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夜。
风云骤变,北风凛冽,下起了入春以来最大最冷的一场冻雨。
驿馆之中,寒风夹着雨点哗哗而下,击打在窗前檐下。
轩辕无邪整晚无法安睡,到了子时三刻,索性披衣出门,站于廊下,长久地凝望着清幽居住的厢房,听着铺天盖地的雨声,直至双脚有些麻木,都不愿离去。
他恍惚着,只觉得整个人似乎裂成两半,一半想清醒着,另一半却想沉沉睡着。
恍惚间,仿佛还是自己小的时候,红墙宫苑之中,他总是望不到天的那一端,究竟有些什么,其实碧海蓝天,他亦是向往的。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不过是东宸国最忠心的王爷罢了,只要他想,皇位只是探囊取物,可他并没有,以前他辅佐他的父皇,现在他辅佐他的皇弟。
他又图过什么呢?他不过是想保全自己的国家罢了,他不过是行事冷硬,手段厉辣罢了,这又有什么错?可他这般鞠躬尽瘁,最终又能得到什么呢?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茫茫黑夜,寂寂而行。
他就不会迷茫么?他始终奋斗着,却只是一个人。
他不过是想找个人陪伴而已,找个人携手共进而已,为何就这么难?原本他以为自己找到了。
可是,为何只是过眼云烟呢?为何那人如今已是冰冷冰冷的……心中的怨恨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几乎要在心上刺出一个口子爆裂开来,顿时化作毒蛇猩红冰冷的信子,牢牢地缠上他的胸前,掐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神思游离间,唯听见冷雨敲窗,渐沥生寒。
他紧紧握拳,暗自发誓着:今日他所失去的,他日一定要尽数讨回,不论将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哪怕会是深入地狱之中,也在所不惜。
清幽天未亮便被唤醒,迷迷糊糊中,轩辕无邪撑着一把油伞将她送上马车。
暴雨斜飞,将她的衣裙下摆淋湿,她觉得有些寒冷,便赶紧钻入车厢中。
轩辕无邪一手挽起车帘,他的目光柔和,似不定的流光,更似有无数昔日的美好自眼前掠过。
他启了启唇,最后凝成一句,清幽,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时候说么?清幽漠然转首,也不知将眼神搁在何处。
还能有什么话呢,她和无邪之间,真的已是经无话了。
静寂半响,轩辕无邪也觉得无趣,有些落寞,只得将手中一柄用蓝布包裹着的宝剑交给她,又尴尬地说了一句,这是金玲玲托我转交给你的。
清幽,你要……保重!清幽瞥了那蓝色包裹一眼,伸手接过清绝剑,唇边淡淡一笑,合上了车门的帘子。
保重,又是保重。
上次他送她和亲,也是这般让她保重。
可是,过去的终究都过去了。
她亦不知如何才叫保重。
马夫长喝一声,车轮滚动,缓缓驶离。
清幽环顾四周,但见车内陈设精美,还放了一个小炭炉。
炭火隐隐跳动着,热气盈盈,她靠着炭炉近些,试着将自己的裙摆烘干。
走着走着,过得片刻,马车竟是停了下来。
她轻轻撩开车帘,朝外望去,眼前是熟悉的景象,是惜园。
铜门敞开,隐隐可见园中春意初绽。
一切如旧,唯有雨水从檐下滴落。
蒙蒙雨雾之中,凤绝一袭黑衣,正立在门口。
姬玉蝶依依而立,手持油伞为他挡着雨。
这是清幽第二次瞧见姬玉蝶,这次她不由得多看来几眼。
这姬玉蝶穿一身琵琶襟银狐滚边袄,麦色的肌肤。
长眉轻扬入鬓,冷亮的眼睛是类似宝石般的长方形,有着丹凤眼的妩媚,更带着野性不驯的气息。
如此特别的女子,好似一枝红梅自雪中乍然开放。
只是,为何她的眼中亦是有着一分迷茫和惆怅?注视片刻,清幽不由得想起江书婉那日夜宴晚上在密林之中匆匆塞给自己的纸条。
