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善水随母亲文氏回房,许氏知道她母女有私房话要说,陪了片刻,便退了出去。
边上无旁人了,文氏最关心的,也和王府那边一样,自然是善水肚子里的动静。
虽则一早就猜出来了,只经她亲口证实,还是难掩失望。
毕竟是母亲,很快便安慰她道:不急,不急。
你们才成婚小半年。
有时越想,反越盼不来,你且放宽心。
娘再给你寻个好郎中。
说起来,张太医原本也是精于此道,请他给你看下最好。
只是如今他们家也有烦心事,娘一时倒也不好上门再去麻烦。
善水听她提起张家,顺口便问道:他们家怎么了?人可都好?文氏道:除了若松,旁人倒都好。
张若松那样的人,竟然也会出什么事?他怎么了?善水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文氏叹了口气,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前几日正与张夫人见过,她如今很是愁烦。
道若松不愿在太医院供职,竟要离京游历去,张夫人自然不放,正拖着呢。
善水吃惊,好端端的,他这是为什么?文氏道:可不是么,别说是我,就连张夫人也不大清楚。
只道他有这念头。
若松这孩子,我也是知道的一点的,看着没脾气,真要倔起来,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
~~这一趟娘家之行,撇去最后听来的张若松的消息,别的都算顺当。
关于张若松,善水从与母亲文氏后来的叙话中,知道他自前次施技救了长福公主后,便颇受皇家青眼。
雏凤清于老凤声,有这样的际遇、家世,再假以时日,他的未来比他父亲张青,只会更有作为。
虽则医者地位低下,连太医院首官的官职也不过五品,但若有一手非常人所能及的医技,任你皇家贵胄,也是吃五谷杂粮的,又有谁敢轻慢半分?他这么年轻,面前又摆着这样大好的前程,这时候,却突然想要远离京城,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善水回了王府,把自己母亲装好叫她带来的食盒送去青莲堂,王妃正在聚精会神地绣一副新的大士像。
见她进来,随口道:回来了?你爹娘可都好?善水自嫁入王府后,渐渐就琢磨出了一件事。
王妃绣大士像,绣成装裱供奉,其实大约并不是她的目的。
她仿佛更沉浸于绣的过程。
所以据说这些年,总是完成一幅之后,接着就又着手下一幅。
如今的这一幅,就是接上次与善水结缘后的那副所开的新轴。
巧的是,也是尊千手千眼大士。
只是大半年过去了,如今还只绣到一半。
善水道:他们都安,叫我转对您的问好。
我娘知道您在为少衡守斋祈福,还亲手做了两扇素糕,叫我给带过来。
王妃道:多谢你娘了。
侍着的红英接过善水手中食盒。
善水踌躇了下,道:娘,今天起,我也跟你一道守斋吧。
王妃停了手,抬头望她一眼,道:我记着第一次在普修寺见你时,你仿似说,人修行以诚为上,心中至诚,则所想直达神佛脚前。
说得不错。
你有这心意就行,不必拘泥要跟我一样。
善水见她这样说了,自己若再坚持,倒显作态,便应了一声。
也不敢多打扰她,正要告退,忽然见她招手叫自己过去,便到了近前。
王妃指着绣面道:知道我为什么喜绣千手千眼大士?不待善水回答,自顾又道,世上之人,苦难烦恼各种各样,这才有众多无边法力和智慧的神佛去度济众生,就像这千手千眼大士,具如意宝珠手、葡萄手、甘露手、白佛手、杨柳枝手。
无论世人有何心愿,大士都能大发慈悲,解苦难施利乐。
善水不料她今日突然会有兴致跟自己说这些,想了下,应道:我前些时候在兴庆府的时候,偶读了点当地部族的**,见其中有莲花藏世界之说,大约便是娘说的这意思了。
王妃微微一笑,揉了下自己的额,面上浮出一丝倦怠,指着绣面道:下个月二十,便是太后的寿日。
