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娇凶巴巴的模样,再配上她沙哑的嗓音,瞅着,倒的确像个女鬼了。
哇!子朔被她吓了一跳,不自觉的,便后退了两步。
可定神一看,眼前这个浑身颤抖着的乱发女子,分明是个人。
她的衣服脏极了,像是在泥地里打过滚似的,不仅皱巴巴的,上面还布满了灰尘。
因为夜里天气寒冷,她一边哭着,一边还不住的瑟索着,然而,那可怜的样子与她脸上的凶神恶煞却十分不符。
子朔嘴角一抽,叹了口气,颇是无奈:姑娘,你……没事吧?这黑灯瞎火的,她一个女人蜷缩在巷子角落,实是有些不妥。
都说了用不着你管了!苏玉娇哑着嗓子,泄愤一般的随手抓起了一把石子,狠狠的砸向子朔。
但她并没有什么力气,子朔身子一闪,几颗石子便都被他躲过去了。
不过子朔一皱眉,心里仍旧是不爽起来。
转身道:那你自便吧。
子朔也不是个好耐性的,本来看她是个女人,才好心问问,谁曾想这女子甚是不知好歹。
如此,便罢了,他也懒得管了。
苏玉娇见子朔抬脚就走,猛地埋头进膝盖,哭得更大声了。
子朔还没走两步,便听见身后更加用力的哭喊。
他抓了抓后脑勺,想要继续走人,可步子却偏偏迈不开了。
认命的叹了一口气,回头喊了一嗓子:喂,你哭够了没有?你这个女人,真是麻烦死了。
被毫不怜香惜玉的吼了回来,苏玉娇一愣,几乎忘记哭泣了,但满心的委屈和不甘却更加汹涌,她憋着眼泪,嚷道:你懂什么?我都已经一无所有了,难道还不能让我哭哭么?!她已经一无所有了,这点子朔倒是看出来了,可这有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世界上可怜之人多了去了。
子朔没再回话,他很不喜欢眼前的这个女人。
苏玉娇见子朔一回身,抬脚便走,而且这回似乎毫无停留之意,心里不由得更觉难过,呜呜的复又留下了眼泪。
夜里四下黑漆漆的,她方才哭得忘了时间,这会儿被子朔一打断,才察觉到时候已晚,于是心下恐慌,嘴巴里也开始不停的咒骂起来。
幽深的小巷越看越令人毛骨悚然,苏玉娇不敢再抬头乱瞅,可背脊还是情不自禁的有些发寒。
过往做过的亏心事开始一幕幕重现在眼前,那些冤亲债主似乎就围绕在她身边一样,随着冷风的呼啸声不断的向她锁魂。
也许是心里作用,但她却真的怕了:我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啊!她抖着嗓音,苍白的为自己辩解着,我是给不少人使过绊子,可从来没有真的往死里害过谁……是,我身份卑贱,可我只是想要往上爬,让自己过得更好而已,这有错么,有错么,呜呜……别、别来找我啊……她怕的浑身的血液都快凝住了,可是,索命的呼呼声还是没有停下,更甚的,远处还传来了幽幽的脚步声。
啊——高亢的尖叫声响起,苏玉娇捂着耳朵,颤抖如筛糠。
子朔站在苏玉娇身前,忍不住砸了砸自己的脑门,大声吼道:别再叫唤了!真是晦气,这大晚上的,不知哪儿来的一个女人,愣是蹲在他门口没完没了的狼哭鬼号。
他忙碌了一天,已是累的不行,本想倒床就睡,可这女人扰得他实在不得安睡,真真是厌恶死人了。
苏玉娇这会儿没了底气,满眼可怜加期盼的盯着子朔,活像只丧家之犬。
子朔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想了片刻,无奈的摇摇头:行了,这大晚上的,你一个女人家,要是实在没地方去,就在我那儿凑活一宿吧。
苏玉娇闻言,却眼神诡异的望着子朔。
子朔额头青筋直冒:女人,你可别想歪了!真不知这个女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他一方面只是可怜她,一方面也是想要家门口得个清净,才出言收留她的,可她这幅微妙的神色是做什么?难道他长了一副登徒子的面孔,看着便像是连落难的女子都不放过的那种恶人吗?**长卿,你要出去吗?尹长卿背着身子,整理好衣服,简单道:嗯,不过我会在晌午之前回来。
素涵有些惊讶,尹长卿平时很少会这么早便出门,于是,她随口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啊?而尹长卿竟没有吱声。
素涵本只是随意一问罢了,可尹长卿的反应却甚是惹人惊奇。
