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破山河在 第二十章 合欢散

2025-03-25 16:28:24

过了几日,天迅速寒冷起来,一日胜过一日。

这日,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风也越刮越大,到了下午时分,今年的第一场雪终于飘落下来。

雪势渐大,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不多时便将整个王府笼罩在了一片洁白之中。

清幽本是待在怡园之中,今日凤绝似是去了皇宫有事,眼下还没有回来用晚膳。

她等着等着,不想却等来了管家的通传,道是凤炎今日在皇宫之中置小宴,而凤绝已是派了马车在门口等着,接她一道入宫用晚膳。

甚至连入宫进宴的衣裳都给她一并差人送来了。

那是一套天水碧的云雁细锦,是凤绝最新让人订做的。

极清冷的浅绿色,似是露水染就。

这般纯净的颜色,款式简单,却做得十分合身,略显她身量纤瘦。

绣花是黄蕊白花的梅花和水仙,朵朵和真花似的,穿在身上,都有一种花香侵骨的感觉。

清幽心中,有微微的诧异,毕竟她从未告诉过他自己衣裳的尺寸,他却拿捏得如此精准。

她从不知,凤秦国,马上民族的男儿也能如此细致体贴,她以为,他们当是纵马行天下豪放之人,不拘小节才是。

换好衣裳,她推开怡园之门,深深呼吸着屋外清新的空气。

雪已停,白茫茫一片。

步步走出王府,府中静静的,脚落下时积雪发出吱嘎的轻微细响。

一丛丛红梅欺香吐蕊,开得如云蒸霞蔚。

行至门口,但见有许多人正围着大门,也不知忙些什么。

她瞧着似是有几人架起了梯子,正在悬挂匾额之类。

而王府管家正在一旁乐乎指挥着。

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好!再往左一点,不对不对,是往右边一点!好了!好了!正好!正好!好了好了,就这样,上钉!清幽心中疑惑着,脚下已是走出了王府,但见不远处的雪地之中,横躺着一块被取下的匾额。

它似是被风雪侵蚀不少,薄薄敷着一层雪花,依稀还能瞧出原本的烫金大字一一左贤王府。

她一怔,此刻的景象,不由令她联想起那日被丢弃在风雨中的静王府匾额,如此戚寂寥落。

抬眸间,但见新悬上的匾额,华丽厚重的金边,满是复杂的缠枝雕刻,两个烫金大字一一惜园!看字迹,是凤绝的手笔。

这两个字,好像一道金色的闪电般劈入她的双目之中。

那一瞬,她彻底怔住,只觉得全身酸软,脚下再不能移动半分。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空气的清冷逼得她脑中的记忆清醒而深刻。

依稀想起有一日,自己只是唤了他一声王爷,只是问了他这里是否是左贤王府?是不是他的王府。

只是这样一句无心的话而已,他却听入了心中。

他们的身份悬殊差距如此大,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她却是一个孤苦无依之人。

一个是天,一个是地。

惜园……他想说明什么?他的王府,其实是她的家,她的归宿么?他虽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可在她面前也不过是普通的男子,可是这样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空气之中清冷也扑灭不了她自心底漫腾的火苗,愈来愈烈。

马车早已在身边候着多时,驾车之人对她极是恭敬,半弯着腰恭候。

见她怔怔发愣,也不敢上前催。

是了,谁能对她不恭敬呢?左贤王的情意已尽数写在了惜园这两个字上了,试问天地间,能有哪一个王爷,将自己的王府改成心爱的女人的名字呢?恐怕也只有凤绝了……脚下略虚浮,雪花,又飘了起来,渐渐迷蒙了她的眼睛,冰凉滑落。

