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若愚的回信却迟迟不来,倒是施若兰又来了两回。
小姑娘不像上回那么害怕,只是腰间挂的香囊,换成了一道避邪符,脖颈间的珠链,换成了一尊小金佛,就连发髻间插戴的珠花,用的也是能避邪的七宝佛珠。
看到温照怀里抱着的小青狐,她就睁大眼睛,狠狠瞪它,抬抬手腕,几声清脆的铜铃响,温照才发现,她的腕上还系着一对镇邪铜铃,那型制,就跟挂在佛塔上的铃铛一样,上面刻满了梵文。
这上上下下一身,把小青狐都逗乐了,捧着肚皮在温照的怀里笑抽了筋,那四肢抽搐的模样,看在施若兰眼中,还当是身上的这些东西起作用了,顿时胆子就又壮了几分,从身后取出一个包裹,打开来,递给陆婉仪,道:姐姐,妖怪总是会害人的,你被缠上了可要当心,这些是三哥让我送来给你的,戴上就不怕狐狸精。
陆婉仪:……包裹里,全是跟施若兰身上穿戴的一模一样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哈……小青狐笑得开始打滚,一不留神就从温照怀里滚了下去,两爪拍地,不行了,爷不行了,快要笑死了……哇……它、它、它会说话……施若兰尖叫一声,扭头就跑,转眼无影无踪。
陆婉仪和温照面面相觑,半晌,温照一巴掌拍在小青狐的脑袋上。
你就不能不吓乎她啊,正事儿都没来得及说,就让你吓跑了……爷可没吓她。
爷就是笑笑……小青狐一撇嘴,跳上桌案。
把包裹里的东西东翻西翻,都是些什么破烂啊,有个屁用,连爷家的囡儿都不怕这些……胡绯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也伸出爪子翻翻,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喜爱之情。
哇,这串珠子好漂亮,有七种颜色……这对耳坠也好看……咦,这是什么?呸呸呸。
好恶心,是用死狗的骨头磨的。
快扔了晦气……最后这一包东西,凡是好看点的,都被胡绯拿了去,凡是什么骨制的、角制的,全让她叼出去不知扔了哪个角落里去了。
施若兰再次来的时候,明显装扮得更加……连温照也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总之,这小姑娘的一身。
几乎完全就是照着寺庙里。
观音菩萨的形象来装扮,手里还托着个白玉净瓶,就差没插根柳条了。
之所以不插,以温照的估计,多半也是因为现在天气冷了,柳树都不长叶了。
但小青狐这次却明显神色凝重,把胡绯给赶得远远的,然后对温照道:不大妙啊,施家好像请到什么高人了,小女娃儿手里的那只白玉净瓶有讲究,是真正受过万家香火,拥有避邪之力的宝物。
温照吃了一惊,道:你也怕?总觉得小青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小青狐翻了翻白眼,对她莫名的紧张嗤之以鼻,道:爷怕过谁……爷连那尊地藏王菩萨石像,都敢洒上一泡尿,还能怕了一只净瓶……话虽是这样,但小青狐这次却没有在施若兰的跟前露面,显然是不打算跟这只白玉净瓶的真正主人正面对上,至于理由嘛,温照倒是能猜出几分,它一肚子的明器还没有让施家帮着出手呢,哪能现在就闹翻脸,要找麻烦,秋后算账嘛,这位狐狸祖宗其实心里明白着呢。
这一次,施若兰终于有机会把真正要传的话,说了出来。
我三哥说,施家书香门第,不行阴暗之事,尤其是明器之物,多来路不正,且极晦气,因此他劝姐姐,勿管人情,少沾为妙。
显然是拒绝了陆婉仪的请求。
陆婉仪沉默半晌,微微点头,道:多谢妹妹,请转告施三少爷,婉仪受教了,从此不敢再麻烦施三少爷。
她语气寻常,神情亦是一贯的清冷,但温照却听出了几分不悦之色,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等施若兰走后,她才拉着陆婉仪的道:妹妹,莫怪施三少爷,他原也说得不错,总是我的请求,有些过分了。
陆婉仪动了动唇,正要说话,猛听得外面传来喧闹之声,仔细一听,似乎还夹杂着刚走不久的施若兰的声音。
两人再次面面相觑,这又是怎么了?温照一转头,不见了小青狐,顿觉不妙,连忙和陆婉仪出去,一看究竟,就只见施若兰刚走出二门上,也不知怎地,在门槛上拌了一下,手中那只白玉净瓶摔成了碎片。
