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渐止,寒月下,一个白色身影宛如浮云,悠悠飘过屋檐,她白衣落落纤尘不染,好似白云出轴,月华当空。
清幽身形腾起时,月光都好似暗了暗,衬着她的身影如月神下凡。
纵上巍峨的宫墙,足尖在积雪上轻轻点过。
身后素白的衣袍飘起,好似流云涌动,旋即便抹去她方才走过的痕迹。
皇宫之中,她曾来过数次,不过宫中殿宇众多,建筑大多式样相同,小路弯曲也不好分辨。
她并不知晓这重重宫苑深处,究竟何处才是江书婉的居所。
七转八弯,她竟是来到了御膳房,不过御膳房中人多且杂,不便混入。
灵机一闪,她在一棵腊梅边站定,捡起石子,远远地抛了出去。
御膳房外,值守的小太监一惊,奔至声响处细看,清幽自袖中悄悄放出一只麻雀,那小太监见是一只鸟儿,笑了一下,返回原处。
过得一阵,清幽再抛一颗石头,这次御膳房中的执事也出来瞧个究竟,此时她又放出一只麻雀。
如此三五回,御膳房中的人,不由开口骂道,这么冷的天,又是晚上,连麻雀都上这里倒腾,如此让人不得安生!片刻后,执事派了数名小太监执了扫把出来赶鸟。
清幽见时机已到,她隐入暗处,飞快地出手,打晕了一名身量与自己差不多的小太监。
拖至无人处,她将自己一头惹眼的棕发尽数挽入帽中,不留一丝痕迹,又换上太监的服饰。
趁着御膳房中人少,只身混入御膳房中。
里头是雾气腾腾,正值晚膳时分,一众宫女们各自忙得不可开交,竟也无人看顾清幽一眼。
寻了片刻,清幽也没个头绪,便随手拉了一名看起来面善的小宫女,她佯作紧张,支支吾吾道:我是新来的,这里有没有婉妃娘娘的……语未必,那小宫女已是眉目谄笑,连声道:有有有,当然有,咱们呀,眼下每天干得最多的事,就是伺候婉妃娘娘的饮食了。
这每样都要最精最好的,口味呀是十七八遍的试。
这皇上呀,可是疼你们婉妃娘娘到骨子里去了呢。
她伸手一指,指向一处挂牌为玉照宫的屋子,又对清幽笑道:安胎的金丝血燕已经好了,你去拿吧。
我叫做雪颜,今后呀你飞黄腾达了,可也别忘了顺手提拔提拔咱们呀。
清幽被她一番说辞哄的云里雾里的,只得连连点头称是,旋即取了燕窝便走。
她自小习武,听力甚好。
身后,两名小宫女仍在不停地议论着。
喂,刚才那名小太监看起来很是面生,又是新来的,你瞎起个什么劲。
连他都要巴结?你懂什么呀,婉妃娘娘是什么样的人物?隋国公的亲外孙女呢,听说过几日隋国公便要正式迎她入宗册。
这个,婉妃娘娘再厉害,不就是正二品么?上头不是还有个安贵妃么?宫里头,封号高一级可得压死人。
安贵妃?你见皇上几时在她宫中留宿过了,有名无实罢了。
说着说着,声音愈低,清幽止住脚步,凝神仔细听着。
听说皇上有意晋封婉妃娘娘为皇贵妃呢。
如今婉妃娘娘可是怀有龙嗣,听太医院底下的人议论,七八成是个男胎,这要是能顺利生下来,还不就是将来的太子么。
这婉妃娘娘日后还不是皇后的唯一人选?小妮子精的,难怪只要是玉照宫来的,见过的没见过的,你都上去巴结一番,原来早想的那么远去了。
真有你的!对了,太医院真的说是个男孩么?为什么我在皇上那边没听到什么动静?你傻呀,这样的事,太医院敢说吗?说了,不是把婉妃娘娘往箭靶子上搁嘛。
万一不准,那可是欺君之罪。
所以,大家也就是私底下议论议论的。
哦,原来是这样……突然,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响起。
清幽立时警觉,连忙走远,随之也再听不清楚她们间的议论。
待走至无人处,她随手便将燕窝倒了,迅速翻墙而出,再在地面上轻轻一点,身形逸入御膳房外西面的小树林中。