她放下手中做了一半的枣糕,困惑的望着尹长卿,想从他一贯面无表情的淡然面孔上瞧出点倪端。
唉……尹长卿极淡的叹了一口气,回过身来,冲着素涵苦笑道,是去见个故人。
故人?嗯。
尹长卿微微蹙眉,似是有什么苦衷,难以解释。
素涵眨眨眼,既是难以解释的事情,她便更好奇了。
可看着尹长卿难为的神情,素涵竟是难以开口相逼。
尹长卿自来有话直言,从不对她藏藏掖掖。
此时这事儿想必是和他的过去有关,如此想来,他有着难以言说的顾虑也是正常。
素涵并不完全了解尹长卿的过往,很多事情,她无法自诩知道的一清二楚。
可她晓得的是,尹长卿曾经过得极苦,有着很多无可奈何的回忆,所以他不愿意提及的,她一般便也不多追问,只等着有一天他愿意和她全盘托出。
素涵垂下眼帘:早去早回,今天阴天,恐会下雨。
素涵……尹长卿怔了一下,后安然一笑,道,嗯。
待他出了门,素涵的脸上才显出了担忧的神情。
**尹长卿离开田家小院,一路向北走,出了镇子口,又步行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来到了一处偏僻的芦苇丛边上。
土路旁,一青衣男子正盘膝坐在一块平顶岩石上。
那男人虽眉宇俊朗,可面目神态却给人一种邪佞之气,举止亦是放荡不羁,手托着下巴,极是轻慢的瞥着尹长卿的方向,森然笑着先开了口:我们……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尹长卿眯了眯眼睛,狭长的眸子瞬时深似暗夜,他淡然一笑,回道:是啊,长恒。
名唤作长恒的男人夸张的哈哈一笑,起身,潇洒的抚了抚衣襟,缓步走近尹长卿,同样微眯起眸子,低声提醒道:也许……我该叫你一声哥哥?他恶意的呵呵一笑,颇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正紧紧盯着眼前的猎物,谋算着要把那猎物狠狠撕碎。
不,不对……长恒装出恍然的样子,你已经不是我的兄长了,你已经被族谱除名了,不是吗?阴阳怪气的啧啧感叹完,他面露微笑的直视着尹长卿依旧没有一丝裂痕的冰冷面庞。
而尹长卿却只是默然。
我在等你的时候,突然便回想起了许多少时的场景。
对方没有反应,可长恒却没有住口,依旧兴趣极佳,他仰天叹然,我的长兄啊,你是嫡子,自小不仅身份出众,模样、头脑也皆是高人一等。
我从小便一直想着,所谓文武全才四字,也只有你当得起了吧?那时,谁人见你不夸赞一番……呵呵,人人都说,尹家的嫡子是个神童,是天上赐给尹家的恩惠,有了这样的继承者,尹家定会更加繁荣……他猛然回头,直直的对视着尹长卿,眼里布满了某种兴奋的情绪:可是谁能想到,当年那些赞叹之声不过是一堆废话而已。
看看你现在……长恒上下一番扫视,对着尹长卿身上的平民衣物摇头不削道,我都蘀你丢人,入赘了一户农户不说,还成了一个废人,呵呵,看来老天爷也是公平的,他给了你荣光无限的前半生,就注定要你下半辈子过得猪狗不如!尹长恒顿了顿,故意等着尹长卿接口,岂料尹长卿微扬下巴,却是淡淡的笑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没有长进,长恒,我真为你失望。
你说什么?!尹长恒冷嘲热讽的表情终于有所收敛,这一句话像是戳中了他的怒点,他立时面露愤然,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给我记住,你已经不是尹家的人了!尹长卿侧身,眼中波澜不惊,淡漠的可怕:若是无事,我便要走了。
尹长恒紧握拳头,咬牙切齿:哼,我的确无事,不过是偶然路过,看看你死没死罢了。
怎想到你居然还在苟延残喘,真是令人讶然。
他狠戾的嘶哑道,我要是你,我哪里还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早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我了结了,哈哈哈。
他笑得疯狂,而尹长卿却已背身欲走。
你以为你被族谱除了名,又躲在这么一个小地方,他们就会放过你了吗?你害了那么多人,他们之所以留着你的命,不过是想让你生不如死而已!尹长恒不依不饶道。
☆、48第四十八掌 兄弟之间呵呵,听说你已经有孩子了,是和那个农家女生的?啧啧,那个女人也是可怜,硬生生被你当做道具来利用,到了现在,她也还不知情吧?你骗了她六七年,这演戏的功夫想必已是炉火纯青了。
