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即是春节,老天开眼,连日的大雪昨夜终于停了。
天还没亮,海绵就被包惠萍闹醒。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娘俩儿要去石城监狱接甄柏树出狱。
不管十年前的案子究竟有什么内情,当年应该死了的人没死,案子就不能以故意伤害致死罪判刑。
在当地检察院提起抗诉后,法院以飞一般的速度重审改判。
算来算去,甄柏树还多坐了一年多的牢。
国家赔偿神马的就不说了,关键在于出狱的时间赶得正好,恰巧是春节这天。
海绵一想到今年能和父母过团圆年,立时冲淡了霍憬元不久就会消失的悲伤,从头天晚上起就翻天覆去没睡着。
包惠萍这段时间闲得慌,从小年开始就忙着和请来的佣工一起准备过年的诸般物事。
在两天前听说改判文书不日就下达,她更是情绪亢奋地做了好多甄柏树喜欢的吃食。
为此,她还觉着很对不住海绵,觉得自己没有为干女儿考虑。
海绵就说,她曾经过的是能吃饱就谢天谢地的日子。
就算这几年过得好了,她也一点不挑食。
包惠萍又特意去询问菲尼克斯和霍憬元的口味,得到的答复都是——不挑。
既然这样,包惠萍就不客气不见外地大包大揽了。
接人的时间是上午十点,还能赶回家吃午饭。
包惠萍纠结了好久,想去接甄柏树,又有点近乡情怯的感觉。
别看她为人热情爽朗,其实骨子里很传统。
当年那桩事,尽管她是受害者,但到底觉得对不住自己男人。
为此,海绵劝说了半天,最后没办法干脆直接把包惠萍架到车上。
把门一关飞快开走。
不过上了车,包惠萍之前的犹豫顾虑反而都没了。
我上次去探监就和我爸分析过当时的情况,您尽管放心。
误会都说清了。
海绵自己开车,就她和包惠萍两个人去接甄柏树,把管家留在家里打理过年的事儿。
那就好。
那就好。
其实海绵早就和包惠萍说过,她就是自己心里那坎儿过不去。
海绵也知道。
光自己说没用。
这个结,非要爸爸和妈妈亲自去解。
一路无话,九点一刻赶到了石城。
前往监狱的路边,包惠萍曾经工作过的饭馆还在营业。
包惠萍提了好些礼物去看望老板一家人,海绵也陪着说了会儿话。
过了这家饭馆,离监狱也就是半个小时车程。
在十点差十分时,海绵和包惠萍在监狱外面停好车。
母女二人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向大门。
说是十点出狱,但是办完所有手续也要十几分钟。
海绵来之前和马副狱长打过电话,对方情绪很高。
他过了年就要高升了,不住口感谢海绵的帮忙。
你帮我一手,我还你一手,这个人情社会就是如此现实。
十点二十分,监狱的大铁门开了一个小门,马副狱长先出来,后面跟着的高壮汉子正是甄柏树。
包惠萍一见到朝思暮想的丈夫,立刻泪如雨下。
却又迈不动腿。
海绵知道妈妈现在的心情,并没有勉强她,自己快步向那二人迎过去。
谢过马副狱长对甄柏树的照顾,又约好互相拜年吃酒席。
目送马副狱长回身之后,海绵才看向一直沉默不言的甄柏树。
他大约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失魂落魄地死死盯着不远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海绵会心而笑,心里又随即泛起酸楚。
摇了摇甄柏树的胳膊,她轻声说:甄爸爸,咱们回家吧。
甄柏树顿时清醒过来,飞快地抹了一把脸,不好意思地推拒说:姑娘,我怎么好麻烦你?我还是自己找地方住吧。
一把抢过甄柏树提着的行李包,海绵故作生气地说:这怎么能行?您忘了我对您说过的话了吗?宝儿和我就是亲姐妹,您和包妈妈就是我的爸妈。
这大过年的,您不和我回家,您要去哪儿?你说……包妈妈?甄柏树喉头动了动,艰涩地问,她……真的是宝儿的妈妈?他说着又抹了一把眼睛。
是啊。
您没有看错。
海绵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父亲的面容和十年前相比没有太多改变,只是人更显沉默。
而母亲却苍老了许多,也清瘦了许多。
现在包妈妈就住在我家里。
您不想和我走,难道是因为心里还在怀疑她?海绵故意这样刺激甄柏树。
其实从甄柏树看着包惠萍的眼神,她已经看出甄柏树没有了怨恨。
果然,甄柏树连连摇头,急切说:没有没有。
姑娘你上次回去以后,我就把事情翻来覆去想了好多遍。
宝儿的妈为人本份,她不可能给我戴绿帽子,她一定是受害者。
甄柏树的嗓门一如既往的大,监狱门前空旷,声音被寒风吹散向四方。
包惠萍离得又不远,不要说甄柏树的话,就是海绵说什么她也能听清。
