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夜,月亮浅浅一钩,月色却极明,似水银般倾泻下来,将整个风宿城都笼罩在淡淡水华之中。
书房之中,精致的黄花梨案几上放着一盏温热的清茶,清香四溢。
却无人有心思的品茶,只得任它慢慢放凉,直至冰冷。
烛火燃起,轻轻摇曳。
燕行云仍在和凤绝商谈着要事,清幽亦是坐在一旁仔细听着。
其实,若不是昨晚洛云惜的突然出现,闹腾了一整个晚上,眼下这些重要之事,原本昨日就该商定好的。
据多方反馈回来的消息,这圣教的总坛应当就在紫竹国境内,紫竹国地形多山且险峻,且境内峡谷河流众多,许多地方车马难行,只能徒步走入。
如今回过头来看,倒不失为一个邪教隐匿的好地方。
而那个二十年前自江湖中神秘失踪的冥门,和圣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冥门,据说也是起源于紫竹国境内。
看来,这总是被人们忽略的紫竹国背后,奇门邪术倒是有不少,这真是个神秘的地方,只得一窥究竟。
此时萧楚亦是立于一旁,他一袭青衫翩翩,在清幽的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反反复复。
轻轻微抬起右手,搁在茶几之上,她的手方才刚刚换过药,还有些疼,为了让伤口尽快恢复,她并不敢多动,只是静静坐着养着伤。
而她的视线则是一直柔和地望着凤绝认真的侧颜,渐渐瞧得走神。
无奈眼前萧楚一直晃来晃去的,清幽终忍不住出声,道:萧神医,你就这么晃来来又晃过去的,就能找到圣教所在了?萧楚突然停住脚步,唇边扬起一抹微笑,望着清幽刚想说话,却突然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清幽见他神情变得怪异,直直瞧着自己,不免蹙眉,正欲别过脸去。
萧楚却突然怪叫起来,啊呀,对了,你不是有条毒蛇么?叫做绯腹!如今还在么?清幽点一点头,迟疑了一下,她自衣襟中拉出一个锦袋,递给萧楚。
萧楚后退一步,连连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跟你要这条蛇,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这绯腹毒蛇便是出自紫竹国境内的寒霜部落。
清幽你有此蛇,又是从何而来的呢?清幽缓缓起身,这是我师父传于我的。
师父一生只带过两名徒弟,一个是红焰舞,另一个就是我。
绯腹毒蛇能通灵性,当时师父将我与师姐叫至屋中,那是我第一次瞧见绯腹。
起先我还以为是条丝带,记得那时,师父让我和师姐同时将手放在桌上,结果绯腹就这样爬到我的手臂上来了。
师父说,我便是绯腹所选择的主人,今后将用我的鲜血继续喂养它。
那你师父怎会有寒霜部落的毒蛇呢?难道你师父是紫竹国人?惜惜,你有没有问过她?凤绝突然转身,问了一句。
清幽摇了摇头,秀眉微蹙,应该不会吧。
我自小跟着师父的时候,便是在东宸国境内的天清谷,从未听她提起任何关于紫竹国的事情,而且,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师父临死的时候才告诉我,她竟是我的亲姨。
凤绝一怔,白若月的妹妹?江湖上只是隐约知晓有毒娘子其人,因着毒娘子并不是时常走动江湖,是以也不知她具体姓甚名谁。
比起毒娘子来,名震天下的幽冥琵琶倒是如雷贯耳,只是江湖中也并不知幽冥琵琶是在毒娘子手中。
是的。
清幽颔首答道。
那你的师兄……凤绝的话,突然止住,提到轩辕无尘的时候,他们彼此之间难免有一丝尴尬。
清幽勉力一笑,师兄其实是我师伯的徒弟,我师伯你们也许没有听说过,他以前常年独居山庄,闭关修炼。
如今却总是云游四海,不知所综。