尹长卿没有回头,背着尹长恒,他的面色尤为冰冷,根本看不出来在想些什么。
听到他提到道具二字之后,尹长卿的步伐一滞,沉默着,立在了原地。
尹长恒见他竟止了步伐,顿时稍觉怔然,面上困惑之情也一闪而过,可不下片刻,他的脸上便又恢复了嘲讽的神色。
他所了解的尹长卿本是个偏执又冷酷之人,哪怕是血脉亲情,对他而言也是轻于鸿毛,但此时观他背影,隐隐的,尹长恒却觉得,他刚刚的话似乎是触动了尹长卿。
这可是稀奇事一件。
尹长恒恶意笑道:怎么,我说错了吗?她于你,不过是个随手捏来的道具,是正好可以利用的衣服,呵呵,若不然,你如何会甘愿入赘?尹长卿侧过头,冰冷的眸子,好似寒冷的利刃,周身的文质之气亦霎时被一股更加慑人的气势所掩盖。
他磁性低沉的声音仿若从深渊之中响起,空荡荡的,却无比深沉:田桂花是我的妻子……而素涵既是我的妻,又是我心爱的女人。
尹长恒从小和尹长卿一起长大,可对于他的这个哥哥,尹长恒根本就不甚了解。
他总是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大部分时候,他所见到的尹长卿皆是面无表情,一副看空一切的高傲样。
而眼前,这个目光凌厉,气压迫人的男人,和记忆里的兄长却相差甚远,一时间,尹长恒几近无法回神。
良久,他才哈哈大笑:哈哈哈,今日倒是让我大开了眼界。
尹长卿啊尹长卿,你自己是看不见你刚才的表情啊,怎么,你对那个女人动真格了?不过是个乡间妇人,她的滋味,就这么让你流连?瞧你那狰狞的样子……或者说,这,才是你的真面目?我不食人间烟火的兄长,终是露出本来面目了?满嘴巴都是挑衅的语气,可方才他被尹长卿的气势所震到已是雷打不动的事实,这让尹长恒一边在讲话的同时,一边也在心底里彻底的恼羞成怒了起来。
尹长恒不懂,之前尹长卿所提到的田桂花应是他入赘之家的女人的名字,然而,这素涵又是何人?难不成,尹长卿又与别的女子私下欢好了?可是,这并不符合尹长卿的秉性。
尹家家教向来严苛,一贯自负是名门望族,而尹长卿在尹家的多年来,也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不检点的行为,倒真真像是书里才有的圣人,七情六欲极是淡然。
他忽然来了兴趣。
早年尹家正胜之时,家规森严,我们一干兄弟也没什么玩乐的机会。
而如今尹家败是败了,可你,却更自由了,不是吗?一会儿是‘桂花’,一会儿又是‘素涵’的,你这日子,也真是风流。
想来这田间的姑娘,味道的确与大家女子不同,改天,我也想找个机会尝尝呢。
尹长恒狞笑着,口吻阴郁而下流。
长恒,不要再说如此丢脸的话了。
你可知,你这样子,真是难看的很。
尹长卿面色又恢复了之前的冷然,他微垂着眸子,半侧着脸的站在尹长恒的前面。
这幅模样,从尹长恒的角度看,却像是在鄙睨着他。
你有什么可高傲的!尹长恒终是怒气爆发了,几乎想要撕烂尹长卿那张淡漠的脸,我早就告诉你了,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再教训我!你这个被扫地出门的败类,给我记好你的位置!他上前几步,便要扳过尹长卿的身子。
尹长卿却笑道:长恒,你才是应该记好自己的位置。
位置?尹家子嗣并不旺盛,统共生有四个儿子,而尹长恒的是次子。
尹长卿被剔除了族谱之列后,按理说,尹长恒便该是尹家的顶梁支柱。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尹长恒的生母出身极为卑贱,甚至在生下了他之后都未能在家里得个名分。
尹父素来视长恒母子为尹家的耻辱,于是尹长恒的名字也一直未能列入族谱之上,这长恒二字还是尹长卿为他取的假名,他其实是没有名字的。
不过尹长恒的母亲却是个能挣能抢的主儿,在尹家落败之前的几年里,终是熬出了头,得了个姨娘的名头。
只可惜好景不长,她还没来得及享受,尹家便陨落了。
经年的几番沉浮,让本该随着生母见了光的身份而在尹家获得一席之地的尹长恒,复又被遗忘在了角落里。
名入宗谱,便幻灭成了泡影。
他在尹家并无位置。
心中认定了尹长卿在羞辱自己,尹长恒的脸上一阵黑,一阵红。
他怒极反笑,哑着嗓子道:用不着你提醒。
