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破山河在 第二十五章 逃无可逃

2025-03-25 16:28:24

次日清晨,浅金色的晨阳,自帘间透入落在了积金毯上,却有一分无力的昏黄,一点一点上移,渐渐耀上清幽细致的眉眼之间。

怡园之中,暖炉熏香,自是不同于外间霜冷天气。

她欲寐还醒,身旁紧密的拥抱让她生了微微的汗意,寝衣微汗地潮湿着,她挣扎着想松一松,不想他却抱得更紧。

其实凤绝早已是睡醒,此时正眷眷望着她尚熟睡的容颜,不舍得起身。

他的掌心摩挲过她的颈,那里的线条柔美细腻,她的身上散发出淡淡女儿家的清香,不似旁的女子总是用香粉之类的,气味刺鼻熏人。

唇边漫起了柔和的笑意,他满心愉悦,如果每一个早晨,都能这般拥着她醒来,该有多好。

惜惜……怜之惜之……惜惜。

他低声呓语着,神色皆醉。

清幽辗转朦胧间似乎听到凤绝正在唤她,渐渐清晰转醒,睁眸时却见他放大的俊颜近在眼前,无比清晰,不由脸一红,慌忙挣扎着起身。

平日里,他总是睡在软榻之上,并不与她同睡,而昨夜,她本就回来得晚,此前还被凤炎拉着跑了半个东都,他又是一直拉着她说东说西的,最后她实在困倦得紧,便倚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不想,竟是被他抱着睡了一整夜。

此刻,她寝衣的衣结松松散着,殿中和暖似三春明媚,丝毫不会冷。

凤绝取过床头的外皮披在她的肩头,轻轻问道:天气明媚,我今日上午空闲无事,和你一同出去走走可好?在房中憋了这样三天,可要将我憋坏了。

清幽径自将衣裳穿好,扣着颈间的盘扣,凤绝却低首替她系着腰间的绳结。

而他的温柔相待,她似乎已经渐渐习惯,默默接受着。

生活,如此安逸温馨……倏地,她后脊背一凉,脑中飞快地转过昨夜小师弟冒险前来送兰花之事,心中思忖着也不知是何事这般急。

而凤炎更是对她十二万分的提防,她几乎所有的动作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当真是插翅也难飞。

不知,要如何才能与江书婉见上一面。

秀眉紧蹙,一时也想不出应对之策,她的心情突如其来地有些烦躁,适逢凤绝问她话,她只是寥寥点头。

凤绝不查她的心思,面上欣喜一片,忙唤了婢女前来。

待洗漱完,他起身拿起了自己一直搁在书案之上的黑金色披风穿上,因着心情愉悦,他拿的有些急了,华丽厚重的披风,又坠着繁复的流苏长尾,当那流苏长尾扫过书堆时,不慎将两三本书籍一同扫落至地。

清幽近在身侧,她弯腰将书籍捡起放好,起身时,不想一张浅黄色的纸笺自书中轻飘飘地晃下,依依落在她的脚边。

她再度俯身,随手捡起纸笺一同搁好,不想一目扫到笺上,整个人顿时僵在了那里,浑身如卧冰上。

他的字迹,看得已是极熟,她直愣愣瞧着,只觉自己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砰砰直击着心脏,屋中再是暖,却依旧令她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渐渐竟是克制不下去,直抖得如风中残叶一般。

双手无力一松,信笺轻若无物般飞了出去。

凤绝系好披风绳结,转身瞧见她的异样,目带疑惑之色,又是一眼瞧见落在地上的信笺,面色一白,他旋即捡起,将信笺揉在手中,揉得粉碎。

轻轻拽了拽她的手肘,他小心翼翼地问着:惜惜,你怎么了?她几乎要冷笑出来,淡淡道:你们要攻打七庄城?那真是恭喜王爷了!想来我有生之年便要这样看着东宸国的城镇一一沦陷,直至亡国了。

