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夜色如轻扬的羽纱缓缓洒落,伴随着重重昏暗逼迫而来,仿佛是一泼浓墨化开一般,天地间,唯剩最后一缕流光,折在轩辕无邪的衣衫上,迸出几缕金光。
他阴沉冷鸷的目光,定定落在清幽已是隆起的小腹之上,停留了一会方才移开视线。
面无表情,令人猜不透。
气氛,静得让人觉得可怕。
晚风猎猎吹来,不断地撩起她的发梢扑扑刮在脸颊边,竟是觉得火辣辣地。
清幽抬头,清晰地分辨出轩辕无邪眼底那幽暗若剑光的犀利冷意。
她轻轻倒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问:庄王,你怎会来风宿城中?他缓缓走近她的身边,并未作停留,而是直接往里走去。
口气云淡风轻,淡得听不出任何喜怒的情绪,声音亦是随着他的走远而飘散,皇兄走了,我自然要来接替他的位置,出征紫竹国。
明日发兵,你也一同去吧。
清幽怔了怔,而这样怔仲的瞬间,轩辕无邪错身而过带起的凉风已是悠悠贴着她的脊背刮过,竟是怵得她心中发寒,轻触额头,才知自己早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她心中不禁暗自庆幸,好在自己怀孕五月的事暂时还没有旁人知晓,瞧着目前小腹隆起,也就是三月余的样子。
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她自然要瞒住轩辕无邪,只是她怀孕的真相,有一个人却是清清楚楚的。
而此刻,那人正站在她的面前,长身凝立着,一动也不动,狭长的桃花眼中泛着难懂的神情,此刻他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鼓起,飘飘扬扬,仿若三尺碧水。
清幽抬眸望了望他,轻声问道:蓝毒,我留了字条在各个分堂口给你,你可有看见?蓝毒轻轻点头,却并不言语。
清幽低首,自怀中取出一个绣包,其间别着几枚黄泉金针,她一一取下,执起他宽阔的手掌,放入其间。
眼下,虽然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蓝毒为何会与轩辕无邪在一起,她也不知蓝毒是不是改变了立场,还会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她只记得,在东都得月楼地下密室之中,他临走时,仔细吩咐自己的每一句话,是那样的真切;还有他细致温柔地在她衣间别上这些金针的模样,此刻想来如此清晰。
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她轻声道:谢谢你的金针,我已经无碍,也没有用得上,还给你。
他任由金针停留在掌间,一动不动,依旧没有开口。
她静静等着。
时光在等待里缓缓地流淌过去,蓝毒凝望着她的眼神有偶尔的凝滞,仿佛被天空牵扯住的一带流岚。
片刻后,他眸光颤动了下,终是启口问道:清幽,你还好么?她微笑,我不是正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么?为何多此一问?他的喉间,坚硬而突出的喉结轻轻上下滚动着,缓缓别过脸去,冷夜下再瞧不清他的神色,须臾,他问道:我有件事问你。
但说无妨。
她静静道。
他顿了顿,语音之中难掩一丝颤音,听白莲教各个分堂口言,此次白莲教倾力相助凤秦国,不遗余力,听闻皆是你亲手调度。
我想问,你这么做,仅仅是因着两国的盟约,还是……难道,你已经决定,今后要向着左贤王凤绝么?她叹息一声,幽幽之意仿若蝶儿轻舞,终落在他的肩头。
菱唇轻启,她解释道:我知晓自己身份两难尴尬,夹在其中。
不过,我会想办法致力于维系两国的和平。
如今我的皇弟所中之毒已是解开,听闻眼下已是醒转,我已经修书一封,命人百里加急送去,将事情巨细上呈南都……荒谬!她的话,尚未说完,已是被蓝毒震声打断,他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一拳,暗夜这样静,几乎能听见他指节骨骼轻微的咯咯声。
他的语调不似往常轻柔,多了几分严厉,他的眸底,满是秋露寒霜之色。
清幽一怔,这样的蓝毒,浑身散发出冷冽的气息,不由令人想起了曾在天清谷的时候,他踏风而来,解救亦是训斥天蝎谷中众弟子的威严之姿。
平日见惯了他对她温柔风趣的样子,此时这样生气的他,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蓝毒眉心微皱,字字道:皇上不过十多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军政权术?朝中一应官员,还不都是庄王的心腹?所谓决策朝议还不都是庄王的意思?和平?让东宸国舍弃自己的都城,安于现状,我问你,这算不算和平?即便你肯,万千东宸子民又如何能肯?于凤秦国,什么又是和平?不如你去问问凤绝,他肯不肯为了你放弃东都,归还东宸国?他的话,堵得清幽哑口无言。
他迎着她的语滞,咄咄逼人道:不管你与他以前有如何的感情纠葛,你一直都是处理的这样冷静。
即便你爱他,也可以保持距离。
缘何这次你会失去理智?若不是庄王告诉我,你会心向凤绝,若不是……我还真不敢相信。
你可有想过自己的身份,即便抛却一切,你依旧是皇上的亲姐姐!东宸国的宁和公主!你怎么会……这么糊涂!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不复往日温和平易的神气,他虽是努力平和自己的气息,却始终无法冷静。
他不忍,不忍看着她一步一步踏上不归路。
清幽听罢,不觉脸色微白,片刻间她脑中掠过凤绝深刻的俊颜、亦有他温润的声音始终萦绕在耳畔,挥之不散。
