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当正午,却冷的得出奇,北风凛冽地刮过,似刀刃扫过之处,留下的皆是刺骨的疼。
凤绝夺门而出,纵身上了门前的一匹马。
他一路狂奔。
此刻他的背心,正透出一层又一层冷汗,双眸渐转暗红。
黑色金蟒袍,疾驰间似被卷得要随风而去。
前所未有的恐惧逐渐蔓延、占据他的心头。
如今的她,可不比从前,从前的她武功绝顶,区区箭阵动乱,他未必需要放在心上记挂,她自己应当能应付得来。
可这次不同,她右手不便,又没有防备,怕只怕……未及城门,远远已是能感觉到气氛的不寻常。
风宿北城门忽然鼓声大作,城门骤然大开,潮潮人群涌了进来,顿时将北城门的城防冲得凌乱不堪。
但听见呐喊声,杀伐声,惨叫声,子漫天惨淡的阳光下远远传散开来,又瞬间被寒冷的北风吞没。
凤绝更是心急,他弃马施展轻功,抵达时方见最后一波箭雨的攻势,正迅猛贯穿负偶顽抗之人,只见那些人身中无数利箭,缓缓跪落于青石板地上。
重重箭雨之下,一切终归于深海般的平静,无半点声响。
空落落的城门口,没有一丝一毫生的气息,放眼望去,尸体如小山般的堆积着,横七竖八地,到处都是血,鲜红鲜红的血,汇成长河般汩汩流着。
此时,几队凤秦士兵自掩藏处出来,迅速将城门围起,直待燕将军检查巡视。
不!凤绝心内一沉,低吼一声。
眼神欲裂,耳边忽地听不见任何声音,只嗡嗡地响。
下一刻,他的身影卷起一道黑色风暴,便超城门直扑上去。
适逢燕行云一眼瞥见,他连忙自暗处出来相迎,恭敬拱手唤道:左贤王。
凤绝陡然一步停住:燕行云,你确定城门口候着等待进城之人,全都是紫竹士兵假扮么?为什么,我瞧见似是有女子?俊眉拧成死结,他一指横向不远处的一具尸体,但见长发零落飘散,面上血污难辨。
燕行云少见得凤绝如此生气,一时不知因何故,只得垂首道:左贤王,自然也会有零星几个平民 百姓的,但是数量不会多。
这种动乱,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
属下这正准备清点尸首。
若有无辜百姓不幸遇难,州府自然会给予一定的补恤。
通常的做法,便是补偿纹银百两,再……够了!凤绝一臂挥开燕行云,腾身一跃,冲上前去。
他一具一具尸体的翻找着,湛黑的眸子晦暗无色,只觉眼皮突突跳着。
因着冬日天冷,这些百姓们多半裹着头巾,面孔更是血污难辨,他一个一个地扯下头巾,看到是黑发时,悬着的心便松落一分,旋即又悬起,再松落,如此反复,直至双手颤抖不能自己。
她不能有事,不能……绝不能……绝,你在找什么?突然,清婉的声音子他身后响起,仿佛一缕清泉悄然随着春天一同来到。
此刻,凤绝颀长的身子狠狠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般,是在梦中么?他是子梦中么,为何他会听到她的声音,千真万确是她的声音,清清甜甜地、漠然地,好似那春风佛柳,那样的声音,曾经子他梦中萦绕千次万次,想忘都忘不掉,绝不可能听错。
他猛然转过来,仰起头,当那熟悉的白色身影,那熟悉的清丽容颜撞入他的视线中。
他的心,霍然一松,太好了,她没事,她没事……他的唇边不自觉地弯起柔和的弧度,喜悦令他一时竟忘了站起身来,亦是忘了说话。
清幽瞧着凤绝之前背影苍寂,身形僵硬,正蹲在血腥的尸首旁边,一个个的翻找过去,也不知他在找什么,可瞧他的眼神,像是子寻找着最珍贵之物般。
当下,她十分疑惑。
虽然,浓烈的血腥气令她几欲作呕。
可她还是勉强咽一咽,闭气道:要不,我帮你一起找?凤绝闻言又是一怔,这才从头先的惊惶中回神,缓缓起身。
他本想抱一抱她,可低首看见自己满手的血污,终是忍住心底泛滥的渴望。
唇边,随之荡漾起一抹温和,不用了,我已经找到了。
啥?清幽美眸一睁,几乎不可置信,刚才他还在拼命地寻找,眨眼间却说自己已经找到了。
实在是,令人费解。
凤绝轻笑一声,他取出绢帕擦手,之前狂猛的心跳已是平复。
他柔和地瞧了她一眼,只问道:你怎么会子这儿?什么时候来的清幽抬头瞧一瞧头顶的日色,闻言道:哦,我来的早了些,所以就在对面的茶楼里坐了一会儿。