想不到,原来这姬玉蝶竟是自己人,其实自己应是见过她一回的。
记得自己第一次去得月楼中见到书婉时,曾有一名红衣女子自后门匆匆离去。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当时书婉便是唤那女子玉蝶。
算起来,这姬玉蝶亦是蛰伏在皇甫昭身边多年,从卑微的婢女到侍妾再到夫人,最后爬至庶妃的位置,其中的艰辛可想是有多么不易。
然到头来却被皇甫昭轻易送出,转而蛰伏在凤绝身边。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皇甫昭也许做梦都想不到。
他这招棋原是一步死棋。
眼下,要让姬玉蝶放出错误的信息诱导皇甫昭,简直是易如反掌。
正想着,凤绝已是来到马车前,他轻轻撩起门帘,正待上车。
可映入眼帘的却是清幽一张憔悴的容颜。
她的眼中似有忧伤隐痛沉入底处,更像海浪过处的沉沙。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她的美,原本就是来自这双眼,本是灵动如珠,漫然漾波。
有片额的凝滞,他终是转首,冷声吩咐姬玉蝶道,去取斗笠来,本王骑马便可。
语罢,他已是放下车帘。
少顷,仓促的马蹄声在耳畔响起,随之马车又是缓缓而行。
清幽依旧独自挨着火盆,可此刻却再也感觉不到暖和。
他如今,连与自己同乘一辆马车都不愿意了。
随着马车渐行渐远,出了西城门,路便不再宽敞。
马车摇晃间,渐觉有些困倦,清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多时,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至饿时,她径自怕起来,取了些干粮充饥,又喝了些水。
路漫长,无人说话,她只得接着躺下和衣而睡。
近来,因着怀孕,她已是益发容易困倦。
待到再次睡醒之时,马车中昏暗无比,方知天已是全黑。
又过得片刻,她听到有人敲了敲车壁,马车停稳。
清幽忙起身,整理好衣服,撩起车帘便步下马车。
外边,雨已经小了许多,缠缠绵绵打在屋顶瓦上铮铮有声。
清幽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去接那琉璃丝似的细雨,雨落在手心,有轻啄般的微痒。
热闹的大街之上,远处人家一盏盏的灯,依稀错落地亮起来。
这里似是河道纵横,而运河上的无数河船,也挂起一串串红灯笼,照着船上人家做饭的炊烟,飘散在雨雾之中。
这里哪里?竟是这般美?她不由惊叹着。
她只知东都大气,屋舍参差,烟雨时朦胧颇美。
却不知凤秦国境内原也有这般情致风然的小城。
这里是柳雁城。
凤绝淡淡回答着。
转身,他走近河边,随意挑了一只画舫上去。
里边立即有人出来相迎,热情道:这位客官,里边请,刚好还有空位置。
几位来得可真是巧了。
清幽借着木板,稳稳踏入船中。
在小二的带领下,定定落座。
她环顾四周,但见画舫之内,绣户珠帘,明轩高敞。
梅花拥屋,颇为雅致动人。
正想着,是何人所布置,倒是别有味道。
眼前,凤绝已是点了数道精致的小菜。
轩眉一扬,他又问道:店家,你们这画舫之中,最出名的菜是什么?那小二笑呵呵地答道:这位爷,其实小店中最出名的并不是菜,而是鱼汤面。
鱼汤面?凤绝轩眉一挑,颇为疑惑道。
嗯。
小二神情兴奋地说着,颇为自豪,这可是我们老板娘的绝活,她将江中最新鲜的鱼捞上来,一点一点去刺,再配上上好的鱼刺、海参、火腿、金菇、鸽蛋等等十多样料,精心熬制成。
每天但凡来迟了,可就没有了。
这位爷,你要不要来上两份?他瞥了瞥清幽略显苍白的面容,又是笑道:姑娘家的,吃这个可是最养颜了。
凤绝略略颔首,示意小二赶紧去备菜。
过得片刻,各色飘香的食物已是摆满了卓。
他径自取了筷子,默默吃了起来。
又为自己倒了一壶酒,喝了几口。
