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篇之第七章

2025-03-25 16:02:35

他的发质好软,柔白发丝在我指间打着旋,我从发根顺下去,轻挽起整把的发丝置于他头顶,宛如高高束起的长辫。

独手挽发零落不少发丝,高束的发型仍能勾勒出他脸颊硬朗的轮廓,配上立体的五官显得孤傲而冷峻。

我极尽所能的摆出媚态,眼睛哆嗦得都要抽筋了,吐气如兰到断气:师父,您老这样子……真是……太销魂了~咱们曾经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其实我那后一句口气虽轻佻了点,却掺了几分真心在里面。

玩味似的给他束发只为转移他的注意力,但那模样却还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眼底的温度渐渐燃起来,黑漆如墨的眸子闪过一丝光亮,转瞬之间又归为沉静,再难捕捉到什么。

他睨了一眼嬉皮笑脸的我,了然的直起身子,靠向椅背,问道:哦?哪里?说不出来就罚你。

口气端地是半真不假,字咬出来却是沉甸甸的。

我扯着嗓子干笑两声,额头上还是渗出细密冷汗。

他抓过我摆弄他头发的手,泛白发丝没了禁锢瀑布般泻下。

他认真凝视我,清冷嗓音飘出:你若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他放开我的手,起身独自出了屋。

我愣在当地,看着指尖处方才缠绕下的几根断发,心里有些涩涩的。

他……他好像生气了?那话怎么听都好似咽了半句没说,我应该知道些什么么?我恹恹坐回去,支着一侧腮边,陷入苦思。

记得上世逃亡之时,曾在同族姐妹那看过一册话本子,讲的是一位痴情人儿生生世世寻找他的爱人,这种狗血俗套的段子,细节如今早忘得干净。

可套在我头上,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我醒来之时,他便在那,对我生长异常,内外不符,皆坦然以待,从不过问,似乎对我的事了如指掌,难道……难道我们真有什么前世未了缘?不会有人平白雨夜深入林中玩耍吧,莫不是他是在那等我出生?可我前世对他真没印象……我应该认得他么?越琢磨越觉得像,越掂量又觉得越不像。

我噌的站起身来,俗话说得好,不传道授业解惑,何以为师,我要去找他讨个明白。

兴冲冲转了整个篱笆院,也没看见他人影。

我臊眉塌眼的回了屋中。

坐在梳妆台前,我百无聊赖望着镜中的自己。

这个肉身最近长势缓慢,甚有停下的态势。

看去我的模样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花一般的年貌。

仅仅过去个把月,我已将自己上一世的样貌忘个大半,真真的恍如隔世。

手指从眼眉一路下滑摸到嘴唇,这脸已辨不出复刻了我几分原貌,而这样貌……又有几分像白煜呢?缓缓解开上衫衣扣,露出右侧肩膀,镜中映出锁骨处肌肤下的点点红痕,这红记出生时便带着,起初以为是胎记,随着肉身生长,痕迹也逐渐扩大,近日越看越像极了一排齿痕。

我用力擦拭它,肌肤被逼得苍白,似瞬间掩盖了齿印,而后它却红得更加通透。

忽然不知搭到哪根弦,我猛然记起,死时疾风骤雨那一夜,白煜抱着我啃咬的应就是这侧锁骨,这个位置,莫非……莫非这是白煜那夜咬的?他这是做了什么?!心中瞬时燃起团无名火,烧得我心慌意乱,我只想出去透口气,凉凉心,匆忙间竟忘了我的衣衫扣子还未系上。

打开门的当口,正看到墨钰敲门的手搁在半空中,他抬眸看我,眼光落在不整的衣衫上,眼中闪过一丝讶然:怎么?你在睡觉?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肩膀半露,衣衫零落垂下,露出胸前里衬。