顿一顿,她补充道:我师伯名唤紫远兮。
姓紫的人可不多哦,会不会你师伯是紫竹国皇室中人?毕竟紫竹皇家人都是姓紫的。
萧楚疑道。
他的视线,落在了清幽手中装有绯腹毒蛇的锦袋之上。
精致的绣工,图案似是一种图腾,蔓生的藤萝中间缠着一朵金莲,袋口处系着金环,怎么瞧都是西疆异域之物。
这样的图案,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萧楚修长一指指向清幽手中的锦袋,端视了半晌,方道:我看,毒娘子与紫竹国的渊源不浅。
首先,绯腹毒蛇来自于寒霜部落。
而这个图腾,好似我从前在紫竹境内寻药时见过数次。
藤萝缠金莲,当时觉得十分特别,所以多多留意了几眼。
如今师父已经不在了,除非找到师伯,才能将这些事问问清楚。
不过我想,此刻更重要的事,应当是讨论如何剿灭圣教的老巢吧。
我师父与师伯的事,如何能扯上关系?清幽眉梢轻扬,正色道。
此时,有涟涟晚风吹过,吹起千叶修竹响声沙沙,好似无数的雨点落下。
凤绝转首,窗外,却是满天星光,银河千里。
不知缘何,他心中隐隐有种感觉,这些看似没有关联的事,也许冥冥之中却是有着联系的。
紫远兮,毒娘子,白若月,寒霜部落,如今的圣教,冥门……还有那神秘的幽冥琵琶……还有……他伸手触一触腰间的清绝剑,清凉如玉,润泽如冰。
突然,他的脑子有一瞬间的寒颤,其实,江湖中传言二十载前,幽冥琵琶一曲魔音动人,却不知当时是何人所奏。
而这一双清绝剑,那日那个追杀清幽的冥门女子好似亦是认识,她唤它们作……玄冥鸳鸯剑。
幽冥琵琶,玄冥鸳鸯剑,冥门,同样都有个冥字,是巧合?还是……正想着,燕行云已是提议道,王爷,左右还不如亲自去打探一趟。
凤绝回神,轻轻甩一甩头,将凌乱纷杂的思绪暂搁脑后,颔首道:嗯,本王安排下时间。
燕行云又问,云侧妃的事,臣今天已是听到有人私下议论了,如今靖国公兵反北方四郡,与我们对峙,导致我们这边兵力都吃紧,守城压力很大,军中难免有人抱怨。
臣斗胆问一句,当日靖国公兵反是因为痛失爱女,如今既然已是无恙,也不知王爷有何打算?凤绝一手支着胳膊,眉际间生了几缕烦躁,半晌才挥一挥手道:横竖也瞒不住的,燕将军,你亲自启折本,具实情,百里加急送往东都呈皇上。
转眸,他望向清幽,一脸歉然道:事到如今,我只能先问问皇兄的意思,毕竟……毕竟,他的事,牵扯到凤秦国的政局,他不能再任性了。
而且,以洛云惜目前的状况,也再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正想着,一名丫鬟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面色廖白慌乱,连连大喊着,不好了,不好了,王爷,大事不好了……急促的喊声,令屋中本是平静的气氛陡然掀起滔滔波浪。
凤绝十指紧扣,低斥道:慌什么!有事快说!那小丫鬟结结巴巴道:不好了,王爷,方才……云侧妃她……她悬梁自尽了……什么?!低叫的不是凤绝,而是清幽。
今天中午的时候洛云惜还好好的,她远远地瞧见洛云惜和凤绝一起用午膳,这两日洛云惜的情绪不稳定,她还有意避开一些,尽量不去刺激洛云惜。
至于洛云惜怀孕的事,凤绝已经同自己解释过了,孩子不是他的。
其实他不说,她也明白的,凤绝的情,她毫不怀疑。
只是,洛云惜此番怀孕,许是中间有经历了许多坎坷,许是被人折磨,亦或是又遭遇强暴?究竟洛云惜经历了什么,痛得无法回忆,才会令她性情大变,强迫自己去忘记,才会变成现在这般。
清幽看向凤绝,他的眸中已是微露悯色,他低声问道:现在呢,没有大碍吧?还好有人经过,发现的早,应该没有大碍,现在大夫已经过去诊治了,只是,云侧妃一直哭,神情恍惚,奴婢担心她还会想不开。
所以,王爷还是过去看看吧……小丫鬟答道。
