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正紧,积雪已然没过脚面。
无尽的夜空好似破了一个大窟窿般,繁密的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窟窿中纷纷而落,晶晶莹莹地闪着光,悄无声息地加浓它对世间万物的渲染。
耳畔,呼啸声,愈来愈尖利,在头顶不断地盘旋着,类似那疯人发出的嘶喊。
清幽拼命地跑着,此刻,她只想拼命地跑,逃离这里。
她手中握着一枚信号弹,却犹豫着要不要发送出去。
今夜,这般大的暴风雪,也不知城外能不能注意到她的信号。
时间紧迫,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止住脚步,轻轻松了松信号弹的绳结,但听得哔地一声巨响,信号弹朝延绵漏雪的夜空直直飞去,亦是如同绽出无数雪花般的闪电,随着狂风一同落下。
刚发送完手中的信号弹。
她却注意到了空气中,正随着风雪飘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而这样的气息,令她倏然一怔,皱了皱眉头。
不对劲!凭着她多年习武的直觉,绝对不对劲!脚下,循着血腥而去,一路之上,她零星看见数名婢女小厮的尸首横在了草丛中,簿簿覆盖的积雪已是将那死亡的血腥尽数掩盖。
她上前翻了翻尸体,只见皆是脖颈处一刀毙命,速度之快,恐怕尚且连喊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显然,是专业的杀手为之,难怪会如此悄无声息。
凛了神色,脚步更轻,她顺手捡起一名死去的侍卫的大刀握在手中,直朝门外而去。
风雪更冷,无情地冻僵了自己的脸,狂风不断地撩动着她覆上的面纱,扑扑如蝶。
如果,她没有料错的话,这园中的婢女小厮以及侍卫,恐怕全都已经丧命。
她想不明白,究竟是何人要下此毒手。
不过是一些手无寸铁之人罢了。
倏然,她止住了脚步,面色剧变,身形急速拧起,避过从树丛暗影之中悄无声息刺来的一剑。
她虽是内力没有恢复,但是搏斗的本能尚在。
双拳紧握,她心知形势危急,来人恐怕在十数人左右,且个个武功不弱。
方才的一跃,人未落地,她已是一脚踢起一枚碎砖,便朝显身出来的黑衣人而去。
可寒光频频而来,数名高手一同围攻上来,她霎时被刀光剑影围在其中。
死亡的气息,朝她一步一步逼近。
不知缘何,此刻,她的五脏六腑渐渐有一种蚀骨的灼热燃烧起来,夹杂着疼痛漫天席卷而来。
为首的黑衣人狞笑一声,负手看着她,仿如看着落入陷阱的野兽般,声音也森冷无比,杀!清幽瞬间面无血色,肋下与胸口却疼痛难当。
没有内力,只凭武艺,她对付一两个人尚可,这么多杀手,今晚,她命休矣!剑光快如飞电,她拼力挡住一招,又是一招,十招过后,却被对方强大的内力震得后退两步。
又是一阵剑光闪过,她不及闪躲,低呼一声,右臂被刀剑划过寸长的伤口,手中刀已落地。
风越刮越烈,卷起她大红色喜服的裙裾翩翩狂舞,点点鲜血顺着她右臂滑下,终滴落于洁白的雪地之上,仿若朵朵盛开的红梅。
凝立于风雪之中,此刻,她宛若一支不堪劲风,被生生折断的枯荷,寥无生息。
身前,剑影急速移动着,又是向她凌厉袭来。
她知一切生机断绝,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那一刻,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杀人偿命,她的报应,想不到,这么快就来了……突然,啊地几声惨叫连连响起。