她依依朝后望去,纤长一指,指向远处一家店铺。
遥望二楼之上,雕花栏杆之外,一张写着茶字的旗帜,正在北风中飘荡。
凤绝轻吁一口气,看来真的是他多担心了。
想一想,他又问道:可是这北城门正午方开,你是东宸国人,没有通行文牒,你又是怎么进来的呢?清幽笑笑,适逢一名身形高健的男子走过来,清幽瞧见他一袭银色铠甲,长眉阔目,器宇不凡,心知此人定是燕行云。
她浅笑道:请问,这位可是燕将军?燕行云微愕,瞧着面前女子发色偏棕,甚是诡异,心下了然。
他拱手恭敬道:属下接到御旨,诚接左贤王与静王妃大驾。
想来面前这位便是静王妃罢。
清幽微微蹙眉,你唤我宁和公主就行了。
顿一顿,她又道:燕将军,自北门往西四百米,城防有明显漏洞,换班时有处死角,躲子柱子后不容易察觉。
你瞧,我没有文牒,不是轻而易举就进来了么。
这……燕行云面色有些尴尬,他是一名认真负责之人,当下沉了脸,吩咐身侧副将道:怎么回事?!这么久了,还会有这么大的漏洞,还不赶紧按着宁和公主的话去查看?!旋即他又对凤绝躬身道:左贤王,常年驻守子凤宿城。
以属下对紫竹国的了解,他们此次显然是准备良久,来势不小,背后只恐还有人撑腰。
所以,属下担心,今日北门只是原是为明日一早的攻城埋下伏笔。
而今日之事不成,必定惹怒了他们,只恐明早他们会变本加历,来势更汹涌。
要不,王爷与公主随同我们一道上城防,看看有何良策可应对明日。
凤绝摆一摆袖袍,回眸示意清幽一道随行,他略略颔首道:好,那就一同去瞧瞧。
清幽见城墙之上,一众士兵正子忙碌地准备弓箭,且来回搬运石头,甚至架起了木柴篝火,上面坐着一口大铜锅,金黄金黄地装满了油。
凤泰国曾经一度围攻东都,清幽对打仗并不是很懂,城防之策倒是看了不少,瞧样子,如今凤宿城的防线很是吃紧的样子。
凤绝亦是俊眉深锁,他沉声问道:燕将军,如何?难道明天会有问题么?是我们的兵力不足么?素来,燕行云此人守城都是安排得妥妥帖帖地,不用操心。
看来,这次恐怕是有点棘手。
他刚刚到凤宿城中,很多事情尚未来得及处理。
燕行云拱手正声道:回王爷。
其实问题也不是很大,已经去新祈城中调动兵力了,只是恐怕要后日才到。
所以只要抵挡住明日紫竹国的攻城,就无大碍。
而将来紫竹国也再无翻身的机会。
只是明日这一仗,许是有点吃紧,紫竹国人,山民居多,素来擅长攀墙,王爷您看看还有山民提点的地方,末将再准备准备。
总是有备无患。
山民居多,素来擅长攀墙?清幽眉心一动,盈盈水眸中有流波轻漾。
此时,日光渐渐隐于密云之后,天色已是阴沉下来。
西北风愈刮愈紧,看似入春以来最大的一场寒流即将来临。
一时间,城墙之上,风瑟瑟吹过,十分的冷,尘土亦是扬起如蒙雾。
清幽不自觉地拢了拢衣领,她抬一抬袖,挡去些许凤,问道:燕将军,明日可会下雨?燕行云正当与凤绝商谈军政要事,忽地听见她问天气,不由一愣,半响才答到:司天只说,今晚会骤冷,温度直降许多,但这雨雪是暂时不会有的。
那,是阴天还是晴天?清幽又问。
定是阴天。
燕行云面上虽是恭敬答着,可心中不免疑惑万分,这宁和公主此时提起天气,也不知有何用意。
清幽将身子探出坑墙外,她仔细瞧了瞧墙上青砖,因着年久而凹凸不平,的确容易攀附而上。
但是,如果……她转眸,秋水含烟的眼睛此时益发明灿,轻柔道:那燕将军不如趁着夜深的时候,命人多备下几桶水,逐一浇在这城墙之上。
浇水?浇在城墙之上?燕行云一时不解。
凤绝此时已是走近清幽身边,他的声音中有一丝难察的兴奋,燕将军你还没想明白么?天气骤冷,晚上必会降温。
若是在城墙之上都浇上水,未待清晨城墙便会上冻。
如此一来,城墙光滑平整,次日无雨又是阴天,紫竹国攻城便会受阻许多。
纵是擅长攀墙也奈何不了冰滑!燕行云双眸陡亮,旋即了然,他眉目间皆是钦佩之色,立即拱手道:多谢宁和公主妙计提点。
清幽只是浅笑。
手这样冷。
凤绝上前握一握清幽的手腕,柔声道:城墙上风大,又变天了。
你穿的还这么单薄。
他回头吩咐燕行云,去取件貂绒披风来。
