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落满地 第十四章 摧其身,不如摧其心

2025-03-25 16:28:26

月色极美,好似冰盘一般,高高地悬在那黑蓝绒底般的夜空上,明亮皎洁。

东都,御司府。

清幽甫一近前,就见两扇冰冷的大铜门高耸立于眼前,门上雕刻了精致的兽首,各衔着一个铜圈,细看之下,只觉得那兽暴突的眼珠,有着摄人的阴狠。

夜寒上前轻轻叩门,吱呀一声,随着铜门透开了一条缝隙。

清幽只觉得里面似有铺天盖地的阴气席卷而来,直冷得她阵阵瑟缩。

两名黑衣锦卫自内出来,凤绝一臂将清幽的包袱抛给其中一名锦卫,冷声吩咐道:去打开好好检查一番,再来禀报巨细。

那名锦卫恭敬接下。

而另一名黑衣锦卫则是冷睨了清幽一眼,拱手道:王爷,入御司府中,卑职需例行公事。

凤绝扬一扬手道:她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人比蛇毒,还是本王亲自来搜。

语罢,他便朝日焰递了个眼色。

日焰立即会意,他捉了肩膀上站立的黑鼬在怀中,步步靠近清幽,最终仅余一步距离。

其意思十分明了,便是防着清幽身上的毒蛇会骤然攻击。

凤绝亦是近前一步,双手自上而下,一一抚触过她的肩、她的肘、她的襟前背后、她纤细的腰肢,以及她修长的双腿。

他的动作生硬,无半分轻柔,每一处皆是仔细探查。

清幽紧咬下唇,整个人如失力一般,几乎站立不稳。

他英俊深刻的容颜近在眼前,可月色朦胧,却总似瞧不清楚。

他的呼吸,轻轻喷洒在她的颈间,却没有一丝温热,只是冰冷冰冷的。

他这般搜身,近乎羞辱。

可比起这羞辱般的搜身,更令她心痛的却是他方才那句冰凉的话语:人比蛇毒。

是啊,原来在他的心中,自己一直是这般心如蛇蝎的,而她也无可辩驳。

好不容易挨到搜身完毕,她随着凤绝与黑衣锦卫一同来到了牢中。

一路之上,昏暗的光线映照下,她瞧清楚了,是一个个铁栏杆围成的牢房。

腐烂发霉的味道混合着潮湿阴暗一齐扑鼻而来,直令人作呕。

清幽强忍住胃中一阵阵翻搅的难受,尽量不去听耳边那一声声垂死的低吟与嘤嘤鬼嚎。

走着走着,凤绝与黑衣锦卫领着她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

隐隐可见前方有一扇窄小的铁门,门有尺余厚,看着入内只怕是神人插翅也难飞。

黑衣锦卫上前将厚重的门拉开,漏出一室刺目的光线。

清幽仿佛已是适应了慎刑司里面黑暗的光线,铁门之内小房间的耀眼光明一时使她无法适应,眯起双眸,身后似被人推了一把,用力将她推入房中。

耳畔,铁链声重重响起,似有人反手关上了铁门。

适应片刻后,清幽略略打量了下周遭,屋内点了数十盏长明灯,竟是照耀得比白日里还要明亮刺目。

一张铁制的冰冷案台摆在正前方,而凤绝已是撩袍入座。

一旁有黑衣锦卫上前小声询问道:王爷,可要给她上铁镣?可要将刑具搬来?他虽是嘴上这般问着,眼中却用一种憎恨且近乎恐惧的眼神瞧着清幽。

凤绝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冷觑了他一眼,字字道:你当白莲教的教主是吃素的么?区区铁镣便能拴得住她?除非——他顿一顿,望向清幽幽静的眸中,有一抹阴翳的冷漠掠过,除非封住她全身的经脉。

况且,她身上有毒蛇,你们不要随意靠近她,小心会被反咬一口。

他的话,说的不咸不淡,不紧不慢,语意似是另有所指。

不要接近,反咬一口。

是呵,人比蛇毒!清幽听着,心中一滞,她轻轻叹息一声,缓缓道:不用那么麻烦,我是不会逃走的。

说着,她将绯腹毒蛇自衣襟中捉出,当着众人的面放入锦袋内。

轻轻晃一晃,她浅笑道:我既然来了,就没准备反抗,任凭你们处置。

凤绝轻轻一晒,将面前一摞白纸往前一推,径自取过砚台,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开始研磨起来。

刑房之中异常沉闷,仿佛从心底逼出的窒闷一般,一重一重压在心间,渐渐令人无法呼吸。

空气之中,唯能清晰地听见研墨声,一声来,一声回,反反复复。

这样的静让人觉得可怕,亦是让人觉得不可捉摸,尴尬难言。

清幽只得低着头,瞧着自己素色的鞋尖,默默无语。

仿佛除了低头也无事可做。

良久,凤绝终于磨好了墨,他徐徐站起身,步步走近清幽。

伸手,以两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目光直欲探到她的眸底深处。

他的手指薄而修长,触在她下颚的肌肤之上有森森的凉意漫出,白清幽,看在你曾经是本王的枕边人,毕竟夫妻一场。

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笔和纸都替你准备好了,你若是将白莲教中每一个堂口以及联络点都一一写下来,本王便替你在皇上面前说说好话,让他留你一命,如何?如此冷然相对,被他逼问着,是她与他都想不到的。

