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盯着我,我诧异,他为何会这么晚了,穿着一身宫人的衣服出现在清暑殿里。
他步步向我逼近,眼中却带着无奈和痛,他终于开口问我道:你要走?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可是既然他这么问出了口,我不想承认也不行了,于是只好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追问道。
原因陛下应该清楚的很。
盈袖本就不配进宫,如今更不想叫阿娇姐姐伤心,令陛下为难。
盈袖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臣妾在这汉宫里的每一天都过的战战兢兢,仿佛随时都会跌入万丈深渊。
臣妾没有显赫的家世,更不敢奢求陛下的宠爱。
陛下不爱臣妾,那臣妾便如宫里的一粒尘埃,任人轻贱、白发终老于宫中;陛下若宠爱臣妾,那更是置臣妾如风口浪尖,说不定臣妾连第二日都活不过去。
臣妾惶惶不得终日,与其这样,还不如放臣妾出去,做一个平凡的女子,过平凡的生活。
他急了,指着桌案上的那把琴,大声地对我说:朕那日叫张骞来送这把琴给你,不是告诉过你吗?朕会护你周全,朕不会让你一直这样下去,朕会来找你的!你为何不相信?你为何要背着朕偷偷跟中常侍准备出宫的事?若不是朕今日看到中常侍的袖子中掉出那块乌玉来,恐怕到最后还被你蒙在鼓里!你没想到吧,朕送给你的那些首饰中,就这块乌玉是高丽进宫的上乘玉,整个汉宫,就这一个。
看来,真的是老天要留你在朕身边!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便一把将我打横抱起。
我挣扎着,他却丝毫不顾,将我扔到床上。
他按住我的手腕,英挺坚毅的脸离我那么近,我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朕要你做朕的女人!他灼灼的目光像燃烧的火把,目光里除了神情和温柔还带了一点别的神色,轻斜的嘴角挂着一丝邪恶的浅笑,看着我害怕而微微颤抖的样子,他的嘴角弯得更厉害了,对我说道:朕以前的想法看来一直都错了,本来朕不想勉强你,希望有一天你能自己明白朕的心意。
可是朕发现‘有一天’实在是充满了变数,为什么要等到某一天?你是心里有别人也好,无别人也罢,朕现在就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无论是谁,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的现在和今后都在朕这里,谁也休想拿走!我欲喊出声来,却已被他霸道而又深情的唇所覆盖,点燃灼人的一片。
他走了,临走前未带走只言片语。
一年多前,那晚和雷备的事情重又在我眼前浮现。
夜已深,帘幕低垂,衣衫零落,锦缎的被衾光滑而冰凉地触着我的肌肤。
□般的激情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浑身的酸痛和贯穿的刺痛。
那个男子,精致的轮廓,修长的眉眼,微微颤动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羽翼,长而细密,英俊如斯,仿佛非凡尘所有。
只是他已不再是那个与自己争辩的翩翩公子,他是天子,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掌控着生杀大权,他想要的一切他都会去得到手,无论用什么方式,更不允许别人的觊觎。
我翻过身去,缩到床的一边,窗似乎没有关紧,夜风透过窗的缝隙吹进来,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整夜。
昨夜刘彻夜宿清暑殿的事情显然没有记在彤史之上,不记下也好,记下来反而又会是一场轩然大波。
一切都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中午,中常侍大人来了,身后还跟着春长。
他将我那日叫萱儿送去打点出宫事宜的物件全都又送了回来,我苦苦地笑着,被刘彻发现后,没要了他的老命恐怕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中常侍不愧是侍奉两代君主的宫中的老人了,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恭恭敬敬地对我道:家人子拖老奴替您安排的出宫之事,老奴恐怕是无能为力了。
昨夜陛下来清暑殿的事,只有老奴和春长知道。
陛下吩咐老奴不许记在彤史上,这也是为了家人子好。
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也是希望能够保全家人子。
家人子的东西,老奴如数奉还。
他朝春长努了努嘴,春长忙将东西递了过来。
我合上中常侍的手掌,对他道:这些东西,我既然已经送给了大人,就是大人的东西了。
我也有事想委托大人。
还没听我说完,他便慌忙地摆着手,说:别,家人子,老奴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放您出宫啊。