这下可好,甄柏树的话刚说完,包惠萍就由方才的低声抽泣变成号啕大哭。
一边哭,她一边往甄柏树这边跑,还没跑出两步就一个不稳狠狠摔倒在地上,溅起大片雪沫子。
甄柏树失声惊呼,再也按捺不住了,撇下海绵迈开大步就迎过去。
宝儿妈,你摔着没有?怎么还是毛毛燥燥的。
这路多滑,你等着我过去不就行了……一连串的埋怨从这个从来不多话的男人嘴里机关枪也似蹦出来,结实有力的胳膊伸过去,轻松地把包惠萍半抱在怀里。
包惠萍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瞧着甄柏树,一头栽进他怀里哭得死去活来。
甄柏树紧紧搂着包惠萍,到底没忍住,四十多岁的大男人也放声嗷嗷痛哭。
海绵用手捂住嘴,默默流泪。
父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始作俑者虽然是莫仲懿,但她就没有责任吗?如果那天晚上,她没有被幸运喜悦砸得头脑不清,她能沉住气没有偷偷跑去小花园打电话,她和家人的命运肯定和现在大不一样。
她可以在未来的日子里用丰富的物质生活补偿父母遭受的委屈,可是精神上的损失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了。
过去这十年给父母带去的创伤实在太大,必将成为他们这一生永远也无法摆脱的痛。
有心让父母叙叙旧,可这天寒地冻的实在不合适。
海绵等了几分钟,听见哭声低微下去,赶紧过来劝人。
甄柏树和包惠萍很听劝,也是为对方身体考虑,赶紧擦擦眼泪站起身,跟着海绵上车。
看见爸妈坐在后车座都紧紧依偎着舍不得分开,海绵心里很欣慰。
她看得出来,包惠萍的心结已经完全解开了。
而甄柏树根本就没有提起那件事,只是端详包惠萍的样子,不停唠叨她瘦得厉害。
不过没多久,甄柏树就向海绵打听:姑娘,上回你说的事情是不是有了眉目?害我宝儿的人是不是莫仲懿?是他是他,就是这个该千刀万剐的畜牲!包惠萍替海绵回答,宝儿爸,你千万不要冲动。
咱们家干闺女可厉害了,已经把莫仲懿给弄进了局子,他一定会遭报应的!法律判决是法律判决,我就想亲手揍这个畜牲一顿!甄柏树抹着泪花,伤心地说,我们家宝儿,我们从小到大没舍得弹她一个脑崩儿,她就是我们夫妻俩的宝贝疙瘩。
我刚被关进去那几年,宝儿三时三节都来探监,莫仲懿会陪着来,还对我拍着胸脯保证会好好对她。
没想到……没想到……他呜呜轻声哭泣,惹得包惠萍又掉下眼泪。
我记得上回去探监时,您好像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是谁告诉了您吗?海绵赶紧转移话题,免得自己也控制不住陪着爸妈一起哭。
在上次服刑的监狱里有个来自默城的犯人,我们都叫他道哥,他在默城是大人物。
趁着放风的机会,我就向他打听了莫仲懿的事情。
一听他说宝儿是莫仲懿的远房亲戚,我就觉得不对劲。
甄柏树用袖子擦干眼睛,语气平静下来,眼里却仍有刻骨恨意。
也是道哥告诉我,宝儿已经死了。
可我不相信。
后来我接到了几封信,是宝儿从国外寄来的。
宝儿的字迹我是认得的,没有错。
甄柏树苦涩地说,就为了这事,我还和道哥打了一架。
我们哥俩倒是不打不相识,打出了交情。
我就是不愿意听见他说莫仲懿在骗我,但到底他是对的。
海绵在听见海道这两个字时就猜着了来龙去脉,当年海道和甄柏树在同一个监狱服刑。
她就是没想到,自家老爸还会和海道打出交情。
道叔曾经很照顾我,他在年后就会出狱,到时候您可以去找他叙旧。
海绵微笑着说,您不知道,道叔辛苦了大半辈子创建的家业如今就在莫仲懿手里。
我相信,他出了狱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家业拿回来。
不瞒您说,我正有和道叔合作的念头,我已经和他的女儿接触过。
甄柏树和包惠萍对视一眼,甄柏树咬牙切齿地问:姑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夫妻去做的,你尽管开口。
我从道哥那里把莫仲懿的事儿打听出不少,我知道他们家很有来头。
咱们尽管是小老百姓,但是咱们发了急也要啃下他们家几口肉来!不急。
我有计划。
等过完这个团圆年再说。
海绵手里还捏着甄宝和莫仲懿签定的股权合同书,没有甄宝的法定继承人,这份合同的权益就不好主张。
好!甄柏树重重点头,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斩钉截铁说,过完年再办!我们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