轻轻拭过眼角,终,她一步跨上马车,车轴声滚滚碾过积雪,留下一路深远的痕迹……皇宫之中,清幽并不陌生,上次凤炎曾带她入宫治过伤。

眼下,凤秦国的皇上凤翔尚被困在北方四郡,进退不得。

凤秦国便由凤炎监国,暂宿皇宫偏殿之中,而今日的宴席也是设在了偏殿。

历朝历代,皆是为了皇嗣之争,斗得你死我活。

然四国纷争之下,大业当先,凤秦国与东宸国都有良策应对,制止这种无谓的内斗虚耗。

东宸国是一贯奉行嫡子即位,眼下的嫡子便是皇后白若月所出的轩辕若离,是将来皇位继承的不二人选。

凤秦国则是由长子继承皇位,一应军政事务,只论年龄排职位,像凤翔不在时,便是皇二子凤炎代为监国。

两种做法,虽是各有弊端,但在这乱世之中,倒也避过了夺位之争。

雪,懒懒散散地飘着。

清幽想着,走着,听着耳畔风雪吹过枯枝响声沙沙,好似无数雨点落下般。

一行小巧的足印蜿蜒留在了雪地之上,渐渐没入皇宫深处。

近至皇宫偏殿时,已是听得随风隐约传来低婉的歌声,笙簧琴瑟之声悠扬不绝,很是热闹。

入得其中,殿内铺满了红绒锦毯,璀璨的灯光,如花朵一层层地演染开绚丽的浓彩。

清幽大略扫过,但见凤炎一袭浅金色亲王制服,坐在了最首位,单手撑着额头,绿眸微眯,正闪烁着深邃难懂的光芒。

底下还三三两两坐着几个凤秦新贵。

凤绝则是照旧一袭黑色镶金丝云衣,不同的是双肩盘着金龙,大约是他比较正式的衣着。

此刻他正坐在席中,整个人有着浑然天成的正气,以及一丝淡淡冷然的气息。

那一刻,清幽望着他深刻的俊颜侧面,只觉他的侧影是那样冷绝遥远,不易亲近的。

也许,他的温和柔情,从来只对她一人而已……凤炎最先瞧见清幽。

他望着那一抹天水碧色,正缓缓走近大殿之中,好似那一丛冬日的水仙在他面前静静绽放着。

呼吸,随着她的出现而微微一滞。

凤炎薄而修长的手指,紧紧攥住手中的青玉酒盏,冰凉的酒液握在掌心,有森森的凉意漫出。

她,就是用这般清纯的外表,用那水汪汪的大眼,迷惑了他那皇弟罢。

每当他查的事有了些眉目时,总是会出意外。

落玉坊中又是莫名其妙地死了一个姑娘。

什么误食春宫禁药过多,自然这种鬼话他是不会相信的。

唇边勾起冷笑,他轻轻咳了一声。

凤绝闻声转首,立即望向立在大殿门口的清幽,他一身冷淡清绝的气息顿消,眸中如倒映进满天银河繁星,盛满闪闪晶莹,向清幽招招手,柔声道:惜惜,过来这边。

复又指一指自己身侧的座位。

清幽碎步上前,尚未近席,凤绝已是长臂一揽,将她纳入怀中。

仿佛是习惯一般,他伸手替她将狐裘解下,顺手递给身后服侍的宫人,又是替她掸了掸发梢末端的雪花,柔声又道:一路风雪,你先喝杯酒暖暖身子罢。

温和爱切之意,溢于言表,不由令在场除了凤炎之外的人,皆是愣在当场。

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沙场战神,有铁血黑鹰之称的左贤王对女子感兴趣过,更不用说如此呵护。

且右贤王凤炎又是男女通好,让他们几乎都要以为这凤绝是有断袖之癖的。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都落在清幽身上,只觉她容貌清丽秀美,乌黑的发层层绾起,一支素雅的象牙簪横插而过,明眸流转,虽不是绝美,却有种说不出的婉约之意。

凤炎冷眼瞧着,唇边掠过渺漫如烟云的浅笑,旋即眸中转为更深沉。

清幽一一望过今日的座上宾,寥寥数人,看着都极是年轻,听闻都是凤秦国的新贵们。

目光扫过其中一名略显阴柔的男子时,她面色微微一变。

竟是那名上次在得月楼中调戏她的男子。

那人亦是瞧见了清幽,酒过三巡,他已是喝了许多,眯起眼睛瞧了半天,又愣了半响,方忆起是自己曾经揭下面纱后看到的那一抹清丽的容貌,未经思考,他错愕道:这不是得月楼唱曲的无名姑娘么?闻言,凤绝身影一直,一瞬眼波冷冷拂过那人的脸。