我赶忙尴尬整理,嘴里说道:啊……没有。

师父找我是?墨钰道:明日我有客来访,你留在这里不方便,拿些银子去镇上住两天吧。

话说完,转身欲走。

我一把拉住他:师父,进来坐坐,我有话要问你。

给墨钰端上杯尚好的香茶,我靠桌坐在一旁,说得单刀直入:师父,是不是有些事我本应知道却不知道?他吹着手中的茶,低垂眼眸,淡定问道:例如?我干咳两声,有些不太淡定:我们应该曾相识过吧?在前世……不,前前世,恩……我也不知是哪世,是不是有什么纠葛的姻缘?他噗的一声,将刚刚送进嘴中的茶又吐回杯中,神情古怪的抬头看我。

我结结巴巴道:难不成……是孽缘?咱们两个是前世仇敌?师父对我这么好,不能够吧?……他将茶杯放回桌上,一脸的似笑非笑,口气戏谑:你怎会如此觉得?疑点太多了,那雨夜你为何会在淮山林海?又为何会对我这么好?对我身体的异样却如此坦然,只字不问?屋中静默了好一阵子,不知何时,只听墨钰深沉的声线,缓缓荡开:你我之前并不认识,我对你好,只因你同我一位故人很像,那个雨夜我便是去看她,途径淮山林海,偶然遇到你们这对母女罢了。

我无意识的反问道:像?哪里像?他回道:妖源很像,你们皆是半妖人。

哐啷一声,我坐下的椅子横摔在地上,桌子也被我大幅度起身弄得晃了三晃。

我抖着嗓子,手心都是汗:你……你怎会知道?!他本漆黑的眼眸更加深如古潭,墨得深不可测,摆弄着手中的茶杯盖子,他徐徐说道:我埋掉的那个女人是正统的妖族后裔,而你则是混了外族一半血脉的半妖人,你身上妖气被稀释,淡了很多,以我的修为仍是可以闻的到。

半妖人的长势本就快于常人几倍,所以我并不惊奇。

那日,我起初不想带了你走,便是怕你身上半个妖族血脉引来是非,甚是麻烦……我步步后退抵至床栏,冷着脸打断他,嘴角牵出一丝冷笑:你到底是谁?天族的人?还是他们的走狗?墨钰苦笑道:我确实在九重天上呆过一阵子,如今同他们早无了瓜葛。

我思凡下界已百年,想必神籍早已除去,只这身修为我仍留着,未散了还予他们罢了。

他缓步来到我面前,手轻粘我脸上的发丝,撩拨到额角耳后,柔声道:我若想伤害你,便不会留你至今。

你和她本是一族,同她……真的很像。

他顿了顿,又道:明日你不用去镇上了,话已通透至此,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留下同我一道会客吧。

转身离去,到门边却顿住,背对我淡淡说道:你若害怕,不愿再待在我身边,明日一早拿了银子,便再也不要回来。

我叫住他:你那位故人是谁?我可否与她见上一面?他头也没回:你见不到她,她是我的亡妻,已经故去。

我一夜无眠。

在床上翻来覆去烙了一夜的大饼,导致的直接后果是眼睛浮肿,面容憔悴,那满头鸡窝发型更是看不得。

望着镜中不堪的自己,我深深的垂首扶额,至于么我?两世为妖,除了没正正经经成过亲,房也圆过,娃都这般大了,大大小小的生死关经历个遍,对这么个去与留的小问题何至于糟心成这样?!昨夜,我罗列了近千条留下来可能引发的祸端,却抵不过那一条简简单单的理由:我想留在他身边。