小青狐扯了结界,把施若兰一人关在里面,也不知是用了什么幻象吓唬了这小姑娘,把她吓得连连尖叫,声音都带了哭腔。
温照扭过头,不忍再看,知道小青狐必然是因为施家拒绝帮忙,所以恼怒了。
狐祖,快撤了结界。
陆婉仪气极。
小青狐哼哼两声,道:喊什么喊,爷又没怎地她,只是让她知道爷的厉害,别以为有了高人就敢在爷跟前趾高气昂,爷就是告诉她,今晚上爷打算去施家逛逛。
说着,它一眦牙,倒是露出了几分狰狞之相,可是衬在那张毛茸茸的小脸上,怎么看怎么滑稽。
温照就是不明白,就算施若兰胆小了点,也不能被这么张滑稽的脸给吓得鬼哭狼嚎吧。
打这天起,施若兰就再没来过陆府,小青狐倒是说话算话,当天晚上还真到施府里去晃悠了一圈,在厨房里吃了两只鸡,到屋顶上撒了一泡尿,顺便赏赏花,又扑腾进池塘里吓死了几条红锦鲤,然后在一片惊恐的目光中,悠哉游哉地回来了。
施老爷被这嚣张的狐狸气得不轻,当天就收拾行囊,说要去大护国寺请真正有道行的法师回来镇压狐狸精,可这一去,没有十天半个月的根本就回来,施家剩下的人哪经得起小青狐天天去家里露个面,都快被闹疯了。
三天后,施夫人亲来见陆大夫人,责问陆家的女儿,为何招了狐狸精来祸害施家,随后陆大夫人就把陆婉仪叫了过去。
温照心知不妙,怕陆婉仪不能过关,施了障眼法去听壁角,结果陆婉仪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把施若兰曾经说过要扒狐狸皮做狐皮袄子的事说了。
结果陆大夫人当场变色,反过来埋怨施夫人,道:还说什么我家侄女招惹了狐狸精,分明是你施家女儿不知轻重,招惹了狐狸精,怎地反怪到我家侄女的头上了,前几日我家老爷分明已经劝你们摆香案,贡祭品,你们偏不听,请了什么高僧来又如何,反更惹恼了狐大仙,还连累了我家侄女……唉,这可怎生是好?施夫人无言以对。
陆婉仪则在一旁淡淡道:狐大仙本已受了祭品,原不该再为难若兰妹妹,但想来必是有所求于施家,这才又来寻若兰妹妹,只是若兰妹妹年幼,不敢应承,这才被狐大仙缠上了……话到这份上,施夫人仿佛明白了什么,当即告辞离去,回去细细盘问了施若兰,又把施若愚叫去细问,终于知道原来狐大仙是想让施家帮着出手一批明器,劈头盖脸就把两个小的骂了一顿,多大点事,偏闹成这样,早答应了不就成了。
在施夫人的发话下,施若愚终于帮着把这批明器给卖了出去,还吃了小青狐一通教训:这么大的人了,连点儿担当都没有,多大点事,非得惹得爷发飙……施若愚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脸土色,有苦无处诉。
行了行了,摆脸色给谁看呢,爷也不白支使你们干活,告诉你,你们施家这回是走了大运,爷在屋顶一泡尿,保你施家百年不受妖邪所侵。
小青狐抬爪挠挠下巴,爷是讲道理的狐狸,从不干横行霸道的事。
至于施家本就有浩然之气相护这个事实,早被它抛到脑后去。
什么鬼嘛浩然之气,能有爷的尿气管用嘛,爷可是堂堂的一方大妖。
回转丰城的时候,施家让施若愚来送行,隔着车厢,他终于跟陆婉仪说上了一句话。
陆小姐,请多保重。
温照在车里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却觉得这一句,可真是意味深长,不由得看向陆婉仪。
陆婉仪的表情依旧清冷,低声嘱咐了素荑几句,这丫环便下了车,一会儿听到她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
我家小姐说,多谢施三少爷前来送行,今儿风大,请施三少爷快快回去,莫着了风寒,便是我家小姐的过错了。
怎么只见疏远,不觉亲近。
温照心里咕嘀着,凑到陆婉仪身边,低声道:妹妹莫非还在生他的气么?不是……陆婉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等到马车开始前行,她才道,嫂嫂,是不是我错了?嗯?温照莫名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何这样问。
陆婉仪垂下眼睑,又道:当初与施家订亲时,嫂嫂曾问过,可会有损道心。
那时我曾言,无碍,如今看来,却是我错了。