萧楚凑过身来,疑道:中午还好好的,现在又干嘛,还真是麻烦,她这又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刺激?他看了看清幽,叹道:我们都刻意不在她面前出现了。
小丫鬟想一想道:奴婢猜测,许是今日傍晚时有人议论了云侧妃,不巧被她听去了一字半句的,云侧妃一时想不开,才寻了短见。
都议论了些什么?清幽冷声问。
小丫鬟见清幽面色陡冷,不免瑟缩了下,怯怯答道:她们……她们……说云侧妃失踪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在外面如何了……云侧妃的孩子恐怕不是……不是王爷的……所以……所以……怕是被听见了……糊涂!这种事情谁让你们瞎议论的!清幽薄怒,正待再说,凤绝轻轻阻止,道:算了,我去看看她。
清幽闭一闭眸,轻轻叹一口气,颔首道:绝,你还是先稳住她吧。
那你……凤绝望着她的眸中有些无奈,有些不舍,更多的却是烦乱。
不得不承认,现在他心绪真的很乱,洛云惜会有今日的悲剧,是他一手造成的。
她本是一名美丽的姑娘,端庄文静,出身高贵,她本可以嫁名如玉郎君,过着富足而平静的生活。
若不是他当日弃她而去,她如何会被人糟蹋,若不是他一时冲动,错上加错,娶她为侧妃,她又怎会沦落至今日这般凄惨的地步?这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事到如今,他又岂能坐视不理?清幽知他心中自责,勉强笑一笑,又道:你去吧,我没关系的。
眼下纸包不住火,靖国公和皇上那边早晚会知道这事,你明白的,洛云惜不能再有事了,她必须,好好的。
他匆匆点一点头,离去的背影都带着些莫名的繁乱。
隔着雕花棂窗,清幽远远地站在窗外,默默地瞧着屋中低语的两人。
洛云惜缩在卧榻的角落里,两颊蜡黄,双眼通红,不施粉黛,如云的发丝乱蓬蓬散落在肩头,身上只披一件家常的月白寝衣。
一双盈盈水眸泛着浓烈的哀愁,瞧着极是惹人怜惜。
清幽眯起眼,她瞧清楚了洛云惜颈间犹存的两道青紫勒痕,看来,方才确实是自寻短见。
她的听力极好,隐隐听得洛云惜正低低啜泣着。
她们说我不贞……我素来视贞洁如生命……我们失散的那段时间……绝没有……若是有,我必定早已咬舌自尽……骤然,洛云惜的声音像是突然紧张起来。
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难道……不……要是那样我不要活了,王爷,我无颜面对你……你不要多想,没有这样的事。
可是……她们为什么会那么说……你失踪了那么久,难免有人说闲话,没事的,不要多想……要不,我送你回东都,你好好养着身子……夫君,我们那么久不见了,你……这是在赶我走吗……哇的一声,洛云惜又是放声大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再次在狭小的空间中左冲右突。
夫君,是不是你也和她们所想的一样,这个孩子是你的,你告诉我,是的,对么……清幽的目光,瞟了凤绝苍白的面色一眼,他好似应付不来,他额间的薄汗,过于低沉的嗓音,都透露着他应付得很艰苦,都透露出他此时心中的糟乱和迷茫。
回答是也不妥,回答不是又害怕洛云惜再次寻短。
若是真有个万一,要是让靖国公知道他女儿好不容易活着回来,又不幸出事了,只怕这局势会乱中加乱。
的确,令人头疼。
她明白的,他从来都不是心狠之人,他对洛云惜亦是有一份愧疚。
轻轻地叹一口气,清幽不忍再看。
转身离去的瞬间,忽觉一道冷厉目光如锋刃般扫过她的脊背。
而那样的感觉,是冰冷冰冷的,冷得似能冻结世间万物。
骤然回身,却一切平静。
那一刻,她锐利的眼眸直直望向洛云惜的低垂顺目。
忽然,生了一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