清幽陡然睁眸,但见身周几名杀手已是痛苦地握住手腕,兵器掉落一地,皆是没入茫茫风雪中。
细看之下,他们每个人的手腕上,都扎入一枚金针。
那样明灿的金色,无疑是黄泉!她转首时,但见一抹蓝色的身影飞旋而来,如在无边的雪色夜色中扬起一池碧水。
他手中的寒玉笛,色泽明润,气势却如风如雷,身形卷旋间带起层层漫天的雪雾,好似龙吟虎啸。
寒光一闪,恰好架住黑衣人正刺向清幽的必杀一剑。
一应黑衣杀手,见来人剑气强盛,知其武功远远在他们之上,不免生了惧色,稍稍后退一步。
蓝毒飞纵来到清幽身边,见她身着大红喜服,面上却仍是蒙着层层鲛纱,不由轩眉紧蹙,冷声问道:你是怎么回事?这几个人也对付不了么?清幽一手捂住胸口,那里正剧烈地疼,她咬牙说道:我已经自封内力,无法施展。
蓝毒听罢,蹙眉更深,手中寒玉笛急急回转,出招绵绵不绝,锵声片刻,已是击退了数名黑衣人。
他反手一挥,真气激起蓝袍随风劲鼓,金光自风雪中划过,直朝清幽全身各处穴位而去。
清幽凝立在风中,一任那黄泉金针尽数没入她的体内。
瞬间,似有一股缓缓的热流在潭底涌动,渐渐奔涌起来,沸腾起来。
她的身子愈来愈热,有无数被压抑住的真气耸动着,愈来愈烈。
而那样的炙热,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炸裂般。
骤然,她双臂一横,周身冒出阵阵白色的雾气,所有的黄泉金针皆被震出体内,丝丝墨黑的长发亦是在那一刻随内力迸发飞扬起来。
强大的内力之风,如狂风暴雨,更胜那横扫肆虐的风雪,直震得树梢枝头雪花簌簌落下,在空中狂舞着。
这样的内力,天下间少有,绝不超过五人。
一众黑衣人,亲眼见着清幽恢复内力。
如今两名高手齐齐在面前。
他们更是眸露恐惧,步步后退着,转身,便想逃跑。
蓝毒轻嗤一声,他面上带着冷酷的微笑,腰间很少启封的长剑瞬间抹出,但见几人咽喉处渗出一缕鲜血,缓缓倒地。
惜园之中,最后一缕摇晃的宫灯散出的烛火,自树叶的缝隙间射出来,将他手中的寒剑映得雪亮,也将剑刃上的一缕鲜血映得分外妖娆。
他姿态闲雅,还剑入鞘,转身朝着清幽浅浅一笑。
清幽眸光一瞥,倏地凝眉,足尖一跃,身子轻灵飞出,如孤鸿掠影,疾掠过茫茫白雪。
闪身之初折下一根树枝,轻轻一掷,好似流星闪过,射向一名偷偷跑远之人。
那名黑衣人被清幽击中膝盖处,不得不瘫软倒地。
几个纵腾间,清幽已是上前两指卡住那人的喉咙,冷冷道:快说,是谁派你来杀我的?一阵疾风刮过,身后是蓝毒跟随而上,他陡然伸出一手,急欲阻止道:不好,他要自尽!清幽一怔,方想扼住那人的下颚。
然,已是来不及了,那人将口中早就藏好的毒药咬碎,顷刻间便七窍流血而死,双目圆睁,死状极惨。
清幽一把松开了那人,眸中闪过阴郁之色。
究竟是何人,要将整个王府中的人都杀之灭口,还要她的命。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雪,还在成片成片落下,苍茫大地,只有一种颜色,就连王府之中的青色琉璃瓦,也覆在了厚厚的积雪之下。
骤然,天空一阵巨响,旋即夜空都染上了一分暗哑的血红色。
清幽晶亮的瞳孔陡然收缩,她身形拔起,急速踏空而行,如一缕轻烟,掠过皑皑白雪,跃出惜园,越过那黑瓦白墙,越过条条大街小巷,直往东城门而去。
只是,突然,她身子一软,只觉有一种蚀骨钻心的疼游走全身,令气息瞬间凝滞,再也无法施展轻功。
一脚踏空,她自半空中直直坠下……蓝毒自飞檐之巅掠过,见她坠落,慌忙俯身疾飞,上前将她接住,利落地在空中一翻,又徐徐落地。
知她不可能没来由得失去重心,他一手搭上她纤细的手腕,陡然,眼眸中寒光映亮,旋即又黯沉下去。
