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被剜去双目,只因天帝的某房小妾嫌自己的眼睛不够明亮,想挑个可心的漂亮眼睛换一下。
阿娘曾对我说过,倘若要如蝼蚁一般在这腥风血雨中苟延残活,还不如自刎一刀来得痛快。
不过,直至阿娘去世,她都没舍得给自己来这么一下子,个中因由当然不是阿娘贪生怕死,而是她一直有个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她要护着我活下去,也算是为妖族留了后。
当时,我甚是不忍点醒她,就算我可以独活,没有配偶,也一样要断后。
在最后一次大规模围剿妖族的血腥屠戮中,我们这几个妖族最后的血脉尽数被一网打尽。
那时,我找了个看似爱贪小便宜的道士,将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偷偷拂进他衣衫内,以此向他求了个情,让他把我脖颈上粗重的栓妖链取下,容我留下片刻送送阿娘。
阿娘满身是血的被遗弃在白雪皑皑的地里,她护着我挨了一剑,正中要害,已是奄奄一息。
我将她抱在怀里,在脸上拿捏出个劫后余生的笑容,摸着阿娘的脸,道:阿娘,那些臭道士都走远了,你看,咱们活下来了。
阿娘死在我怀里,唇边凝着笑意,脸上是我未曾见过的安祥。
赶车的道士颇为娴熟的将囚车停在青山脚下,我们用链子穿着,一行人来到最富盛名的妖人集中营——紫阳观。
紫阳观不愧为天下第一观,阵势忒是壮观,观中人潮汹涌,香火不断,那边贵主们簇拥着争先恐后掏大把大把的银票子布施香油钱,这边是穷苦人一级一跪拜的爬上来还愿,顶着满额的血,嘴中念念有词,虔诚至极。
可这些人怎知这覆有神圣光环的道观中,有那么一间内室暗门,尽是妖人支离破碎的残值断臂,四面墙壁已被血生生染成艳红。
我来此观的当夜,便失了眼睛。
阿娘经常念叨,我是个天生的乐天派,俗称没心没肺少根筋,总是爱将事情往好的方向瞎想,以这次剜目一事为例,一族的后人可以不用亲眼目睹本族的灭族是何其的幸事,又可以四目皆空的凝神打坐,一面像个义士一样等待死亡的来临,一面在心中恶毒的诅咒用我眼的人定会得白内障,青光眼以及黄斑变性。
粗重铁链敲击门环的闷响将我万千思绪遏止,随即便是一阵小碎步,极尽献媚的声音响起: 贵人,这便是最后一批妖人,要是早知道您是个如此大方的主儿,我便多留几个让您挑。
沉重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一只手轻轻将我的下巴撩起,带起锦衣一阵摩挲声响。
那欠抽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个模样倒是不赖,就是眼睛已剜,看着怪瘆人的!要不,您再看看别的?命运似乎是嫌我还不够悲壮,若不见点红便显得没那么壮烈,故而此时此刻身下一股热流涌出,想是,大腿内侧晕得殷红,这便是我的月例葵水。
被称呼为贵主的人,稍顿了顿,清冷低沉的声音飘出:我就要她。
隔日,我便被告知我可以不必死,那个人已将我的命买下。
接连几日,我被安置在观内一处极为隐蔽的别苑,好吃好喝的养着,我的眼每日都用药草敷着,早已不似先前那般烧灼疼痛,我缚了道白绫在眼上,毕竟变成这骇人模样不是我的错,出来吓人便是我的不是了。
除此之外,还有专人帮我沐浴更衣,淡淡的玫瑰香飘散全身,甚是怡人。
这一切让我这个历尽血雨沧桑的人不禁忘情地享受起来。
对以后的日子,以及那个人为何买下我,我一点也不想去探究。
既为刀俎下的鱼肉,便应有所觉悟。
是福也好是祸也罢,都随它去吧,犯不着再给自己添堵。
大半月后的一日,我被送上马车,疾行了些许时间,好似停在一所宅院跟前。
下车时,一双软软的小手搭了过来,耳边响起甜甜的声音:姑姑,奴婢名叫苏苏,打今个起,便是姑姑的贴身使唤丫头,姑姑有眼疾不方便,我就在隔壁,喊一声便能听见。
我牵着她的手,拿捏着脚下:谢谢姑娘,只是别喊我姑姑了,我哪有这么大的侄女。
小姑娘笑起来银铃似的:姑姑真会说笑,苏苏家乡都这么叫的,姑姑是专门称呼那些漂亮又高贵的姐姐。
我着实高贵的冲她莞尔一笑,心想,还是这小姑娘更会说笑,我这个饱受摧残的下贱妖女并且眼还是瞎的,也能配得上高贵一词?咿呀一声,苏苏推开院门,一股梨花冷香扑面袭来,不浓不淡的味道沁人心脾,冷风穿过枝丫簌簌轻响,轻柔地拂动我的裙角,忽然鼻尖上微微一痒,原是几片花瓣扑在脸上。
我不舍得将花瓣拂去,我太久没有驻足感受过这般宁静景致,久到以为这世界本应就是血肉横飞,肮脏不堪。
手不自觉又摸上缚眼白绫,在那观中失了眼睛,因是凭着那腔慷慨就义的豪情,倒不觉怎样,如今虽也不确定是否算是完全的劫后余生,但至少可以有机会驻足领略一下这良辰美景,我却成了瞎子。
这件事真是莫可奈何。
愣神间,苏苏笑嘻嘻道:姑姑,你头上尽是花瓣,鼻子上也粘了几片,苏苏帮您取下来。
手中一空,想是她抽手便要拂上我的面颊。
我连忙挡下,缩着脑袋说:别动,我要留作纪念。
苏苏:……苏苏小心搀扶我踏过一截截楼梯,我的闺房便在二楼。
推开窗深吸一口梨花香,便开始随着苏苏熟悉屋内的设施。
苏苏有条不紊的拉着我介绍道:这里是八仙桌,这是绣墩,那是梳妆台……完事后,我躺在床上,睡意浓烈,迷迷蒙蒙的便要睡去。