心下,已是一片雪亮,难怪江书婉这般着急,竟是冒着巨大的风险在凤炎面前传递信号,原来是凤秦国有意攻打七庄城。

他们,是天生的侵略者,永远都不会有满足的时候。

七庄城之后呢?恐怕便是九江之南了吧,终有一日,他们的铁骑,将会踏遍天下。

惜惜……没来由的,他的心中闪过一丝害怕,她的神情突然这般冷漠,她的语调是这般清冷,仿佛与他素不相识般。

惜惜,其实,也没有那么快的……他无力地辩解着,声音却渐低。

都是他大意了,昨晨凤炎与他商议此事,他随手便夹在了书中,他本想着,在初春出兵七庄城之前,要想尽办法得到她的心,与她成亲,可眼下却……清幽的目光平静得几乎没有涟漪,只是僵硬地拂去他落在她臂弯上的手,静静道:王爷,我在府上叨扰了这么久,又是承蒙你悉心照顾,这个人情,我此生只怕是无力还清了,若是有来生……语未毕,凤绝已是急急打断道:惜惜,我不要你还什么,我要的是你的心,我不信你不知道。

他颓然地叹着气,声音里掩不住灰心与伤痛。

好不容易有些进展,可她,又与他生疏了,又是唤他王爷。

她的心……心中有酸楚瞬间涌上喉头,清幽死命将眼泪逼回眼眶中,她的心,她自己都快找不到了。

无邪啊无邪,你究竟身在何方?又是否平安?为什么这么久了也不与我们联系。

你看见了么?东都没了,七庄城眼看着也要被战火蔓延了。

她该怎么办?怎么办?她当真是一点用也无,她根本就不擅长探听消息,心也不够狠,也不是那精明厉辣的凤炎的对手,她非但没有筹谋着国仇家恨,反而……不行!她的脑中,有一种声音在狂吼着。

不行!与其日日待在这怡园之中,放任凤绝的温柔日日消磨着她的意志、她的斗志,还不如,恢复内力,上阵杀敌来得痛快。

她要赶紧离开,离开这里,离开凤绝。

这样,她就不会动摇了。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它可以悄无声息地磨平一切,包括你的意志,包括你的仇恨,渐渐令你迷失其中。

若不是今日知晓他们要攻打七庄城,这样一个残忍的事实如一盆冷水将她彻底浇醒,她几乎都快要忘了丧都之痛,忘了自己的责任,忘了自己是谁,甚至是忘了他曾经杀害了自己的师兄。

昨日,在临江楼中,那名唱思乡曲的歌姬只怕都比她爱国,都比她有骨气。

她得走,必须这样,一定得这样!脑中想着,她已是一臂挥开凤绝欲揽过来的怀抱,一个箭步冲至房中的紫檀木大柜前,她拼命地翻找着,找得气喘吁吁,终于自满柜子的衣服配饰中寻出了昔日自己在得月楼中穿过的衣裳。

两三件而已,皆是素色,也没有华美的绣花边。

凤绝送了她那么多精致的服饰,可那装扮出来的,终究是惜惜,而不是她白清幽。

她不要再当惜惜,她要做回白清幽!想着,她已是随手扯了一条蓝布巾,将自己的衣服包起来,用力打了个死结,挎在身上,便夺门而出。

凤绝眸中是寮无人色的死寂,伸手,却不敢去碰触她。

他们之间,原本就有种打不开的死结,身为凤秦国的王爷,他有他的责任,也有他一统天下的壮志抱负。

可她身为东宸国的子民,也有自己的坚持,有着自己爱国的信仰,原本,于他们都是无错的,错只错在,他不该,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深深地沦陷,再不能自拔……清幽一臂撩起门帘,只身往外跑去,她没有回头,也许是不忍回头去看他那饱含伤痛的眼神。

天,也似乎能感受到此刻的沉闷,本就是苍白的阳光,已是隐于重重密云之后,唯有一缕淡黄渗出,与灰云交错着,连成一片。

她奔跑着,不知是步履生风,还是周身骤然罡风四起,绕过湖畔时,空中竟是有飞雪般的鹅毛飘落,呼吸间,都是冷绝的味道,只觉那雪花渐渐飘入眼中,结成晶莹。

凤绝自后僵滞立着,望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零星细雪中,唯见一行水印足迹留于地。