再说了,您现在也不是未被宠幸过的妃嫔,按规矩,老奴也不能依着家人子。
还请家人子体谅老奴的难处啊!看他那副吓得惊慌失措的模样,我不禁有些想笑,我摆摆手说:我不是要大人放我出宫,我说的是我宫里的宫女萱儿。
她的娘亲病重,还请大人网开一面,放她出去。
中常侍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扶着心口频频点头说:吓死老奴了,原是这事。
这事好办,家人子放心,萱儿姑娘出宫的事就包在老奴身上。
听他这么说,我便放下心来,我忙唤来萱儿,对她道:中常侍大人已经应允届时放你出宫,到时候你就可以与你的家人团聚了。
还不快谢谢大人。
萱儿一听说要放她出宫,立马给跪下了,磕头如捣蒜地对他拜道:谢谢中常侍大人,大人的大恩大德奴婢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
中常侍忙扶起她,看向我说道:要谢就谢家人子吧。
家人子,您多多保重。
老奴就先行告退了。
我点了点头。
出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萱儿在宫里总共也没几件东西要带,我便吩咐绿筠将我的一只碧玉镯送给了她。
她拼命地摇着头,死活也不肯收下我的东西,泪光盈盈地对我说:家人子肯帮奴婢出宫,奴婢本身就无以为报。
现在怎么还能收家人子的东西?她推脱着将玉镯塞回到我的手里。
我笑着摇摇头,对她道:好歹你也跟了我一场,跟在我这个没有恩宠的家人子身边,平日里没有什么好处。
反正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有和没有都是一样的。
倒是你,出宫以后还要医治母亲的病,将来你还要嫁人。
身边有点东西,总归比没有的好。
家人子……萱儿满面的泪水,绿筠在一旁也劝着说道:你就收下吧,这也是家人子的一点心意。
萱儿执拗不过,只得收下了。
你出宫以后,有何打算?我问她道。
萱儿低下了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小声地说道:奴婢的籍贯在淮南,有一年闹饥荒,跟着爹娘来到长安。
后来娘一直病怏怏的,家中还有弟妹要养,没办法,这才进宫做了宫女。
奴婢出宫之后,先医治娘的病;爹听说,这两年,老家那边风调雨顺的很,所以打算再回老家去。
淮南?我的目光变得迷离,那个温暖如春,繁花似锦的地方。
萱儿……我喃喃地轻声唤道。
她不解地看向我,我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屋外明媚的阳光,对她说:如果有一天,你回到了淮南,可不可以替我去看看,那里春天的梨花还在开吗?萱儿似懂非懂地望着我,点了点头。
日子一天天地过,我曾经最恐惧的事情却再一次发生了:我感觉到我的肚子日渐大了起来。
算算时间,正是那晚刘彻来我宫里的日子。
我没有将此事告知除了清暑殿以外的任何人,我要保护她,用我的生命来保护这个孩子。
不要再让她像我的第一个孩子一样,还没来得及睁眼看看这个世界,就匆匆离去。
无人问津的小小宫嫔,无人知道什么时候曾被临幸,我不禁苦笑道:自己究竟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为何这辈子始终不能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名分、让他光明正大的降临到这个世上来?临盆之日就快要到了,我在绿筠的搀扶下,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晒着太阳。
最是人间四月天,暮春初夏,院中姹紫嫣红地开了一片。
这园子里的原先的主人梁美人是最爱这些花儿朵儿的,她走之后,这园子便荒废了。
我命清暑殿的宫人替我重新打理这园子,如今便又都争奇斗艳,明媚喜人了。
玉兰已落,只剩了绿绿的叶儿;靡荼开得极盛,真真是开到荼蘼花事了。
我忍不住掐下一朵来,绿筠见状,忙阻止道:家人子,有些花儿有了身孕的人可是不能闻的呢。
我抿嘴笑笑,点了下绿筠的鼻子,道:你倒比我还担心。
绿筠得意地一扬头,道:那当然,我可是最心疼咱们家人子的了。
家人子每天都看着这些花花草草的,当心生出来的是个小公主。
我望着靡荼花微微的脸红,说:公主有什么不好?绿筠不解地问我道:这宫里的女人哪个不巴望着能生一个皇子?就是寻常人家,也都是盼望着能生子。
自古母凭子贵,家人子不希望能生一个皇子吗?我淡淡地笑了,说:我倒希望是个公主,我喜欢公主。
生了皇子,就要注定掉入一生的争斗之中,不止是母亲,孩子也一样受苦。
还不如生个公主,平平静静地过着日子,将来给她找一个好驸马。
绿筠觉得我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于是便点了点头,笑着对我道:那奴婢就愿家人子这次能如愿以偿生一个小公主,以后再生小皇子。
俏皮丫头,伶牙俐齿!我轻捏着她的脸,她巧妙地躲开了。
哎呦!忽然,我感到了腹中一阵绞痛。
绿筠惊得愣住,忙问:家人子怎么了?汗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我疼得嘴唇发白,强忍着对她喊道:快去,快去未央宫找中常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