这个人,我同他未隔族恨,也无家仇,这世间只有他知道我是谁,我是什么,天大地大,容得下我的只有这一亩三分地的小窝。

我长长,长长舒了口气,起身出了房门,径直向墨钰那屋走去。

身后清冷的嗓音响起,依然沉缓:不用去我那屋了,银子在我这。

我回过头,循声望去,他半倚在檐下,初日的微阳点点坠在他身上,映不出脸上的表情,只因他正侧身垂头去解腰间的银钱袋子。

我含笑:要银子作甚?我去你那屋打扫一下,好会客不是?他身子明显怔住,解袋子的姿势定格般僵了一下,缓缓抬头看我,冷峻的脸上无大表情。

我回身,依然走我路。

他上前一把拉住我的手,四平八稳的说道:不用了,会客不在我那屋。

架子是端得半点失态也无,只他这手冰块似的,他到底在我那屋檐下呆了多久……我被他牵着向篱院后那幢门庭紧锁的独苑走去。

无意间顺着他的手向上看去,眼风扫过处,竟捕捉到他耳根处泛起的那抹烧红,这老家伙蛮能装的嘛,我在心里贼笑,竟能欢喜成这般,看来昨夜没睡好的并非我一人。

厚重的千重锁被打开,锁链咣啷啷的卸下,大门吱吱哑哑的开启,我的心随之也提到嗓子眼,终于能一睹这神秘之地的真颜,聊以抚慰我那长久以来的好奇心。

乍眼看去,庭院并不大,也没多荒凉,落叶和尘土不过积了薄薄一层,显而易见,它定是被有心人精心呵护着。

院子正当中,一颗粗壮老树墩横卧了四方天地,墩上的年轮纵横涟漪,树皮班驳陆离。

刹那间,眼前莫名幻出这苍茂老树枝繁叶盛的光景,漫天尽是飘散零落的纯白梨花瓣,风中似扑来清冷的梨花香,树影下一袭佳人,曼妙而立,破碎花瓣盈满了她的衣衫。

我紧紧的闭上眼,又使劲的揉揉眼,猛然睁眼定睛望去,前方除了这荒凉的老树墩,什么都没有。

乍惊之下,我无意识的喃喃自语:白梨花树……墨钰讶然道:哦?砍成这样,还能辨出是梨花树?……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向屋中跑去。

屋内陈设甚是简单质朴,竹木编制的靠椅,素色的屏风,檀木色的方桌,我的眼光最后定在被风吹得飘扬的沙白幔帐。

没有错!我认得这地方!我来过这……这怎么可能?!我呆立在屋中,讶然的说不出一个字。

墨钰赶到我跟前,发觉我的异状,叠声问道:阿离,怎么了?我暮然去握他的手,焦急问道: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正值此时,大门那方响起轻叩铁环的敲击声,我的话被生生截断,一种舒耳的娇滴声音凭空飘出:墨钰公子,九九来了。

待瞧出来者何人时,我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殷九九,馨月楼的名妓,这土得掉渣的边陲小镇唯一的宝,一年四季达官贵人络绎不绝,皆是为了一睹这绝色的真颜,她的一支独舞开出的加码让我这个逃难了上一世,穷酸了这一世的人,打听一下都是罪过。

我放开紧攥墨钰的手,猛的一下拽过他的前襟,将他拉至同我一般高度,我槽牙咬得咯咯响,却在脸上拿捏出尊敬的笑意,贴着他耳畔低声问道:我的好师父,你该不是把咱们所有的家当,包括咱们俩个一起卖给馨月楼了吧?墨钰狠狠的瞪了我一眼:那也够?我怯怯的松了手,墨钰弹弹衣衫,甚是客气道:殷姑娘,里边请。

第一次近距离看这天下少有的丽人,看得我是心旷神怡。

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就连踱步这样的常姿都被她演绎的甚是曼妙清雅。

只奇怪的是,这天算不上寒冬,这姑娘却从头到脚捂得严丝合缝,看着忒热。

我呆愣间,墨钰回身已将门轻轻叩住。

他来到我身侧,在我耳边低喃:阿离,无论你接下来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决不能出声喧哗,否则连你都出不了这屋子。