当纯黑色的貂绒裹住清幽纤瘦的身体,愈加显得她一张小脸莹白如玉。
领子上柔软水滑的毛微微狒在她面上,更是楚楚动人。
他的手自她发间缓缓滑下,心内一动,直觉便欲揽她入怀。
清幽慌忙屈身,轻轻地撞了他的腰一下。
他这是魔疯了么?城楼之上,当着这么多将士面前,他一个凤泰国的王爷和她一个东宸园的静王妃,如此亲昵,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神情略略尴尬地朝四周望了望,果然已是引人窃窃私语。
此状,不由令燕云亦是怔愣了片刻。
是呵,这样的尴尬,他又何尝不是亲身体会呢?半响,他才启口解围道:王爷,宁和公主,你们不如早些去行馆歇息罢,想来宁和公主一路风尘,定是累了。
这里的事,末将自会全力以赴。
还请王爷放心。
清幽盈盈笑一笑,她自怀中取出一枚香襄递给燕行云,道:对了,燕将军有个女儿是么?燕行云一怔,是,年方三岁。
这个,有人托我交给你的女儿。
当香囊递出的时候,有铃铛在风中轻摇,玲玲轻响着。
而这样淅淅沥沥的声音,若有若无,无端端地令人心中似下着绵绵小雨般,添了一分惆怅。
即便是燕行云这般铁铮铮的男子,此刻不免也湿润了眼眶。
声音隐去一分哽咽,燕行云抿了抿薄唇,致谢道,多谢宁和公主。
她……她还好么?心潮起落间,一抹朝思暮想的倩影浮上脑海中。
东宸国与凤泰国都合作了,那他呢?何时才能与自己的妻子团圆?会有那么一天么?会么?他不敢想……清幽望着燕行云眼底流露出的那深不见底的情意,心中忽然生了几分感慨。
她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苍白一笑,转身离去了。
其实,她能说什么呢?因为她也分不清,什么叫做过得好,什么又叫做过得不好。
对于他们,究竟是团圆才好,还是分离更理智,她自己亦是无从分辨了……行馆中。
清幽换过衣衫,小憩了一会。
待到起来时,天已是暗沉沉地,接近傍晚。
有人来敲门通传,道是凤绝唤她去书房中,有要事商量。
这风宿城的行馆并不大,不一会便走到了。
她轻轻地叩门,可半响却无人来开,疑惑之下只得推门而入。
宽大的书房此时被一扇青玉屏风一分为二,左边,简单的紫檀书桌,几幅丹青水墨画;右边临窗的矮几旁,凤绝与一名俊秀的男子对面而坐。
此刻凤绝已是换了一袭绛紫长衫,墨发用玉扣简单束着。
长眸微微上扬,他一手托着下颚,此时正瞧着清幽,神情不知所想。
气氛有些古怪,清幽心中没来由得一紧。
一时间总觉得他对面而坐的男子是如此眼熟,片刻后才想起来,是萧楚,凤绝的好友,当日为兰元淇换血救命之人,亦是妙手神医。
此时凤绝叫她来,也不知目的为何。
萧楚见了清幽,客客气气地唤了一声,宁和公主,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清幽尴尬一笑,缓缓点头道:还好。
萧楚又道:不才没什么本事,只会些医术,宁和公主气色看来不佳,若是看得起萧某,要不萧某斗胆替公主瞧瞧?清幽连忙摆手推拒道:不用了,我只是路途有些辛苦,歇息下就好了。
她转眸,瞧了瞧一脸沉静的凤绝,他正在喝茶,低头的时候一缕长发随之滑落,浓密的遮扯下,一时也瞧不清楚他的表情。
她的心中不免直打鼓起来,莫非,他想?他怀疑了么?蓝毒只说御医是无法诊断出她的正确脉息,可是萧楚不比凡人,她能瞒得住么?萧楚又是瞧了瞧她始终僵在一边的右手,笑道:要不,我帮你瞧瞧手,看看,……语未毕,清幽已是急急打断道:不用了,先不用了。
我有些饿了,要不我们先一同去用膳如何?此时,凤绝终于坐不住了,他一步走上前来,扣住清幽的手腕便将她拉了过来,长眉紧蹙道:你怎么那么麻烦,不就是瞧一瞧么,耽误不了你多久的。
语罢,他已是将她摁在方才自己的座位之上。
清幽不好再推拒,再推辞不更引人怀疑么。
无奈之下,她只得伸出左手递至萧楚面前,连浅笑中都带着一分无力,她缓缓道:那就麻烦你了。
萧楚亦是抬眸,回以浅笑,三指轻轻搭上她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