隐约听到苏苏轻声询问:姑姑这样便睡下么?需要苏苏帮姑姑宽衣么?我睡得脑袋迷糊,口齿不清的答道:不用了……,说着,还举手挥了挥,以示坚定。
而后,便是门轻轻扣上的声音。
我翻个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去。
没多久,朦胧中感到有人正替我将内衫除去,我有些恼:苏苏……不必了,我自会……晃晃悠悠地伸手欲要遮拦,指尖触到冰凉之物,我惊得猛然弹跳起身,那是一双男子之手,十指莹长,骨节宽大。
我猛地坐起身来,睡意一下子全无。
我胡乱拖着褪得凌乱的衣衫,躲进床角,抖着嗓子问:谁?要干什么?男子并不答话,只觉手臂被他猛的一拽,腰间一紧,被他环住,立时竟贴上一具冰凉的胸膛,他居然是同样的衣衫半除。
我一扭头在他大臂上使劲一咬,男子闷哼一声,松了臂膀,我做出妖障企图将他弹开,刹那间却觉一股巨力将我身子扔了出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不知撞倒了什么,瓷器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我伏在地上,欲攀个手边的东西,挣扎起身,可地上除了锋利的瓷片碎屑什么都没有。
我做的妖障竟完全无用,非但毫无用处,还被全部反噬,将自己的身子震得凌空飞起。
我顾不上疼痛,终是踉跄爬起,却不知该往哪里逃去,我退到不能退,大声向外求救:苏苏!苏苏!快来啊!救命!我从未如此失态的害怕过,在那个道观,剜目行刑之际,我都是异常平静,无声无息,像个很□(diao)的烈士。
而今,我怕得手都在颤。
那男子听我大喊,像是发现什么新奇的玩意,口气有些讶然:唔?你也会害怕?这话什么意思?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有什么东西缠上我的腰,下一秒我又回到床上,被他按在身下,发丝垂在我脸上。
此时,只听得门被拍得甚响,外面传来苏苏急切的声音:姑姑,姑姑,开门啊!你没事吧?!怎么这么大动静?!门被大力撞开。
屋中一阵寂静,我想,许是这没见识过血腥殴斗的小姑娘委实吓着了。
事后我才知晓,她是被眼前淫靡火辣的画面激着了,试想两个衣衫凌乱的男女,男上女下的滚做一团,上位的男子一边衣襟已滑至腰际,对于一个情窦未开,还是花骨朵的小丫头确实太过重口味了。
听得苏苏噗通一声跪下,哽咽道:白公子,姑姑今天刚住下,身子还虚的很,公子今夜便饶了姑姑吧,可否另择他日……男子不待她说完,淡淡道:滚出去。
声音不大,却透着彻骨的寒霜。
苏苏吸吸鼻子,站起身来,关门推下。
最后一根稻草也断了,我抑着内心惶恐,冷言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当然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不知这背后的意图。
我出生正赶上妖族败落,几乎逃亡了一辈子,那些道士神仙,甚至凡人再怎么衣冠禽兽,在我们妖人身上予取予求,也绝不会做这轻薄之事,这与道德无关,也许是觉得我们太脏,太下贱。
他拂过我的缚眼白绫,指尖划过,留下一阵冰凉:其实很简单,我只想要一个你的孩子。
是么?我猛地起身,将方才攒够了的力量蕴在手上,辨着他的方位,大力扇了过去。
他躲闪不及,脆生一响,结结实实挨了个大耳刮子,我顺势将他一推,跳下床来,往他相反的方向慢慢后退,将手中藏着的那片尖利的瓷器碎片抵在自己喉间,一字一字说道:别做梦了,放了我!否则你就等着奸/尸吧。
他顿了顿,淡淡地吐出几个字:你死不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话音未落,一个响指,我手上的碎片瞬时化作粉末,飘零离散。
拈着手中的粉末,我突然想哭,却想起,眼睛早没了,又何来的泪水?我一步一步走向他,踩过地上无数散落的层层瓷片,脚下渐感滑腻,应是被划得稀烂了,可是却好似失了痛觉,除了脚下发出研磨碎屑的嚓嚓声,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踱到床侧,感到他的视线落在我脚上,他欲伸手拉我上床,指尖将将碰到我的手,我便狠狠将那手打掉,异常平静:别碰我,我自己脱。
本以为心麻木了,肉体便会跟着麻木。
但今次却不然,我疼得全身不住的抖,紧紧握住他的背,指甲深陷在他肌肤里,指缝淌下滚烫的液体,混着他身上的汗,整个后背湿漉漉的。
我重重的喘气,鼻间弥漫着飘进来的梨花香,混着空气中的血腥味,意识逐渐离散,恍惚中,似飘回那个满天萤火虫的夜晚:那晚,我支着大脑袋,扒在湖畔,看着阿娘借着周遭萤火虫的微弱光亮缝缝补补,疑惑不解的问道:阿娘,为什么阿叔不让我们闹洞房啊?还说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是什么意思啊?阿娘停下手里的活计,抬了头,微笑的看我:等你长到有一天可以顶着红盖头坐在榻上,等着那个来掀盖头的人就知道了,那晚是女人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怎么想起这个了?实没必要这么悲情,这片断冒出来的也太不应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