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瑶虽也够上秀女年龄,只毕竟不过十三,在家又是个受宠的独女,没什么嫡姐庶妹跟她勾心斗角,自然也缺乏培育深沉心思的土壤,所以性情仍是十分烂漫。
歇了一会儿,见文氏与自己母亲坐着只拉扯闲话,也没兴趣听,拉了善水出亭便往花圃边去。
善水带出来的贴身丫头白筠与张若瑶的丫头也一道结伴跟了过来。
张若瑶兴致勃勃指指点点,善水也被开得姹紫嫣红的牡丹看得目不暇接。
两人慢慢走得远了。
善水抬头,见身后那亭子已经看不见,日头也稍偏西了。
怕文氏她们要回去找不着人,正想叫张若瑶一道掉头,忽然见这园子里的一个管事仆妇笑着靠了过来对自己道:姑娘,你家哥哥凑巧也来了。
知道你在,说有几句话要说,叫我传个口信,他在那边等你。
说着指了下身后右手边的那处回廊。
善水顺她手势看去,果然远远见到薛英立在那里朝自己在招手。
跟张若瑶说了句,叫她在原地等片刻,便独自绕过中间的几个花圃朝回廊走去。
妹妹气色不错。
可见要时常出来走走,整日闷在家中不好。
薛英对着走近的善水笑嘻嘻道。
自己的这个哥哥,比她虽大了两岁,今年快十八,长得也是人高马大一表人才。
只在善水看来,却觉着像自己弟弟。
见他今日一身墨绿骑马装束,打扮得和京中那些豪门子弟无二,略微皱眉道:哥哥,你今天是不是又与那些人混一处了?薛英扬眉道:瞧你这话说的。
什么叫混一处?大家不过是一道去南山行猎而已。
善水知道他素来喜好结交。
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
说难听点,就是四处钻营攀交。
从前也委婉说过他几次。
只毕竟,一来他是兄长,二来,这就跟她现在修炼无为一样。
人的性格或某种想法一旦定型,便很难再改了。
现在见他听不进去,便也不提了,只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叫我来要说什么话?等下我就要回去那边亭子了。
要不你跟我和娘一块回家?薛英忙摆手,笑嘻嘻道:你跟娘回去就好。
我一个男人跟着你们有什么意思?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晓得你今天在这里,回来路过便进来探一眼。
善水道:那我便先走了,免得娘她们等。
等等……薛英见她转身要走,忙伸手拦住,往四处看了下,见无人,这才压低了声,笑道,妹妹,钟颐也来了,就在廊子后,他倒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你过去看看?善水有些惊讶,看向他身后的廊子角,果然竟看见太师府上的小儿子钟颐正探出半个身子,两人远远四目相对,钟颐眼前一亮,刚朝她露出笑,善水已经沉下了脸,转身便走。
薛英没料到她会翻脸,哎了一声,追两步,见自家妹子的浅绿背影已经过了花圃,瞧着是不会停脚了,无奈回头,见钟颐一脸失落,只好朝他走去,道:子息,我妹子胆子小。
先前不晓得你也在,这才被吓住了。
你莫怪。
钟颐是年十七,比薛英小几个月,是当朝权臣钟太师的小儿子。
因太师夫人中年意外有孕所得,自然极是疼爱,恨不得摘星给他才好。
从前与薛英也没什么来往,两人这几个月来渐渐来去频繁,还有个缘故,便和善水有关。
