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然进去之前, 态度还是很坚决的,只有生才有活,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但周展后来和他说了句话。
下辈子什么样我不知道,但这辈子我已经看到头了, 你别拦着我去找新生。
她不说死, 说新生。
这让周然没法再劝了。
杨玉荣和李明英在病房里收拾东西, 周展被周建军从病床上抱下来。
他玩笑说:你结婚那天是大哥抱你下楼的, 我没轮到机会,今天换小哥抱你。
岑蔚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找到了周然,男人背对着她, 站在暗处, 手指夹着根烟。
白天下了雨,到傍晚五六点时又出了太阳, 光辉灿烂, 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彩虹。
岑蔚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才走过去喊他。
阿姨说都收拾好了。
周然回过身,掐灭烟头。
岑蔚没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不忍心, 只是张开双臂抱了他一下,说:走吧。
家人们聚在老房子的时间又多了起来, 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兄弟俩都还没搬出去, 一大家子人都住在一起。
周然每天放学回来, 奶奶一定准备好了点心,他坐在客厅看电视,等着大人们一个一个下班回家。
妹妹比他小了三岁, 但从来不会和他抢遥控器, 只要给她图画和声音就能看下去, 不管是戏曲频道还是新闻联播。
周然上小学的时候正沉迷武侠剧,《天龙八部》、《倚天屠龙记》和《笑傲江湖》,那个年代的打戏都是真刀真枪,干脆又利落,不像现在的仙侠剧有了特效加持,主角们站着用手比划两下就是招式,也许美观,但不再过瘾。
那会儿厨房里会传来切菜炒菜声,小姑也还在上学,回家后肯定会和奶奶吵架,杨玉荣和李明英夹在中间,总是负责打圆场。
那是周然能想起来的最清晰的回忆了,他们家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他是被这个家里的女人们带大的。
最近岑蔚和周然一下班就会回爷爷奶奶家吃饭,晚上他们围在一起聊家常。
小姑会在旁边听着,但很少说话。
除了他们,她不愿意见别人。
家里总是热闹的,周以也结束学业回国了,现在进了申城一所大学当老师。
小姑在和她通话时,状态会比平时精神一些,笑得也更多。
她俩长得像,小时候总是会被当成姐妹。
周然告诉岑蔚,小姑是把自己的遗憾都寄托在周以身上了。
看着周以替她做到了展翅高飞,她高兴。
周以上大学的时候,说想出国读研,家里人一开始都不同意,觉得女孩子嘛,读那么多书、跑那么远干什么。
小姑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她的人,她说,她就是笨,听了他们的话,不想念书,早早出来赚钱,等着嫁人、生孩子,结果现在吃那么多亏。
她差点把自己嫁妆钱都拿了出来,小叔才点了头。
周然说:我就是从那个时候突然明白,为什么周以后来那么讨厌我了,明明小时候挺黏我的,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跑。
可能她也不是讨厌我,是讨厌很多事吧,我做可以,我做是顺理成章,到了她们身上,就成了没必要、不值得。
岑蔚点点头:是啊,每次和亲戚一起吃饭,哥哥弟弟们被问的问题总是一年挣多少、工作干得怎么样了,轮到我们就是什么时候结婚,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明明我的事业也干得挺厉害的,怎么就没人关心呢?周然说:我关心。
岑蔚笑了:你是我老板你当然关心。
这几天回到家她都精疲力尽,周末也只想躺着什么都不做。
粥粥被送回家让爸妈先带着了,岑蔚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
周然比她更累,明天又要去总部出差,快闪店的方案马上就要进入实地筹备环节了。
这晚他们不到十一点就睡下了,岑蔚迷迷糊糊地被吵醒,听到周然在打电话。
他掀开被子下床,说:我知道了,马上过来。
岑蔚眯着眼睛打开床头的小夜灯,问他:怎么了?小姑......他说到一半又停下,我过去看看。
前两天小姑突然精神头很足,说了很多话。
周建业悄悄告诉周然:估计就这两天了。
岑蔚也跟着起床,现在是凌晨两点多,这会儿打来电话肯定是情况不对劲。
走下楼梯看到玄关旁的行李箱,周然扶着额头叹了声气,他忘了自己早上还得飞去蓉城。
岑蔚问他:能请假吗?周然没回答,这案子他前后忙了近两个月,现在撒不了手。