她轻轻地、轻轻地握起自己的右手,运力,有真气在指间流转,渐渐整个身子都随之热了起来。
并没有一分动摇,她定定道:蓝毒,我意已决,必不负他,再不会改!是不能改!这么久的岁月里,自从天蝎谷与她比毒时起,自从他在她大婚之夜救了她时起,他便知晓她的性子。
他知道,他与她,此生注定是陌路,他并没有非分之想。
他只当她是花丛中那最娇艳的一朵,幽幽盛开在了自己面前,无需采撷在手中,只需远远看着她盛开,便能令他心满意足。
可是,他最不愿见到的,是这样美丽的花儿,在自己面前一分一分凋谢。
而他,却不能也无力阻止。
他凄暗苦笑,定下心神,你若心向凤绝,我会反对到底!清幽微微一颤,敛眼轻声道:我明白了。
此刻,池塘之中,倒映着天上如霜的月色,她的心底好似正下着一场无休止的大雪,一片白苍苍的茫然。
师兄不支持她,独自走了,如今连蓝毒也反对,她当真是成了孤家寡人,只能独自走下去。
他本欲转身离去,可跨出去的脚步终是凝滞在了夜风中,转眸时语调中已是放缓柔和,他终究是放不下她,问了一句:你留了字条给我,可是有什么急事?灯笼昏暗的光线一寸一寸晕上清幽的脸侧,她启口,红焰舞回来了。
他挑眉。
清幽继续道:也不知缘何,红焰舞竟会和洛云惜在一起,我……他轻嗤,你叫我来,想让我办的事,与他有关?她知他所指,颔首默认。
他停一停,骤然放重了语气,清幽,我不会帮你!她唇角泛起一点黯淡之意,只静静道:你已经帮过我很多了,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
此刻,他心底有强烈的涩意翻滚着。
她是这样聪慧的女子,把话说尽,一句谢谢,将他拉近又慢慢将他推远……须臾,他敛了情绪,只平淡道:你不必谢我,你得瘟疫时,我曾救了你,可我也得到了黄金万两,招募了不少人马替东宸国效力。
既然你……他轻顿,如今,我效力于庄王,连同我招募的人马也一同归入庄王麾下,此次会随他一同挥兵紫竹国。
停一停,他的视线落在她初显露山水的小腹之上,片刻后才道:此前答应你的事,我会依旧替你保密,无需担心。
语毕,他旋即转身离去。
她望着他湛蓝湛蓝的背影消失在了转角处。
突然,有窒息的感觉如海浪汹涌拍上她的胸口,身子依着石壁软软地滑下去。
心间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仿佛所有的气息都被尽数抽离,无法呼吸……第一次,她有着无助无措的感觉,茫茫然不知自己该如何走下去。
素净微凉的双手,轻轻覆上发烫的双眼,一片漆黑之下,唯有更深的寂寥。
凤绝,你可知,此刻我有多么想见你,多么想依入你宽阔的怀中,嗅着你清爽的气息,感受着你温暖的体温……你,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为了你,哪怕只是孤军奋战,哪怕不知漫漫前路究竟在何方,我也将坚持到底……可是你,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了……行馆池塘边,冰凉的石阶上,她颓然抱膝,无声的哭泣……有阵风吹过,卷起庭院之中一棵桃树簌簌直摇,落花缤纷如雨,片片拂上她的身体,渐渐蒙住了她的呼吸,凉了她的心。
她却陡然站了起来,拭去泪水,眸光不复幽暗,瞬间灼亮。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退缩,不管凤绝究竟怎样了,不管洛云惜背后有着什么样的阴谋,她一定会彻查清楚,哪怕是以身犯险,她也要试一试,揭开洛云惜的伪装!东宸国,永庆一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三月初二十,东宸国以庄王为帅,凤秦国以左贤王为帅,向紫竹国发起了有史以来势头最猛烈的进攻。
紫竹国岳州城不敌,前线镇守将士节节败退。
仅仅半月,防线已是全然崩溃。
这日,岳州城下,数十万东宸国与凤秦国联盟的士兵发声呐喊,架起云梯,向岳州城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清幽策马立于大军之后,看着将士们奋力攻城,看着远处那轮廓模糊、正一同厮杀的黑色身影,心中不禁有些担忧。
半月来,因着行军赶路,大小城外激战,几乎没有停过,她虽是能偶尔瞧见凤绝,可他却从未与自己说过一句话。
因着夜夜需商议军事,他的营帐之中总是灯火彻亮至天明。
此外,还有洛云惜亦是随军伴行,她想要同凤绝说上几句话,则更是不易。
此时,杀伐声,惨呼声,远远传散开来,又瞬间被呼啸的风吞没,清幽默默望着,看着这血腥的杀戮在眼前不断地上演,双拳慢慢地握了起来。
紫竹国,这个她出生之地,她母亲白若月故乡,如今却要被两国联军踏平。
虽然紫竹国皇帝昏庸暴政,民不聊生,可是……她真的做对了么?猛然甩一甩头,她回神。
此时此刻,她不应该想这些。
视线,依旧停留在远处浴血奋战的身影之上,不知缘何,战场上的他,如此拼命,仿佛永不知疲倦,仿佛不畏流尽自己每一滴热血一般。
即使是隔着这么远,她亦能感受到他的焦灼,感受到他急于打胜此战。
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令一向在战场上沉稳的铁血黑鹰如此急躁呢?她深深疑惑着。
正想着,突然,前方鼓声大作,城门被冲撞车大力撞开,骤然大开,成万骑兵如风般冲了进去,顿时将城中仅剩的紫竹士兵冲得极其凌乱,旋即两军陷入一片混战,刀光剑影,风卷起点点血滴,漫天飞舞。
瞧着战势已然一边倒。
清幽心中思忖着,看来岳州城已破,他们今晚便不用在外扎营,可以宿在岳州城州府之中。
如是,她一定要找个机会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