按说薛善水平日深居简出,便是出来身边也有人跟随,跟钟颐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
他却为何对她动了心念?说起来也巧,还是数月前的事了。
那时候钟颐的一个妹子钟可兰十五岁生日。
她以前与善水略有交情。
薛家虽不是什么显赫门第,薛笠因了大儒身份,在京官中声望却颇高,所以善水也接到了邀帖。
到了日子便过去太师府贺寿。
正巧遇到了钟颐,顿时惊为天人,从此便对她念念不忘,这才注意到了薛英。
薛英不似他老爹那样,只做学问,是个一心往上的人,只恨没什么好机会。
见太师府的小公子垂青,自然卖力结交。
二人各怀心思一拍即合,这才来往频繁起来。
钟颐等了许久,才终于又得见佳人一面。
虽不过远远打了个照面她便转身而去,只对于正怀春的少年来说,也是老大慰怀了。
盯着前面那道越来越小的浅绿背影,出神片刻,忽然道:薛英,你妹子也在选秀之列?薛英心微微一跳。
他等了许久,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立刻点头。
钟颐嗯了一声,也没心思再闲逛了。
他心中已经慢慢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薛善水求来许配自己。
他虽年轻,又受家人宠,但也不是完全不通世故。
之所以敢这样想,也是有缘由的。
他父亲是当朝正一品太师,位列三公,上头有两个成年兄长,都在京外手握一方藩镇兵权。
他的嫡亲姐姐是当今的皇后。
钟家权势当朝已然无人可匹,不大再需要靠他与什么女方联姻来巩固门第之威。
他完全可以低娶。
就算父母不应允,他还可以去求当皇后的姐姐。
这个姐姐比他大了二十多岁,对他极是疼爱,几乎是有求必应。
只要他放下身段恳求,一定会顺了他心意。
况且,以薛家在朝中的清誉,薛笠又素来不结朋党。
结这样一门亲事,父母想来也没什么理由绝对不应。
钟颐越想越是兴奋,恨不得立刻就进宫去求皇后了,转身便往园门大步而去,薛英忙跟了上去。
……善水被刚才那一出弄得心里有点郁闷。
倒不是她现在变得有多古板,而是她这个哥哥做的这事实在不靠谱。
这明摆着就是要拉纤。
这又不是她原来的那个现代,哥哥可以私下替妹妹做媒。
若被人知道传了出去,她往后就不用出去见人了,她爹的多年清誉也要毁于一旦。
心中倒有些后悔起刚才不该和张若瑶离开亭子了。
善水携了张若瑶匆匆回亭子,见母亲文氏与张夫人果然正起身要走。
面上便露出了笑,一行人如来时那样出了白露池的园门,两家人各登上自家马车,张家的在前,薛家的在后,车夫各自赶着往南城门去了。
白筠和另个文氏身边的张妈妈一道坐后面那辆小马车,这里只母女两个。
文氏心情不错,只大约有些乏了,并没怎么说话。
善水想了下,也不提今日在白鹿园里遇到兄长的事,只对文氏道:娘,哥哥这几个月都忙什么,你和爹可晓得?文氏道:再小半年便逢大比,你哥哥要参考。
自然是要用心学业的。
善水知道文氏对薛英也是自小宠爱,这才养出他散漫的性子。
忍不住道:娘,我却见哥哥近来只跟京中一些子弟厮混在一起,书反倒没碰几下。
爹要是晓得了,必定要怒。
娘你还是提醒下哥哥的好,叫他收敛些,免得哪日被爹晓得了,惹他怒气就不好了。
文氏被提醒,也觉这些时日儿子早出晚归不大见得着面,点头道:你说得也是。
你爹是启元十五年的探花,咱们薛家世代书香,连你的功课也时常得你爹的夸赞。
偏你哥哥的心思却不肯用在学业上。
你爹如今身子没前几年稳实,这回若再考不好,怕他要气到。