岑蔚经历过办白事,知道那几天会有多辛苦,离去的人要好好送走,留下来的人也得小心照看着。
周然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不能不在。
岑蔚当机立断,帮他做了个决定:这样,你先回家,明天我替你去见客户。
周然皱眉,不认可这个办法:你怎么替我去啊?不是不相信她的能力,但岑蔚从来就没应酬过,她不是干这个的。
岑蔚试图说服他:这案子我从头到尾看着你做的,换别人不会有我更清楚,不就是找那些商场要个店面吗?反正还有沈沁在,小苏也能帮我。
周然握了握拳,放不下心,但一时间确实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替他去。
有什么事立刻打电话。
岑蔚点点头,说:我先把行李收拾了,等天亮了我和小苏说一声你家里有事。
出门前,周然把她抱到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
谢谢。
岑蔚摸了摸他的背:你也有什么事立刻给我打电话。
奶奶今天半夜突然惊醒了一次,然后怎么也睡不着。
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总觉得心里发慌,就起身去小姑房里看了看。
她轻轻喊了声采虹,没有人应,也许是睡得沉。
奶奶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过去,摸了摸她的手,已经没温度了。
小姑是在睡梦中走的。
不幸中的万幸,她没有疼,没有痛苦。
周以也从申城赶了回来,之前家里人没告诉她小姑到底有多严重,他们总觉得那天还不会来,至少不该是明天。
可它就这么忽然而至。
周然一晚上没合眼,早上联系完殡仪馆,爷爷又捂着胸口喊心脏疼,他把人送到医院后,去机场接周以,路上开车的时间就算是他的短暂休息了。
兄妹俩好久没见,长大之后关系也不亲。
周然站在出口,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了推着行李箱的周以。
他本来想抬手喊她,但在看到她正脸的时候话又梗在喉咙口,发不出声。
早上妈和婶婶整理小姑的照片,得拿去给入殓师看,他才发现自己都快忘了她从前的样子。
现在周以这么朝他走过来,出落得年轻又漂亮,周然晃了下神,以为照片上的人活了过来。
他垂眸收回视线,等周以一走近就转身迈步,连招呼都忘了打。
走到停车场,周然缓好情绪,问周以:吃饭了没?候机的时候吃了碗面。
周然点点头。
中途家里打电话来,让他带两盘蚊香。
周然停好车,给了周以钱让她下车去买,再帮他带包烟。
岑蔚叮嘱过,让他少抽点,但他一晚上没睡,心里头又乱得很。
一根烟燃尽,他觉得自己精神了些,重新发动车子上路。
回来没多久,他又被叫去医院接爷爷奶奶。
路上他去心橙买了咖啡和三明治,刚刚听到周以说想喝,估计也是一大清早被吵醒没睡好。
到家后周然喊周以出来帮忙拿东西,顺带把咖啡递给她。
她看着那纸袋,有些发愣。
周然说:不比你的星巴克难喝。
周以撇撇嘴,从袋子里拿出咖啡,看了看纸杯包装问:你们公司的?嗯。
周以评价说:杯子挺好看的。
周然勾了勾嘴角,心想你嫂子设计的,能不好看吗。
来了许多三姑六婆,兄妹俩都嫌屋里吵,不愿意进去,宁愿待在周然车里。
周以吃着三明治,开口问他:听大伯母说你有女朋友啦?嗯。
周然从手机屏幕上抬眸,偏头看向她,要看照片吗?周以点头:要!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柔和的笑意,他打开相册,把岑蔚的照片拿给周以看。
周以一张张划过去,挑眉惊讶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周然问:什么意思?周以回:她和学姐完全是不一样的类型。
林舞考研去了周以的学校,所以她一直喊她学姐。
周然说:我认识她比林舞早多了,是高中同学。
哦。
周以点点头,猛地又想起什么,问他,她不会就是你高中暗恋的那个吧?周然愣了瞬,诧异道:怎么连你都知道?周以挠挠脸,告诉他:大伯母发现的呀,说整理你房间的时候看到有沓语文卷子放得整整齐齐,她觉得反常就翻了翻,发现上面的名字都不是你自己写的,还说字迹那么秀气肯定是女生。
很久以前的事了,是有这回事吧?周然眨眨眼睛,没承认。
敢情他高中那点秘密早就人尽皆知了。
不过她确实比学姐适合你。
周以把手机还给周然,照片上的年轻女人笑容明媚,温和无害,和她堂哥给人的印象截然相反。
这话让周然起了兴致,问:怎么说?周以瞄他一眼,含糊地说了句:老阴b就要配个小太阳。
周然没听清:什么?周以提起嘴角重新说:大灰狼和小绵羊不是绝配吗?周然笑了声:她才不是小绵羊。
很会咬人会勾魂的女狐狸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