这话我听得似懂非懂,抬眼瞟他,正同他目光相对,他蹙着眉,满脸的正色,不容置疑。

我轻轻颔了颔首,心却开始有点慌了。

他走到殷九九身旁,神色毫无异常的对她道:殷姑娘,可否看一下你身上的血契?殷九九略微顿了一下,回眸看我:这位是……?墨钰道:无妨,她是我徒儿。

殷九九向我礼貌的略微点点头,举止间落落大方。

我则报以蠢笨的挥手,举止间僵硬尴尬。

接下来她的行为,让我那颗本就慌跳的老心更是急促得蹦跶不止。

这姑娘竟在我俩面前,一件一件将身上的衣衫脱下,连最后的那件绣花肚兜也未能幸免。

这屋子并不朝阳,屋内昏暗幽幽,她一/丝/不/挂的站在那里,窗棂露进来的微阳漫在她身上,金光点点下是她粉雕玉砌的雪白酮体。

但灼人眼球,赫然醒目的却是她遍身上下满布的血咒,那些如蚁型细小的麻密咒文纵横蜿蜒的爬满了她身体各处,像雪地里蔓开的血色修罗花,那种凌虐的美。

我捂着嘴,震惊的调整气息,使劲从她身上移开目光,向墨钰望去。

他平静依然,目光没有想象的灼灼,那眼神冰冷得像看一具尸体一般。

他轻握起她的胳膊,细细查看上边的血咒,飘出的声音有些公式化:后世都办妥了?殷九九回的简单:嗯,都妥了。

她顿了一顿,又道:公子,我去见他了,他过的很好,原来没有我,他可以过的这么好……后一句是她抖着唇说出来的,末尾哽咽得说不下去。

墨钰没有接下去,只是眼中放柔很多,轻声道:接下来我做的可能会让你有些痛,不过比不得你现在的痛,我会尽力减轻你的痛楚。

她微微含笑,示意答谢。

墨钰蹲下件件拾起方才她脱下的衣物,说道:黄泉冷寂,长路漫漫,还是穿件衣裳吧,想穿哪件?我为你披上。

殷九九噙着泪笑道:就那件吧,紫色流云裙,我第一次见他就穿的这件。

她接他手上的衫,想自己穿上,却连抬个胳膊都困难,额头渐渐溢出细密汗珠。

墨钰叹了口气:九九姑娘,让我来吧。

你身上的咒文已深及骨骸,越是暗红一分,痛楚就越深一分,你本不该熬到这时才来找我……九九只是想再见他最后一面,所以耽搁了些许天。

他为她穿衣的手势拿捏得当,生怕把她碰得更痛。

那眼泪在她眼里翻滚许久,终是落下,滴滴溅在他手上,像绽开的朵朵冰花。

待衣裳穿好,殷九九已满脸泪痕。

我旁观到此,心中的寒意一阵胜似一阵,这……这是要干什么?怎么感觉像是在送人上路……墨钰扶她坐到靠椅上,握着她的手站在一边。

他默默的闭上眼睛,渐渐的额上有些汗湿,全身微微震颤。

我知道,他正在聚敛体内真气,相交之处的那双手泛起火红色泽,手的彼端,殷九九的身体透过紫莹纱裙,红得更是惊艳,这潮红一波一波沿着她的香肩,脖颈蔓延上去,汇聚到嘴边。

她朱唇微张,晶莹纯白气泽缭绕着绯红欲滴的血咒缓缓从她口中飘出,驻在两人之间,凝成血白相间的一束淡淡微光。

屋中一角的我已彻底傻眼,茫然混沌的做不出任何反应。

所有的血色雾白汇集完毕后,墨钰将最后凝结的微光收在手中。

殷九九则软绵绵的靠在椅上,一动不动。

我走上前去,想看看她。

还未及她身侧,她却一下子动了,倒是把我唬了寒毛直竖。

她起身,头微垂,看不清脸,一步三晃的向门口走去。

我再忍不住,上前唤道:九九姑娘,你没事吧?她始终垂下的眼帘未曾抬起一下,理都没理我,仍向前缓步行进着。

我的脚下兀然漫起丝丝凉意,她这个样子……这样子分明就像是个没有魂魄的行尸走肉。

身后徒然飘出冷声:不用管她,她已是个死人,这种执魂的躯壳会去往她最后想去的地方,不出三日,这尸身便会化作一堆白骨。

她的魂魄呢?我还是问了,虽然心里已大抵有数。

墨钰摆弄手中的微光:这便是。

他那双眸子泛着寒气望向我:她同我签下血契,她的魂魄是运用洗魂之术应付出的代价。

洗魂术?我不解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