回去了我便敲打他……叹了口气,又道:他就是快成亲的人了,还整日的叫我不省心!若像柔儿你这般听话,娘这一世也就功德圆满了。
柔儿是薛善水的小名。
当年她出生时,薛笠给她取名善水,化自上善若水,又从中得小名柔儿。
这小名,也就父母家人晓得并叫唤而已。
至于文氏口中提到的薛英婚事,乃从前与钦天监许监正府上所订。
监正也是个正五品的闲官。
这什么锅就配什么盖。
薛笠自己一心做学问,给儿女婚事找的亲家自然也是相类。
两家门第倒也相当。
约好下半年等大比之后,就把亲事结了。
善水对父母还有薛英这个哥哥感情很深。
见自己一番话惹得文氏愁烦,不说又不行,只好又劝了几句。
正说话着,忽然觉到身下马车一阵剧烈晃动后戛然而停,母女俩顿时滚作一堆往车厢口去。
善水怕文氏年纪大摔伤,慌忙想伸手去抱住她,不想自己却先滚了出去,天旋地转之间,整个人已经被甩到了地上,连着滚了好几圈,这才停了下来仰面朝上。
地面是填了黄泥碎石的官道。
这一甩又打滚的,善水只觉后脑一阵剧痛,闭了眼睛半晌反应不过来,等终于有些缓过了痛,耳边已听到身后官道之上有马蹄飞驰而近的声音。
自己正躺在路中间,真要被奔马踩一脚,不死也要吐口血。
她可不想这美好人生就这样被一脚踩瘪。
赶紧挣扎着想起来。
白筠和张妈妈已经从后面车上惊惶万分地跑了过来相扶,文氏也刚稳住身子,惊叫一声,也不用人搀了,几乎是跳下马车,朝善水飞奔而来。
那几骑马已经到了近前,大约是见路被阻,马鸣哕哕声中停了下来。
柔儿,你怎样了?你没事吧?文氏惊慌失措地扶住已经从地上坐起的善水,白着脸颤声问道。
善水只觉后脑生疼,伸手摸了下,手心已染血迹。
怪不得这么疼,大概正好磕到了小石子,后脑勺已经撞破。
好在看这血量,应该不是大洞……算她命大。
这要是磕出个大洞,得个破伤风什么的,就算有张若松那样的医生未婚夫,只怕也就一命呜呼了。
善水忍住痛,皱眉被扶着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退到一边道:我没事。
不过只擦了点皮。
先给人家让路吧。
她说话的当,并没看向那几匹马上的人。
文氏看见她手心里的血,哪里还管挡了人家的道,失声大叫道:还说没事,都出血了!抖着手摸出帕子去堵她后脑勺。
……马上停下的正是安阳王霍世瑜一行。
他急着入城,远远见道上摔了名绿衫少女,待策马近前,道路被挡,起先略微有些不耐。
身后侍卫见状,正要上前驱赶开,霍世瑜忽然瞧见那辆马车车厢横梁上有天章阁薛的木铭牌——实在是洛京中大小官员过多,故而各家都在出行马车上订铭牌以被人辨,约定成俗。
立刻不敢怠慢。
薛笠是他少时太学的经师。
如今虽不再去太学,只每年节次之时还会备礼送去拜贺,偶尔得空也会去天章阁拜会恩师,请他指教下自己的书画之作。
现在见到这铭牌,便猜这应是薛家家眷。
下马近前了些,问道:夫人可是天章阁薛大学士的家眷?文氏正颤抖着声音问女儿身上别处有无摔伤。
听见人问,这才扭头看去。
她从前曾远远见过霍世瑜,认了出来。
一怔,等反应了过来,忙点头,又唤了声殿下,少不得先撇下善水,只能先朝他见礼。
善水之前没见过安阳王,听文氏这样叫唤,抬眼见这青年身佩龙饰脚踏宫靴,便也猜出了身份,只好忍着疼跟着文氏一道要见礼。
霍世瑜已经一个箭步上前,虚托住不叫行礼。
目光飞快掠过善水身上。
他是薛笠的学生,但还是第一次见到授业恩师的女儿。
见她一身碧衫,更衬得雪肤花貌,容色逼人。