眼角的余光,望向纷乱的烛火,暗红的烛光皆是散落在清幽眉间眼角。

益发衬得她神色悲悯。

她轻轻别过脸去,我以为,我们相处相知这么久,你若是了解我,是断断不会来问我这句话的。

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泪光,酸涩之味哽上喉头。

她白清幽又怎可能,用全教上下的安危,来换取自己的薄命呢?凤绝紧紧收拢拳头,字字恨声道:本王是与你客气,让你少受些苦罢了。

你若是执意冥顽不灵,届时受苦之人,可是你自己!他的话语虽是冷硬,可眸中,却有炽热一点弥漫上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

突然,他的神情有片刻的崩溃,疾步至清幽身前,他一把狠狠揪住她的衣领,怒道:白莲教于你就真的那么重要么?他与她的脸近在咫尺,他急促的呼吸拂在她的面孔上,她的气息渐渐变得急促而激烈,有滚烫的泪滑下她冰凉的脸颊,绝,那都是衷心跟随我的人。

兄弟之义,我不能割舍。

所以,对不起!哈哈——他连连冷笑,那笑像是从胸腔底处蔓延上来的,带着一丝窒闷的凄厉,连肌肤之亲的人都可以下手,兄弟之义也未必有多深厚!即便全天下的人你都要去在乎,就独独要辜负我么?!肌肤之亲的人,都可以下手……清幽的面颊瞬间苍白如凋尽的残荷。

望着凤绝那漆黑的瞳仁中已经失去了光彩,仿佛是无穷无尽的空洞与绝望。

她不语,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摇一摇头。

凤绝英俊的面容划过深深的失望,半晌,才字字道:那就别怪我心狠了——日焰见他们此状,不免急切道:王爷的确断断不可再心软了,靖国公已反,如今形势对凤秦国极为不利。

皇上那边,我们总要有个交代。

王爷若是——就在此时,铁门外传来铁链敲打的声音。

日焰忙上前将门打开,原是头先先行去皇宫中汇报情况的段景与段仁两兄弟。

此刻怕是得了皇令,前来通传。

段仁入了刑房,双拳一抱,朝凤绝恭敬行了一礼,朗声道:奉皇上口谕,东宸国宁和公主白清幽杀我凤秦国右贤王,又因妒杀害靖国公之格雅。

其状可切,罪无可恕,依凤秦国法,当立诛之,以儆效尤。

念如今凤秦国与东宸国尚有盟约,暂留其性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着左贤王立即废其武功,除患于未然,以安民心。

不得有误!段仁宣完口谕,立即退身一旁,道:皇上着臣在此等候,完后复命。

那一刻,清幽的心头霍然一紧,似有一根弦紧紧绷上。

碍着她是宁和公主,又将是静王妃,凤翔不便让她死在牢中,所以才要废去她的武功?此时,幽幽暗暗的烛火摇曳,好似虚弱而空茫跳动着的人心。

凤绝的脸在烛火跳动下显得格外阴沉,英挺的轩眉一扬,他突然缓缓笑起来,段仁,你去回复皇兄,催其身,不如催其心。

废去武功还不如——骤然,他一把反过清幽的右手腕紧紧抓住。

清幽痛极了,手腕被他抓着的地方立即浮起一圈紫色,她咬牙问道:你要做什么?他神色宁和,只淡淡道:本王不希望再有人被你的天籁魔音害死。

如今看起来,即便本王毁去幽冥琵琶也无济于事,但凡乐器你都能驾驭。

可是如果……倏地,他加大了手中的力量,用力一扼,但听得嘶嘶声隐隐传来,伴随着他的掌间腾起阵阵内力的白烟。

那一刻,清幽痛呼出声。

剧痛,几乎蒙住了她的呼吸。

仿佛手腕的骨节一节一节地裂开了,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几乎能听到咯吱碎裂的声音。

她的心,更像是被一只强劲的手用力生生拽到胸口,满心满肺皆是扯出痛楚。

呼吸,带着清冷锋利的割裂般的疼痛,像有细小的刀刃在割。

若不是那疼痛一直清醒的拉扯着她,只怕她早已是昏厥。

良久,凤绝终于放开了她。

她的身子轻又软,仿若棉絮般缓缓坠地。

心里一时间转过千百个恐惧的念头。

她不敢,终于还是伸出了右手,小心翼翼地动了动。

却,没有任何知觉。

他竟然废了她的右手!运起真气,却不能自在于右臂游走。

此刻,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右手的经脉已是尽数断裂!他说:摧其身,不如摧其心。

原来,竟是这个意思……武功废去,还能再练,只需时间。

可是,右手经脉全断,即便神医在世,也不能接续。

所以今后,她再也不能弹奏天籁魔音了。

十年功力,方练得一曲,如今皆成烟灰……她很想很想哭,很想很想大哭一场,可是干涸的眼眶只是热辣辣地疼,却掉不出一滴眼泪。

抬眸,她最后的意识,皆是凝聚在他冷滞如冰的侧颜之上。

本是温情脉脉的他,此时面上却找不到半点起伏的波澜。

痛至昏厥前,她听见他冰冷的声音在耳畔愈飘愈远。

段仁,你去回禀皇上。

从今以后,世间再无天籁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