的忽视,因为吉雅不可能不说李星回带来了中原妻子。
卫长缨忖思,多半是这些北狄的公主们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李星回已经瞧到卫长缨脸上的不悦,赶紧用中原话道:玛南,这是我的妻子卫长缨,过几个月我就要做父亲。
是吗?若是姑姑还活着,嫁给你的应该是我。
这次女子忽然也说起中原话。
顿时卫长缨咳嗽了一声,这女子提到的姑姑莫非是李星回的母亲,那么她就是李星回母亲的外甥女,就是李星回母亲属意做儿媳妇的那位吗?看来北狄婆婆中意的儿媳妇,与中原婆婆中意的儿媳妇不同。
玛南,你别胡说了。
李星回沉下脸。
怎么你还生气了?我有胡说吗?是姑姑亲口对我说的,你别说你不知道。
天无极,我又没说要嫁给你,特润不比你差。
哼,我去看清玉公主。
玛南屁股一扭便气呼呼地掀帘出去。
长缨,你别听她胡说。
李星回赶紧安慰卫长缨。
她就是你母亲看中的儿媳妇吗?卫长缨见他俩吵起来,心里还是蛮高兴。
是我母亲想把她嫁给我,我才不中意这种无礼的丫头,多看一眼都不愿意。
李星回赶紧表明自己的内心。
她也是公主吗?是独鹿王的女儿,玛南。
我们别理这疯丫头,平常我与她也不怎么来往。
怎么看你也像是撇清关系。
卫长缨窃笑。
事实如此,长缨,你别胡思乱想,我在北狄没有中意的女子。
至于玛南就更不可能,在我全族被乌桓屠戮的时候,身为我母亲的兄长独鹿王却置身事外。
阿郎,这些公主为何此时都来王庭?是为了推选大单于吗?来了一个吉雅,又来了一个玛南,不知海日能不能赶到,卫长缨有些想见张击衣。
祭神节除了祭神外,也是陌生男女相识相恋的节日,这个节日会持续七日。
所以一到这个节日,许多年轻男女会来到王庭寻找意中人,王子公主也不例外。
那你在这个节日找过意中人吗?当然没有了,如果有,我就不会去中原了,我会死也留在北狄。
好吧,我相信你,虽然你有很多秘密。
没,没有秘密。
李星回快急哭了。
卫长缨不再逗他,看他又快急眼了,不过北狄的这些公主也蛮有趣,各有特色,但她最中意海日,毕竟海日欢喜张击衣。
北狄的公主与中原的公主也是不同的,北狄的公主个个都像匹小野狼。
不过,这些公主都好像与清玉公主关系不错,都说要去看清玉公主,那清玉公主到底是用何种方法收服了这些小野狼呢。
出生皇家的人自然有些手段,像阿娘也是有手段的,不然阿爷怎会对她恁好。
此时想来,卫长缨觉得自己与李星回都被昭元帝算计了。
两人聊着,这时卫长绫进来了,她抖动身上的积雪,道:大姊夫,我们吃腻羊肉了,二姊夫和王琅琊打算去打些兔子,但他们对草原不熟,你带他俩去吧?这些日子以后来,一路上吃的都是羊肉,饮的马奶酒,卫长绫的脸上起了好几个小疙瘩,是上火了。
不等李星回答应下来,卫长缨便先应承下来,她也吃腻了羊肉。
三妹,那你多照看长缨。
待卫长绫答应下来后,李星回这才背了弓箭出去。
卫长绫陪着卫长缨说了一会话,便用手掩呵欠,卫长缨见状便道:三妹,你回穹庐歇息吧,我不需要你照顾。
大阿姊,那你歇息,我回去了。
卫长绫巴不得卫长缨这句话。
卫长绫走后,卫长缨便偎在火炉前继续缝制襁褓,她做得很认真,完全没察觉到有人进来,连头也没抬起来。
这两个多月赶路没做女红,生疏了许多,一会针就扎到她的手指。
中指渗出了血,卫长缨正要放到唇中吸吮,忽然身畔一人夺过她的手指,放到他的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