你中毒了!轩眉拧起,他寒声问道:你不是毒娘子的徒弟么?连自己中了毒也不知道?说着,他自怀中取出一粒药丸,乌黑乌黑的,递至她的手中。
清幽向后的大树干靠去,竭力控制着自己体内杂乱的真气,将喉头一口甜血拼命咽了回去。
只是她握住药丸的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着。
一片昏暗的夜色之中,蓝毒背过身去,淡淡道:你且服药吧,这是我自己所配,只要不是太邪门太偏门的毒,都能解。
你只管撩开面纱,我不会看。
昏暗之中,清幽的声音隐隐传来,你不是一直很想看一看我的真面目么?怎么,眼下我完全无力反抗,岂不是绝好的机会?鲜血,自嘴角缓缓渗出。
她轻轻揭开面纱,服下解药,顷刻,痛得麻木的身躯渐渐恢复了知觉,慢慢抬袖,她将嘴角的血迹悄然拭去。
复又覆上了面纱。
自始至终,蓝毒都没有转身。
良久,他才轻轻道:我从不趁人之危!总有一天,我会亲自揭开你的面纱。
顿一顿,他叹了一口气,道:只是,我真想不通,那次怎就会让你赢了我的。
明明用毒,你比不上我。
喂,你这次究竟是怎么中毒的,自己一点数都没有么?不至于吧!清幽仔细想了想,今日她所服下的,确实皆是无毒。
唯一异常的只有江书婉为她准备好的药粉,只是那药粉却并没有令她恢复内力。
她凝眉又想了想,才道:我确实是没有中毒,不过,今晚倒是饮下过决明之草与木梨花。
算算,那包药粉之中,她能分辨得出来的,只有这样两种成份比较特别,可却并不是毒药。
蓝毒湛黑的眼眸在风雪飞舞中,骤然危险地眯起,想了一刻,突然问道:之前,我曾瞧见天空中有一枚绿色的信号弹。
可是你所发出?此时,清幽周身真气游走渐渐顺畅,心知此毒已解,又听得蓝毒此问,脑中仿佛有雷鸣电光清晰闪过,瞬间照亮了她的身周,方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冷笑一声,蓝毒抿紧薄唇,字字冷声道:木梨花加上硫磺,便是那最厉害的夺命散。
好毒辣的心思,亦是好精巧的布置。
是谁?想要你的性命?用了毒,还怕有万一,埋伏了这么多的杀手?若不是我来的及时……说至此,他后背已是惊出一身冷汗,今日若是他来晚了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要不是,他一直怀疑……远远的,鸣金战鼓之声隐隐传来,似是愈来愈近,仿佛片刻便能到得城下一般。
清幽倏地站起身。
心中掂量着,木梨花加上硫磺。
致命的毒药,亦是精巧的算计。
那她可不可以如此假设,她的内力没有恢复,若是行刺凤绝未果,被发现,是死路一条。
如果她行刺得手,势必便要发出那枚信号弹,如此便会中毒,亦是死路一条。
当真是:成,也是死。
败,亦是死。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人为?药粉,是江书婉准备,红焰舞亲手交给她的。
信号弹却是她自己从得月楼中找出来的。
纷乱繁杂的想法,狠狠捶着她脆弱的神经,只觉心脏在胸膛里狂跳着,喘息,亦是愈来愈剧烈。
今晚,她实在没有心绪想这些。
她也许,已经陷入了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之中。
远处的东城门,似是正在攻城。
千百人的怒吼咆哮,仿佛是那电闪雷鸣。
天崩地裂间,大地都在剧烈的震踏声中颤抖着。
风雪依旧,唯一不同的是,有大量的照明弹齐齐飞向天空,密集得像是一群群抱起翅膀的白色海鸥,腾空而去,然后在空中划出千百道白色的弧线,继后又化作片片雪花般纷飞狂舞。