方才是收获,远远比她所想的要多的多。
既然知道了书婉是在玉照宫中,那一切就好办了。
走着寻着,夜色更浓。
清幽本是问清楚了玉照宫的所在,只可惜当她寻到时,凤翔御驾已在玉照宫中。
无奈之下,她只得躲在屋顶之上,无声无息地伏身栖息,静静等候着凤翔离去。
琉璃瓦的殿顶上,积雪皑皑,雪水自鞋中渗入,双足渐感麻木。
望着满天闪烁的繁星,一弯冷月斜挂,幽幽照耀。
她不由得陷入沉思中。
看起来,凤翔还真是夜夜宿在这玉照宫中。
只怕她要等到天明了。
脑海里,不由想起了方才御膳房中两名宫女的对话。
心中疑惑更深。
隋国公的大名,如雷贯耳。
她自然听说过,当年凤秦国先皇在世时,隋国公可是先皇身边结拜的兄弟,跟着征南闯北,建功立业,功不可没。
听闻至今仍是手握重兵,爵位亦是世袭罔替。
只可惜,隋国公并无子女在身边。
也不知,江书婉如何会是隋国公的亲外孙女。
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更令她心惊的是,江书婉竟然怀有身孕。
如此一来,事情便更是难办,也不知书婉如今是怎样想的,又会不会与自己一起走。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潜入皇宫中,竟然会听到这般惊人的事实。
若是书婉真是隋国公的亲外孙女,那书婉岂不算是半个凤秦国人,此时此刻又有了凤翔的孩子,也不知届时书婉的立场会站在哪一边。
那她贸然而来,会不会原是多余……夜色浓醉,皇宫,好似被巨大的黑幕所笼罩,静寂的过分。
偶尔有夜宿的寒鸦凄凉地叫一声,宿在残枝上,风扫过枯叶沙沙作响。
她静静等着。
黄昏的月光,一寸一寸,缓缓地、缓缓地爬过她的肌肤,直至辉色的晨曦取代……玉照宫中, 清冷素白的雪色并着晨曦暖煦之光,自帘间透入,落在织金毯上,诡异地交融着。
香炉里,龙涎香正散发着袅娜的白烟,如丝如缕飘散在空中。
江书婉卧在榻上,欲寐还醒。
忽觉身后似有人靠近,她蹙眉,裹一裹身上被子,含含糊糊道:凤翔,你怎么又回来了?我还想再睡会儿,你快去早朝吧。
侧身翻动了一下,她继续昏昏睡着。
腹中的孩子十分折腾,令她整天昏昏欲睡。
片刻,似乎身后的人并未离去。
且似总有一缕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周。
江书婉倏地惊醒,美眸圆睁,转过身来,方发现一名太监服饰模样之人正立在床前。
再一看,竟是清幽。
她猛然坐起,身上轻柔暖和的锦缎丝被随之滑落,一直落至腰间,露出她近几日来突突隆起的小腹。
清幽眼神带过她惊讶的容颜,复又注目在她的小腹之上。
如今她自己亦是有孕,多少了解点。
看起来书婉的身孕当有四月余了,那算算时间无疑便是凤翔的孩子。
想起自己失去记忆之日,原是书婉和黑阙成亲之日,可如今却是……眸中划过瞬间的悲悯,清幽颤声问着:书婉,你还好么?江书婉一愣,半响才道:清幽,你不是……她记得,狼祭之时曾见到清幽,当时的清幽似是失去记忆般,并没有认出自己。
清幽低低叹息,道:我失忆了,最近才全部想起来。
对不起,若不是如此,我当早些来救你的。
她上前一步,取过床侧暖和的外衣给书婉披上,一一扣着盘扣,垂眸道:书婉,时间不多。
我等了一夜,才等到这个机会。
趁着眼下凤翔去上早朝,玉照宫防卫松懈,我带着你离开这里。
江书婉面色一沉,倏地推开清幽,冷声道:我不会跟你走的!清幽后退一步,站稳,望入书婉幽深的双眸,却看不到那无穷无尽的心底。
片刻后,她静静问,你爱他么?语毕,又突然微微蹙眉,她似觉得自己问得有些歧义,是以重新问道:书婉,你爱凤翔么?如果你是真心喜欢他,如今又有了他的孩子。