我的确出身卑贱,可出身高贵若你,不还是摔得一塌糊涂?现在的你,连卑下的我都不如……尹长卿却不为所动,只道:长恒,父亲逐渐年迈,你是家里的第二子,三弟尚且不经事,而四弟更是还年幼……尹长恒闻言默然了片刻:你是说,我该尽起做兄长的责任?呵呵,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只让人觉得无比讽刺。
尹长卿,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觉得你简直虚伪的令人作呕。
他紧握起的拳头上青筋直冒,要不是你,尹家能落得今日?而你的心里要是还念着一点儿父子兄弟之情,如何能做出那吃里扒外的勾当!尹长卿,你给我记住了,你是尹氏一族的罪人,是手上沾满了他人鲜血的恶鬼,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尹长卿紧紧抿住嘴唇,平日里便苍白的脸上,似乎连最后一点的血色都消失殆尽了。
尹长恒冷笑:杀母之仇,已是不共戴天,而毁我家族之仇,更是不可不报……他转身,阴测测的道,尹长卿,来日方长,现在,还不急。
你欠我的债,我是迟早会慢慢的讨回来的。
呵呵,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你好死。
算算自己的命吧,你还能活多久呢?那毒在你身体里潜伏了这么久了,也快到时候了吧?不过,你大可安心,我会在那毒彻底无法抑制之前,给你个结果的……他看着尹长卿的目光里,极是冷血。
尹长恒离开了,而尹长卿却站在原处,像被钉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站了很久很久,只望着空茫茫的天空和寥寂无人的芦苇地,呆愣着不说话。
眼前阵阵发黑,尹长卿只觉得,模模糊糊间,许多早已沉淀的记忆喷涌而出。
身子变得极重极重,有什么东西在无形的按压着他的心脏,他有些无法呼吸了。
耳边杂乱的响起了哭喊声和尖叫声,最后,是尹长恒充满恨意的诅咒声。
长卿……然而,却有谁在甜甜的叫他。
素涵……他费力的想要寻找到那个声音的来源,可是全身上下都像是被烈狱之火燃烧着,痛苦不堪。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曾经有一次,他也如此苦痛难忍过。
身子一时若寒冰侵袭,一时又似火焰灼烧,甚至每一次的呼吸都成了一种折磨。
想起那回,他发烧烧的糊里糊涂,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之所以勉强着自己没有昏睡过去,不过是因为心里放不下一天都没有进食的昊儿。
是烧糊涂了,所以他才终于放下了一切的自尊与自傲,费力的伸出手,去抓住她的袖子,对她说道:我……没事的。
不是都说过了么,不用再买药了,我睡一觉就会好了。
桂花,孩子…快一天没吃东西了……拜托你,给他弄点东西吃吧。
他当时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视线也模糊不清的很,但尹长卿却无法忘怀他一抬头时所对上的那双温润的眸子。
然后,那双眸子的主人,竟为他哭泣了。
早就枯寂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不受控制的猛然跳动了一下。
他于是再也挪不开眼去。
素涵……蚀骨的黑暗不断侵袭,他挣扎着,叫着她的名字。
一遍遍的,仿佛如此,便可以得到救赎。
她的一言一笑亦随之渐渐浮现于心头。
明明是不算美丽的脸孔,但他却偏偏喜欢。
只要有她在他身边,尹长卿便觉得心里无比安然,过往任何的苦难仿佛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再不足挂齿。
他方知,原来生活可以如此的简单而温馨。
——只要彼此真心相扶相守,便什么都不再重要。
因为有心,所以,没有什么是不能释怀的坎儿。
素涵,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和你、昊儿,我们一家三作者有话要说:尹长卿不是长恒说的那种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