施三少爷为人方正,我不怪他拒绝我的请求,只是……(未完待续)第一六零章 回阴间她似不知如何言语,话到一半便不说了,温照却听懂了,陆婉仪此时的心情,就和她当时的一样,夫妻本应一体,可是所要走的道路却是两不相干,那时她就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修炼有成,脱离阴间,而万青却在阴间步步高升,而后转世轮回,两人根本就不可能长相厮守,早晚会断,为何不早断。
现在陆婉仪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施若愚是普通人,会生老病死,会以普通人的眼界去行事,而陆婉仪却已经是半个出世之人,即使有朝一日,她嫁入施家,为施若愚生儿育女,可她的目光、她所想的、所做的,都跟普通人不一样。
现在她还没有嫁入施家,可是已经感觉到其中的隔阂。
无论如何清冷自持,陆婉仪终究只是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所以她开始惶惑。
果然,这世上的事情都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当初陆婉仪规劝她时,是那么的从容自若,可当自己也面临同样的境况时,却一如温照当时。
你啊,一向冰雪心肠,怎么这时候却又糊涂了。
丫环们也在,温照不好多说,便按了按陆婉仪的掌心,心在,则道在,这原是你教我的,怎么你自己却忘了,我原还羡慕你的心境比我高呢……施三少爷为人方正,本是优点,你何必为此犯愁,我与他虽不曾有过多少往来,却知他通情达理,将来你们成了夫妻,有什么话,敞开来说。
他未必不能理解你……若你引导得当,兴许神仙眷侣。
指日可待。
指不定施若愚也有向道之心,如果陆婉仪善加引导,将来也许真能做对神仙眷侣呢。
承嫂嫂吉言。
陆婉仪想了想,一笑,倒似真的宽了心。
软软的垫子上,小青狐懒懒地翻了个身,人类啊,满脑子奇思怪想,还没在一块儿呢。
就已经想到几十年以后的事情上了,毛病。
阿爹。
我也想嫁人……胡绯咬着小青狐的尾巴,然后被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推开。
你还小呢,等你几个姐姐都嫁出去再说……小青狐又叹了口气,那些大的一个个的都不着急,这最小的一个,比谁都急,这都是啥事儿啊。
有了钱,有了人。
自然是万事俱备。
一回到丰城,温照就开始筹备超度法会的事情,地点当然是定在天宁寺最合适。
这里的和尚都是现成的,不用找,那个有道和尚看到她来,很是慎重地接待了她。
菩萨说,要办一场法会……温照开口就把地藏王菩萨给抬了出来,对付道士,要扯活鱼出来,对付和尚,当然得拉菩萨做大旗,反正那也是她未来的儿子,应该没啥问题吧。
有道和尚目瞠口呆,不知道是该信还是不信。
可是不管信不信,这办法会的事情还是定下了,温照特地把主持法会的正清道人介绍给有道和尚认识。
正清道人一起随着她们来了丰城,他跟有道和尚是故交,俩和尚道士一见面,道友啊,温照一看这两人认识,哈,这下可好,连和尚的报酬都可以打折了。
什么,不行啊,那什么,菩萨说……总之,最后有道和尚是面无人色,正清道人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不就是打了个三折么,比道士我强多了,咱是免费。
一场超度法会,办了整整七天才把这名册上的上千孤魂野鬼都一一超度到了,正清道人找来了二十来个道人,再加上天宁寺的上百个僧人,道人做安魂法事,和尚念往生经,场面确实挺盛大。
法会一结束,温照就揣着献寿盏回了阴间,准备向万青报喜去了。
一脚正要迈入鬼门关,身后蓦然传来一声温娘子,请留步。
她愕然回头,却看到一个老道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龙虎山天机,我%&*(%*(%……小青狐猛地从她怀中跳了起来,带着满口脏话一头钻进了鬼门关。
一看它这样子,温照明白了,这老道来头不简单,没看狐祖都似乎很忌讳的样子么,她立刻行礼拜见,姿态恭敬。
老道摇手笑道:温娘子不必多礼,贫道此来,只为一见道藏,不知可否行个方便?温照为难,道:天机道长,此事……妾身不能做主……她也无奈啊,活鱼又不是她想让它出来它就出来的,这条鱼比小青狐难搞多了。
不会为难温娘子。
老道掌中拂尘轻轻一摆,揖手为礼,道,贫道天机,请见道藏尊者,得罪之处,还望尊者乞谅。