那人浑不自知,许是喝得太多了,他调笑起来,我说呢,你怎的会卖艺不卖身,原是靠上我们的左贤王了。

他拍一拍桌子,举起拇指赞道:不错,人不是绝美,却有手段!有眼力!将来要是能爬上个侍妾的位置,便是你十世修来的福分了!他的话,本并没有恶意,甚至有巴结凤绝之意。

然,下一刻。

但听得轰地一声,那人面前的案几裂成两半,满桌的酒菜洒了他一身。

凤绝英挺的轩眉扬起恼怒之气,眼底皆是秋露寒霜之色,若两把玄冰利剑直直插向那人。

他以内力骤然震断那人身前的案几,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而已,再多说一句,震断的可不就只是案几这般简单了。

他语调冰凉,字字若激起锋芒的碎冰:秦世子,冒犯左贤王妃,你该当何罪?宛若腊月中被人从头顶塞入无数冰屑,四肢百骸都惊透了,那名秦世子愣在当场,左贤王妃?一名烟花女子竟会是他们的左贤王妃?见状,凤炎眸色微黯,却出面圆场,他淡淡吩咐道:来人,秦世子今日酒喝得太多了,还不送他回去驿馆好生歇着。

嘴上虽是这般说着,他眉心却是蹙紧的,绿眸暗沉,隐隐动怒。

他知晓凤绝唤她前来一道用晚膳,是想正她的身份,只是他总以为凤绝至多给她一个庶妃的身份,他没有想到,凤绝竟是想娶她作正妃。

看眼下这个趋势,只恐怕还是唯一的正妃。

那名秦世子闻得右贤王圆场,如获大赦,是落荒而去,生怕多待一刻便会小命不保。

依稀回忆起,上次在得月楼被袭没准就是左贤王暗中出手。

而他真是喝糊涂了,这层都没有想到,差点是自寻死路。

凤绝神情极为恼怒,犹是不甘,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狰狞泛白。

清幽依依望着他,心中尚被那句左贤王妃震撼着,有一瞬间的寂静,她几乎能听到他呼吸渐渐粗重起来,顷刻便要发作般。

此时的他,眉发鬓角皆是冷绝之意,这样的他,不由令清幽想起了夜探军营时他那黑色背影,还有初次在夜西镇会面之时,他都是这般清冷决绝。

只是,天弄人。

她想不到,那般清冷决绝的他,竟会对自己那样呵护温情,用尽心思。

而他,只怕也想不到,那日一曲琵琶要取他性命之人会是此刻正坐在他身边的纤弱女子罢。

清幽手势轻缓,拉了拉凤绝的衣摆,小声道:绝,算了。

凤绝浑身一怔,第一次听她如此亲昵的唤他,他的神色骤然柔和,有一点炽热自眸底漫上,终化为深情的凝视,久久不能移开。

清幽面颊微红,不由得低下头去。

这般缱绻温情,凤炎一一看在眼中。

他招来一名宫女,低低语了几句,眸色森冷,那宫女颔首俯身退下。

经历方才片刻的小插曲,殿内又恢复了融洽。

歌舞继续,渐渐弥漫至深夜。

众人脸上皆有了倦怠之意。

少刻,几名宫衣女子鱼贯而入,奉上最后的甜点。

呈给清幽的是一碗金丝血燕。

不知缘何,送甜点的宫女走近至清幽身侧时,脚下突然一软,整碗燕窝便倒在了清幽的身上,瞬间便将那天水碧色的衣衫,染得绽开了丝丝缕缕红花。

清幽的手背亦是被燕窝烫得通红通红。

其实,她自幼习武,本是可以避过,只是那一瞬间,她不能肯定是否是凤炎对她本能反应的试探。

所以,她本是伸出阻挡的手,在握稳落下瓷碗的那一刻,又突然将碗翻转,任那血燕泼洒了她一身。

碗盏随之落地,砸的粉碎。

身上被滚烫灼烧着,背后却无声地漫上了冰凉,渐渐冷彻心,冷彻骨。

这凤炎,果然是不好对付,处处与她为难。

凤绝瞧见,立即拿了绢帕替清幽擦拭,满脸心疼。

清幽那细小的动作,并未能逃过凤炎锐利的双眸。

他并不语,只是不悦地嗯了一声,以示不满。

那一时失手的宫女吓得魂飞魄散,即刻跪下哀求道:王爷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清幽见那宫女哭泣颤抖得如飘零的残叶,心中微微不忍,温和道:不碍事的。