蓝毒的眸光,直直朝着东方望去,那里本是昏暗一片,此刻却隐隐有了一线苍黄。
他静静听着,马蹄声像是怒潮在逼近。
他轻轻道:你听见了没有,那是庄王正在率兵攻城的声音。
好一招里应外合,教凤秦国无一丝还击之力。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们打得最漂亮的一仗了。
庄王,攻城……他不是受伤,被困在北方了么?清幽眉间一凛,突然打断他的话,急急问道:蓝毒,你是不是和江书婉单线联系?没有再接触过旁人?蓝毒颔首,缓缓吸气道:算了,不提也罢,谁让当日我上了你的当。
我说话算数,自然为你们效力。
清幽又问:书婉,她都让你做些什么?他答道:自北方四郡与东都之间传递消息罢了,因着军事层层严防,也只有我这样的高手才能来去如风,不留痕迹。
不然,还有谁能办到??最后一次,我与庄王一道自北方突围,庄王就此返回了七庄城中。
说起江书婉,我倒是有段日子没有瞧见她了,好像总不在得月楼中。
咦,你这是做什么……话至一半,蓝毒忽觉自己手中被强行塞入了一枚圆形的戒指,不免低头看去,掌心中是一枚别致的女式圈戒,周身刻满蛇纹。
他疑惑地抬头,对入了她明澈的双眸中,那样清净的颜色,却带着一抹伤痛和迷茫。
那样的眼神,瞬间便摄住了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清幽字字认真道:蓝毒,这是一枚我的戒指,十分重要,请务必替我保管好!将戒指放入他的手中之时,她的手,不住地颤抖着,神情,却越来越凝重。
远处,她听到了马蹄声声如海潮般逼近,胜利的号角已经鸣响每一处角落,城门已破!天空,正值黎明初晓时。
抬头望去,仿佛有锋刃,在浓重的灰暗中撕开一道光明的口子,漏出无穷无尽的明光,耀向大地。
她屏息凝神,对身侧的蓝毒,字字郑重道:你快走,替我收好。
他似是不愿,面有郁色。
清幽心中慌乱,拿不准事情原委究竟是什么。
只低喝一声,快走!这是命令,听见了没有!你不是说,今后都听我的么?!复又屏息凝神,她感觉眼前一脉黄线渐渐近了,细看之下竟是大队人马扬起一人多高的积雪,如一道天然纯白的屏障慢慢逼近,耳畔闻得马蹄声如奔雷席卷,一时竟分不出有多少人来。
蓝毒恨恨咬牙,心知拗不过她,无奈之下,只得转身跃起,身形瞬间便没入漫天纷纷的飞雪之中,不复可见。
清幽陡然心头一松,神情却渐渐冷寂下来。
她缓缓揭去面纱,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容颜,右手紧紧攥住衣摆,感觉到手心中正生冷汗。
风雪中,她只身凝立着,仿若一尊渐渐凝冻的冰雕。
待到头前骏马奔至身前近处,她瞧见一色军士服饰皆是东宸国的式样。
前面十二骑人马奔到她跟前,却突然抬手示意停了下来。
最后一骑踏着积雪飞驰而出。
银甲金袍,在初晓时灰蓝的天色下熠熠生辉,他眉目英俊,丰神俊朗。
此刻坐在马上,那样的高高在上,仿佛是那天边走来的天神天将。
有温热的雾气自心底涌起,终凝成眼底一片白蒙蒙的氤氲,不觉眼眶微湿。
她不曾想到,会是他。
分别了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一朝相见……无邪……她轻轻唤了一声。
可回应她的,只有静寂飘飘的飞雪。
为何,他的眉心紧曲,连眸色都是冰冷冰冷的,仿若陌路般。
轩辕无邪眯起凤眸,似被眼前她那一袭大红喜服炫目的颜色刺痛,半晌,才字字咬牙道,给我一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