语毕,拂尘猛地一挥,柔软的拂丝扫过温照的眉心,下一刻,活鱼就被几根拂丝硬生生从她的眉心里拽了出来,直挺挺了,鱼眼上翻,显然这是它的拿手绝活儿,装死。
温照心中大吃一惊,拂丝挥来,她几乎一点反应都没来得及做出,活鱼就已经被拽出了她的身体。
这老道好厉害,感觉比小青狐还要厉害,怪不得这狐狸祖宗躲在鬼门关里,不爷啊爷啊地冒头了。
看到活鱼装死,老道不由失笑,道:尊者不必如此,贫道并无相迫之意,只是有事求助于尊者,还望尊者看在道门同源的份上,助贫道推衍天机。
活鱼的眼珠子转了转,甩尾抬头,吐出一个泡泡。
温照伸头一看,蓦然一惊,这泡泡里出现的人影她太熟悉了,就是那个一身紫衣的男子,看不清脸,却气势迫人。
老道向它求助,它把紫衫甩出来干什么?莫非紫衫才是能帮到老道的人?温照觉得有些糊涂了。
老道显然比温照更能理解活鱼的意思,思量片刻,又道:天象有变,似大劫将起,然天机却模糊不清,故而才请尊者相助贫道一臂之力,推衍此事,与此紫衣人并无干系。
哦,原来活鱼的意思是,如果要推衍跟紫衫有关的事它不帮忙。
温照这才明白过来,但下一刻又觉得不对,紫衫就是个冥府判官,至于让活鱼这么顾忌么?等等……难道她又猜错了,泡泡里的紫衣人,不是紫衫?这么一想,她竟也觉得有些道理,因为气势不符,紫衫固然在阴间高高在上,可是这家伙是个白面书生,高贵威严固然有,却没有那等睥睨天下的霸气。
紫衫和紫衣人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那一身紫衣,可是穿紫衣的人多了去,也不是只有紫衫。
看来自己果然是又入了误区,想岔了。
那紫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连活鱼都不愿意推测跟他有关的事情?是不想,还是……不敢?温照微微抽了一口气,不管他是谁,将来肯定跟自己要有交集,否则活鱼不会三番五次地让她看到这个紫衣人。
活鱼还是被老道带走了,温照也没拦,看老道对活鱼还是挺尊敬的样子,显然道藏在道门中地位还是挺高的,只是悲催的是,它就是个记载了各种法诀的道具,地位高是高,可没啥自主能力,而那老道,看小青狐的样子也知道不好惹,她就是想拦也拦不住,还不如大大方方的。
老道也挺讲道理,言明一月之后,送还道藏,温照于是挥手相送,龙虎山就在那里,又不会长了脚跑,老道要是不送道藏回来,她还不会去偷么。
算这老牛鼻子跑得快,不然爷吹口气也能刮跑他……老道走了,小青狐又神气了,跳出来哧哧一通王八拳。
温照给了它一个白眼,刚才人在的时候,怎么不见它威风凛凛。
小青狐瞪眼,道:看什么看,爷又不是怕这老牛鼻子,不过是老熟人了,上回阴了他一把,不好意思见面……鬼才信。
考虑到小青狐是个丢不起面子的家伙,温照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抱起它,走进了鬼门关。
这个时间,阳间是白日,阴间自然是深夜,温照摸着黑走,以前她是阴魂之身,夜里也能看得见,现在还阳变成了活人,反而就有了种种不方便,阴间不能生火,也没办法点个灯笼照明,她只好把插在发髻里冒充发簪的阴阳如意伞取了下来。
这把伞在她的手中一晃就变回了原状,打开来,一道黄蒙蒙的光自伞中散发出来,虽然光线有些昏黄,但总算能照亮脚上的路。
走不出多远,一道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内,先是一惊,以为是撞上了夜游阴神,正欲使出障眼法躲避,却听小青狐道:躲什么躲,是书呆子。
温照一愕,再仔细看去,身影隐在暗处,面容模糊不清,但是身姿挺拔,隐隐约约便透着一股熟悉感。
真是万青?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在这里?相公。
她轻轻呼了一声。
那身影近了,面容渐渐清晰,果然是万青,身后还牵着小马。
几日不见,他似乎清减了些,但精神似乎很不错,眉梢眼角都是浅浅的笑意。
娘子辛苦了。
他一揖及地,语声清朗,十分真挚。
相公你这是做什么?温照失笑,把小青狐放到地上,然后一把拉起了万青。
小青狐离了软玉温香,老大不乐意,但瞅小俩口这会儿柔情蜜意的,只得咕囔一声见色忘义,猫着身子往暗处一窜,无影无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