两人之间的气氛,是少有的沉默与尴尬。
清幽并不动筷子,她只是静静地伏在窗子边,瞧着岸边那熙熙攘攘的人群。
其实,她午饭只是吃了些干娘充饥,眼下早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只是,如此尴尬窒闷的气氛,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凤绝默默吃着菜,突然开口道:此出东都,离得最近的城镇便是柳雁城了。
而风宿城离柳雁城颇远,途中多山峦,不会再有什么像样的店家。
清幽转过身来,他的言下之意,许是她吃得饱一些,后面几天估计都要风餐露宿了。
此时,小二正巧端上了二碗热气腾腾的鱼汤面,其中一碗则是摆在了清幽的面前。
清幽下意识想伸出右手去取筷子,却突然止住,改换作左手。
已经好几天了,她始终是改不了这个习惯。
她夹了一筷面送入口中,细细嚼着,果然是色香味俱全。
左手使筷,她毕竟不熟,想夹起碗中的鸽子蛋,试了几回均是掉落,不免有些丧气。
她搁下筷子,望着满桌菜肴,突然没了胃口。
心中沮丧之意,一阵胜过一阵,渐渐连带神色也晦暗起来。
她自小习武,虽说不是练就绝世武功,天下敌意,可总也不至于沦落至此,甚至连一枚鸽子蛋都无法夹起。
抬眸,她望了望依旧一脸冷然的凤绝,轻叹一声。
摧其身,不若摧其心。
他还真是做到了。
这一招,够绝够狠。
她白清幽,可以不畏死,却不能容忍自己活得这般郁郁,连照顾自己这般事都做不好,种种情绪堵在胸口,良久都无法平息,渐渐闷得她透不过气来。
清幽倏地起身,淡淡道:你慢慢吃,我先出去透透气。
此时,一柄洁白如玉的汤勺递至她的面前,晶莹的色泽,在烛火的映照下格外柔和。
凤绝也不抬头,只是细细品着碗中的汤。
不知缘何,这汤的味道竟是有着一分熟悉,好似曾经在哪里吃过一般。
他平静地说着,语气疏淡,筷子用不了,勺子可以取代。
食物就在眼前,便能吃饱,何愁没有器具?清幽一愣。
也不知他的话,究竟是何意。
凤绝慢慢闭一闭眸,缓缓道:小的时候,师父教我习剑,教我习武,却不许我用右手。
可我并非左撇子,是以练得异常辛苦。
就这样,我以左手练剑,整整有十几载春秋,不分日夜,方有小小成就。
后来我出师时,师父也不曾教习过我右手使剑。
那时,我只是内力尚可,武功剑术并不拔尖。
师父说,何时你右手的剑法超过左手,你的剑术便了得。
届时,你再练左手,超越你的右手。
清幽微微震惊,仔细回想了下,她好似从来瞧见凤绝都是以右手持剑,而并非左手。
想不到,凤绝左手亦是使得一手绝剑。
只是,也不知这天玄子这般做法有何深意。
正想着疑惑着,凤绝又道:师父说,人活着。
太早上了云端,从此便没有目标,便不会进步。
而人最难战胜超越的,便是自己。
所以,我自出师后,益发苦练右手。
可你要知晓,短短时间要超越十几载的功力,谈何容易?我至今尚未超越自己的左手。
他的话,没有继续。
可清幽却听明白了,天玄子自是知道凤绝的武功天资绝佳,怕他日后没有目标而懈怠,所以才教他这般超越自己,先是令自己的右手战胜自己的左手,日后再超越自己的右手,如此反复继续下去。
她竟从不知,凤绝原本竟是左手持剑的。
听罢此番话后,她的心中豁然开朗。
他可是在激励她么?筷子不能用,不是还有勺子么?即便她的右手废了,还有左手不是么?最难超越的便是自己,可她却连试都没有试便差点想放弃了。
骤然伸手,她摸了摸身边的清绝剑,她一定能将左手剑练好的,不是么?清幽安静地坐着,原本黯淡的眸子,似是已燃起些许光亮,她默默地拿起勺子,将方才未曾夹起的鸽子蛋,以及面前的饭菜一一吃了。
就在这时,一缕幽幽铁笛声响起,声音呜呜咽咽地,乐色飘渺中不乏一分苍凉,听起来是新罗国特有的音调。
这柳雁城与新罗国的美兰城本就是交界,双方商旅往来甚多。
此时此刻,也不知是何人在吹奏。