簌簌雪花飞舞,每一片皆是晶莹剔透,想必要不了多时,便会将这些足迹全部覆去。

可是,她在他的心中,留下的深刻印痕,只怕此生都抹不去了……他不愿,不愿就这样放她离去,他不愿就这般错过她……想着,他面上飞快地掠过不甘,纵身一跃,施展轻功,追着那抹身影而去,消失在了一片迷茫的雪雾之中。

清幽一路小跑着,未曾停歇,渐渐只觉得双腿都跑得麻木,不能自控。

来到了惜园门口,她埋头一步往外踏出,不想耳畔响起框框两声,两把明晃晃的长枪,闪耀着森寒的光泽,横在了她的面前,那盔甲的寒光,几乎耀得她睁不开眼。

清幽骤然止步,冷声道:你们让开,我要出门!两名侍卫双腿收拢,恭敬道:惜惜姑娘,得罪了!没有王爷的同意,谁也不能出得此门!清幽将双唇几乎咬得沁血,十指渐渐收拢,他再悉心呵护她,哪怕身中合欢散也不罔顾她的意愿,可是,不是依旧要软禁她么?!她恨声道:今日我一定要走,我就不信,你们能拿我如何?!我就不信,你们敢杀了我!说着,她便欲硬闯,纤柔的身子,直挺挺地撞上那森寒长枪,武器冰冷,可她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只觉得麻木。

两名侍卫忌惮着她是左贤王的人,不敢用武阻挡,又怕真伤了她,届时自己承担不了这个责任,一时是左右为难,倒也渐渐松开了长枪,漏出了空挡。

清幽寻机,便欲钻出往外跑。

不想,眼前一道银光乍闪,一张极细极密的网铺天盖地地铺罩过来,兜头兜脸地横在她的面前,俨然铸成一道天然而成、无法逾越的高墙。

是天丝,凤秦国至尊无上的宝物。

清幽愤然转首,望着正立在身后一袭黑袍翩飞的凤绝。

雪,缓缓飘落,点点都落在他的发梢上,落在他的肩头,却不肯化去,就这般点缀着他深刻俊朗的线条。

清幽凌唇一勾,轻轻一哂,王爷,这是何意?长指,奋力指向身后的天丝密网。

他的独门秘技,竟然用来阻挡她这么一个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也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风,愈来愈强劲,鼓鼓地贴着他的面颊刮过去,好似一掌重重地掴在脸上,热辣辣地痛。

他其实不想逼迫她,他想给她足够的尊重,给她足够的空间,可是,他却终究做不到了。

有片刻的沉默,似是雪花落地的无声无息。

他的生意清冷冷的,似是渐渐积起的寒雪,怅然叹息一声,他凝眉吩咐道:传令下去,门房侍卫加倍,正月初一,本王要大婚。

从今日起,惜惜姑娘便是你们的王妃!话至最后,语音已是微颤。

如此一来,她只怕,会更恨他了吧……清幽听着,身子轻轻一震,她缓缓垂下双眸,瞧着足上锦绣双色芙蓉的鞋子已是被雪水染湿,金丝线绣,在漫天雪色中闪烁着璀璨的金,而那金线正一丝一丝地缠绕上她的脖颈,呼吸,也随之渐渐凝滞。

她,承受不了他的温柔,可他,竟然连逃避的机会,都不留给她……走了,她便只能做回白清幽,不走,她依旧是那个惜惜。

逃无可逃,她便只能留下来,暗战到底了。

身上背的挎囊,啪的一声落地,她深深吸一口气,也不再去捡,神色如这日色一般凄幽,瞧不见一丝光彩,她一步一步往回走着,直至走回怡园之中……只觉,心,凉初透。

惜园门前,一切如旧,仿佛她从来都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