大约因了方才的跌倒受伤,此刻眉尖略蹙,面上微带痛楚之色,瞧着却颇有另一番动人之色。
霍世瑜身为皇子,美人自然见过不少。
他也并非好色之人。
但薛家的这个女儿,一见之下,仍禁不住多看了两眼。
再见到文氏手上帕子已染血迹,眉头一皱,朝赶车的车夫看了去。
车夫薛大见自己闯了祸,又正撞到安阳王跟前,早吓得面无人色地跪在了地上。
一见他皱眉看向自己,便磕头颤声道:殿下,饶了小人!都怪我一时大意,未留意前面路上有个坑,马一脚踏入竟折了腿,这才害姑娘摔跤。
罪该万死,饶了小人吧!说罢连连磕头。
薛大是薛家的老人了,平日也颇稳重,善水母女出行都是他驱车。
善水见他吓成这样。
且这安阳王身份虽贵重,却也不过道上偶逢而已,便道:薛大叔起来吧,我不过磕了点头皮,回去擦下药就行。
没什么大事。
文氏见女儿替薛大说话,便也叫他起身。
薛大却畏惧这皇子威势,伏地仍不敢动。
霍世瑜再扫一眼善水,见她一双明眸正望向自己,喜怒不辨。
心中竟忽然掠过一丝怪异之感。
知道她这是在示意自己开口。
便皱眉道:起来吧。
薛大如逢大赦,这才抖着腿起身。
霍世瑜到了马车前看了下,见辔马跪于地上不起,晓得腿骨是折了,回头对自己的侍卫方俊道:把你的马暂换到这里。
方俊立刻恭声应了,牵马上去与薛大一道换辔。
文氏忙道:多些殿下美意。
我母女心领。
后头还有辆车,一道挤下便是,不敢劳烦殿下。
霍世瑜看了眼薛家后面的那辆,不过是下人所乘的小马车,笑道:师母言重了。
我自小受老师教导,恩情深重。
今日既偶遇,这又不过是些须小事而已。
薛姑娘瞧着有伤,师母还是快些带她回去诊治下为妥。
文氏对这玉雪人般的女儿自小便如心肝肉地疼宠,她自己也稳重,连跌倒擦破皮都没有过,何曾见过这样磕了后脑出血的事?早心急如焚了。
现在见这安阳王既然也这样说了,再顾不得别的,忙道了谢,扶着善水便往马车去。
霍世瑜目送背影,忽然道:烦请师母回去见了老师说一声,就说我过几日登门拜访,拾叙老师对学生的旧恩。
文氏有些惊讶,回头看一眼,见他神色郑重,忙应了下来。
霍世瑜见那浅绿身影被扶着上了马车,车门关闭,她却始终未再回头看一眼。
一直目送马车离去。
这才对静候在身边的方俊道:你再留下,顺道把这路坑给填平了,省得再有人路过误伤。
方俊一怔,却也很快应了下来。
霍世瑜这才翻身上马,领了余下侍卫一道往南城门飞驰而去,很快追上前头薛家的马车,纵身而过。
文氏坐在车里,善水正把头伏在母亲膝上。
听到车外一阵如风马蹄声过,文氏摸了下善水的头发,自言自语道:从前只远远见过这安阳王一两回,听人说他并不自傲身份,颇会礼贤下士。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受了他的帮,还马之时不好孤零零只牵了马回去,总要备份礼。
只他这样的人物,寻常的也拿不出手,送什么倒有得想了……善水闭目不语,任文氏絮叨,也未搭话,心里只是沮丧。
今天出门前,真的该翻下黄历。
先是遇到自家那哥哥做的一件闹心事,现在又差点摔断脖子。
不止后脑勺还针扎样的疼,刚上车时还发现连手心膝盖都蹭破了皮渗着血丝。
血光之灾啊……她心里哀嚎一声。
记得从小到大,她就稳稳当当,连走路也没摔过一跤。
今天却忽然这样跌个大跟斗。
莫非预示着自己往后有大变故?赶紧的,回去了洗个柚叶水的澡,驱驱霉气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