画舫之内,静得连船外细雨滴落水中,溅起白花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一曲毕罢,一曲又起。
骤然,掌声如雷响起,有客人高声起哄道:老板娘,你何不出来跳上一支舞,我们来这里吃饭可就是为了瞧你一支舞的。
快出来啊!出来啊!随着一人起哄,其余几桌人皆是兴奋起来,一同高声喊叫着。
悠扬之乐又是奏起。
金钗相击的叮铃声响起,一名女子自帘后步出。
一身柔嫩的鹅黄色轻绢衣裙,衣裙之上笼着粉色的玉罩纱,入烟雾一般。
她跃上桌子,尽情地舞了起来。
清幽亦是颇有兴趣的瞧着。
那女子身段本就柔软,和着那乐曲便浑若无骨,极是妩媚。
她的足上,系着几枚金铃铛,随着她的舞动,沙沙响如急雨,和着呜咽乐声,更如金蛇狂舞。
舞着舞着,一众围观的酒客们皆是拍手叫好。
那女子始终背身跳着,突然她跃下桌子,动作轻软,仿佛一挑丝带般,又似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围绕着每桌飞过。
所到之处,皆留下芬芳无限。
天很冷,她身上的衣料却并不多,看着甚至有些许轻佻之意。
更有微醉的酒客已是看迷了眼,时不时地伸手抚摸一把,肆意轻薄着。
当那女子转过脸来时,清幽不由得怔在原地,手中的筷子亦是掉落。
那清丽淡雅,温婉柔顺的面容,好似一朵秋菊绽放,不正是- -兰元淇么?这,兰元淇怎会出现在柳雁城中,还做着这般营生。
那一刻,清幽本是润泽的眸中,充满了惊讶之色。
兰元淇生得柔美婉约,本是不适合穿如此艳丽露骨的衣衫,亦是不适合画得如此浓妆,缘何会如此呢?脑中不由得联想起来,这兰元淇本是皇甫昭的人,此刻出现在这里,会是皇甫昭所安排的么?又有什么目的呢?凤绝亦是注意到了,他微微蹙眉。
难怪他方才觉得这鱼汤面的口味甚是熟悉,原是在王府中,兰元淇曾经做给他吃过。
难怪他会觉得如此熟悉。
而兰元淇的惊讶并不少于他们。
骤然,她飞旋的舞步停下,立在原地,神情有些无措,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片刻的凝滞,兰元淇略去面上尴尬之色,她莲步轻移,翩翩来到他们桌上。
素手,执起桌上的白玉酒壶,为凤绝满上了一杯酒,径自笑道:二位客官一看便是行走江湖的人物,也不知鄙坊的菜,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若有宝贵的意见,可不要吝啬提出哦。
凤绝轻轻饮了一口杯中之酒,目光落在兰元淇身上,有着片刻的尴尬之色。
他突然问道:画舫的生意,可好?你,还习惯么?兰元淇眸色微黯,她缓缓吸了口气道:生意还不错,能维持生计,还有些盈余。
只是眼下这新罗国似要往夜渠中通航,这运河一开工,也不知这生意还能做几天……凤绝薄唇微动,却不知再说些什么。
此时,不远处的几桌客人似是闹了起来,大声喊道:老板娘,你这是怎么了,舞只跳了一半,也不来敬酒!这样,我们下次可就不来了!兰元淇低垂的容颜,再抬起来时,已满是笑容,她略略欠身,示意告辞。
转身便去招呼其他几桌的客人。
夜渐深,外边雨似是停了,再也听不到那渐渐沥沥之声。
画舫之中,唯有把酒言欢。
酒香与笑声融合在一起,渐渐弥漫在空气之中,周遭渐渐热腾起来。
清幽深深吸气,转首间,却望见兰元淇正坐于一席中间,而一名男子的手,已是揽上兰元淇的纤腰……不知缘何,此刻此景,令清幽心堵得慌。
她的左手,已是轻轻按上身侧的清绝剑。
方待起身,凤绝却一臂按住她的肩膀,神色恍若平常,走吧,我们寻家客栈好生歇息。
明日还要赶路。
转眸见清幽眸中尚有悯色,他轩眉轻蹙,拉着她便朝外走去,没有再回头。
画舫之中,歌舞嬉笑声更甚方才。
放眼望去,皆是纸醉金迷。
兰元淇转首凝望间,眼中悄然漫出一层水雾,旋即飞快隐去。
转瞬间,已是堆笑满面相迎,若桃花艳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