凤绝见清幽如此,亦不再多语,也没有过多责怪,只是一味心疼地揉着她的纤纤玉手,朝底下跪着的宫女递了个眼色,低斥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快去屋外取些冰块来,给她敷上!凤炎却摆摆手,唤了另一名宫女近前来,仔细吩咐道:你且带着惜惜姑娘去后殿中换件衣裳罢,天冷又下雪,衣衫潮湿,一会儿可别叫惜惜姑娘冻着了。

再请御医来瞧上一瞧。

凤炎的话,合情合理,凤绝一时不疑有它,微笑着颔首道:惜惜,你去罢。

我在这儿等你。

自有宫女领着清幽前去更衣。

清幽起身离开,跨出殿门的那一刻,夜空中正有新雪飘下,洁白的雪花被凛冽的风吹得身不由己,当空乱舞,一点飘落至她的颈间,却瞬间化作冰凉的水珠,滑向深处……她的心中,不知缘何,始终惴惴,有着不好的预感。

这厢刚刚支走了清幽,那厢凤炎已是命人端上一盏赤金托盘,里边是一三脚青铜鼎,鼎内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着,摇曳着一殿的酒香,恭敬地奉至凤绝面前。

宝鼎香烟,正轻缓吐出百合香乳白的烟雾,随着扑入室的几缕寒风,袅娜若女子在殿中轻舞着。

但听凤炎震声朗朗,字字道:皇弟,你献策绕道强渡九江,功在社稷。

本王特奉皇上旨意,御赐醇酒一杯。

凤绝心中闪过狐疑,这青铜酒鼎,的确是专用御赐,只是为何在此时?他接过,正待饮下,冰凉的酒液凑至唇边时,他已是察觉出不对劲。

这酒里有宫内最烈性的禁宫秘药一一合欢散。

他不知凤炎究竟是何意,然御赐之酒,又是当着这些新贵之面,他不能拒绝。

剑眉紧蹙,他只得仰头饮了,却不咽下。

只待等会寻机吐出。

凤炎唇边漾起一抹幽深的笑容,绿眸中有精锐之光一闪,他缓缓问道:怎么了?皇弟,连叩谢圣恩都忘了么?他的皇弟想娶那名来路不明的东宸国女子为正妃,他怎能坐视不理?证据他暂时找不到,可至少,他能挑起他们之间的嫌隙。

凤绝将酒含在口中,心知凤炎定是故意的,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咽下,出位列席拱手道:臣弟,谢主隆恩!几乎在咽下合欢散的那一刻,他便觉周身陡然热了起来,有一种莫名的狂潮在心底泛滥着,且四处冲撞,寻找着出口。

而那样的狂潮,他从未经历过,几乎瞬间便要将他覆没。

他的意识,渐渐迷离,耳畔却听得凤炎戏谑之语……皇弟,你长年征战,不喜女色,如今终于开窍了。

为兄便顺势替你挑了两名貌美女子,充实王府。

身在花丛方知百花皆香么,呵呵……说话间,已是有两名衣着艳红、形容美貌的宫女依依上前,紧挨着坐在了凤绝身侧,一左一右,远远望去,恰如一花两技,无比妖娆。

衣裙波动、轻扬如彤云翩翩,女子特有的香气围绕在凤绝身侧。

那一刻,凤绝只觉身心有如烈火在炙烤,身子也像被燃烧着,而身侧那两名女子就好似那一汪碧水,能将这烈火融化,让体内的汹涌平息。

而殿中,不知何时,所有的人,皆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