那我,会衷心祝福你们——呵呵——江书婉似是好笑,又似是苦笑。
眸中却平静得如冰冻三尺,不见丝毫波澜。
唯有转眸的一瞬间闪烁着芒刺似的寒光,喉底语音晃出无数圈涟漪波折,字字恨声道:我与他,势不两立!清幽一愣,面色渐渐变青,哑然问:那你,留在这皇宫中——江书婉妩媚一笑,那笑如春花初绽,倾国倾城。
她敛眸,声音柔和之极,我要赌一回。
伸手轻轻地抚上自己的小腹,她抬眸望着清幽,字字认真道:你可知,若将来我生下来是个男孩,便是凤翔的长子。
凤秦国,长子便是太子。
话语,戛然而止,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可其间意味却是森冷的。
此刻书婉那沉定隐忍的眸光,令清幽阵阵惊痛,心中豁然一亮,似有无数雪亮闪电劈开乌墨似的天空,顿时清明。
有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滚雷一般翻涌而过。
该不会……。
清幽惊叫一声:书婉,你该不会是——想——顿一顿,她颤声道:你该不会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一瞬,江书婉轻笑出声,一脸天真婉顺,也不否认。
清幽面色大变,霍然上前,低斥道:你疯了么?!这是一条不归路,你不要命了么!快点跟我回去。
不瞒你说,今晨蓝毒带着红莲堂的人去劫刑场,我们会争取一举将黑阙救出。
你快点跟我走!我在皇宫中近乎等了一天一夜,才寻到这里,守到了这么个机会。
江书婉用力挣脱了清幽,她紧紧握着拳头,指节寸寸发白,缓缓退远,冷冷道:我才没有疯!走上这条路,我就没有想过回头!倒是你们,凤翔答应我,今晚会放了黑阙。
所以什么刑场,肯定是个陷阱,你还是赶紧费神去通知蓝毒他们罢。
我的事,不用你管!清幽蹙眉,若有所思,会不会是,凤翔是骗你的呢?江书婉摇头道:这还不至于,凤翔他不会出尔反尔。
只不过他这个人做事,一桩事归一桩事。
很有可能他放了黑阙,却想借此将白莲教一网打尽。
所以,清幽,你赶紧离开罢。
去通知他们,不用营救黑阙,我自有办法。
嗯。
清幽颔首应下,却执意不肯离开,她又是上前一臂拉住书婉,真切道:不过,书婉你必须跟我走,我不能留你一人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更何况,你还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
你放开我!不放!放开!不放!清幽执意拽住江书婉,朝外拖去。
江书婉奋力挣扎着,无奈她不会武功,无法挣脱清幽的钳制。
情急之下,她狠狠一哆嗦,手腕上一对雕龙琢凤黄金手镯玲玲甩出,哐当一声,击落了一盏青花瓷瓶。
书婉连声高喊起来,有刺客!有刺客!骤然,几乎是一瞬间,四面八方,似有响雷般的脚步声潮潮涌来。
清幽一怔,恍神间手中已是松开了书婉,整个人踉跄摇晃了下,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此时步步后退、愈来愈远去的书婉,眸中悲悯之色更甚。
江书婉缓缓移步,终坐定在了宽大的床榻边。
她气息平稳,方才面颊之上凌乱之气缓缓隐去,只留下深深的苍白与凛冽的决绝,字字自齿间迸出:清幽,保重!砰一声,当深重的殿门被侍卫撞破的那一瞬间。
清幽伸手泯去眼角即将漫出的泪水,纵身一跃,破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