往年我都会绣一面大士像呈贺。
这轴已经绣了许久,却颇不畅,近日人也倦怠,更懒得拈针,眼见没多少时日了,怕要耽误。
你既回来了,代我尽到这孝心,可好?善水立刻应了下来,亲自上前卷了绣轴。
对了,你回来这些天,熙玉可有生你的事?善水一怔,停住手上动作,见她正望着自己,便道:一个年过去,我回来便觉小姑稳重了许多,更无生事之说。
王妃道:我晓得她先前时常有寻你的事,好在你也未跟她一般见识。
她自小养出了副野性子,我也有心无力疏于管教,原是我的不好。
去年被她哥哥教训过那一次后,看着倒像是收敛了些,我心里也颇高兴。
你与她年岁近,又是她**子,往后她若再有不当言行,你只管代我教训,切莫纵容……娘,好端端地你又骂我做什么?一阵脚步声起,身后门帘子被卷起,善水回头望去,见霍熙玉进来了。
红英笑道:公主只听了半句,前头王妃都是在赞你懂事了。
霍熙玉坐到她娘边上去,叹气道:娘,我这些时日,浑身还是不得劲,您赶紧再请人来给我瞧瞧。
王妃道:前些时候不是请过太医院的张院使?说你没什么大碍。
他留的几副调养太平药,我也没见你喝。
霍熙玉嘟了下嘴,埋怨道:那是他医术不到,看不出病!王妃皱眉道:胡说!张院使是太医院首官,太医院里还有谁比他医术更高?有啊!他儿子啊!长福的病,太医院那些人不是都束手无此,最后就是他儿子治好的?王妃目光微微一闪,盯着霍熙玉,一语不发。
霍熙玉脱口而出后,被她娘看得脸微微发热,扭了□子,道:娘,我真的浑身不舒服,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胸口闷得慌。
我没骗你!王妃忽然看向善水,问道:柔儿,我听说你娘家与张家相交多年,两家关系不错?善水正被刚刚才发现的一点端倪给震惊到了,忽然听见王妃跟自己说话,定了下心神,点头称是。
张家儿子想必你也认识了。
他为人如何?善水飞快瞟了眼霍熙玉,见她盯着自己,踌躇了下,便斟酌着道:他人自然是好的。
只是自小醉心医道,有些不通时务。
王妃不再问,沉吟片刻,道:我有些乏了,你们都散了吧。
善水忙退出,叫候在外的白筠抱了绣像的针黹框,便往两明轩去。
一路走着,想起在娘家时听到的关于张若松的事,再联想到自己回来后发现的霍熙玉的反常举止,心里越发惊疑不定。
善水回了屋,刚换下外出的衣裳,便见霍熙玉跟了进来。
她嫁到王府这么久,两人虽是姑**,这却是头一回见到霍熙玉过来这里。
忙叫白筠伺候茶水点心。
不必了,都出去。
霍熙玉屏退了人,径直坐到善水对面,盯着她道:你刚才为什么在娘面前说他不好?善水愈发证实了自己心中所想,面上却装糊涂,笑道:小姑是说张公子吗?方才娘问我,我自然照实应。
霍熙玉哼了一声,坐着不动,也不再说话,再开口时,却是直愣愣的一句话:你和张若瑶认识吧?帮我把她请来做客,我要认识她。
善水歉然道:小姑,我实话跟你说吧。
我跟张家的若瑶,从前也不过随了母亲往来见过几面而已,没到你想得那种熟稔地步,恐怕不好贸然开口邀约。
霍熙玉紧紧抿起了嘴巴――这种固执的表情,在某一个瞬间,和霍世钧倒是有几分相似。
其实,霍熙玉看上的若是别人,善水能帮的话,自然会帮几分。
但和张家有关,尤其是听说了张若松甚至要离京的消息后,便只余叹息的份儿了。
她虽不明就里,但猜也能猜到,张若松有这样打算,十之八-九,和霍熙玉脱不了干系。
柳眼梅腮,小姑终于春心动,这本来是件好事。
但是万没想到,她看中的,居然会是张若松。
霍熙玉和张若松……任凭她怎么想,也想不通霍熙玉怎么会把心思放到了张若松的身上。
~~霍熙玉怏怏去后,善水除了每日早晚到青莲堂问安,余下心思便都扑在了那幅绣轴上。
过了两日,善水却忽然被告知,王妃叫她一道出行,传话的丫头还强调道:王妃说了,不用穿大服,寻常衣衫便可。
王妃一向深居简出,这样的出门有些少见。
善水跟她坐上马车,见她看着就像普通富贵人家出来的主母,忍不住问了一句:娘,这是要去哪?王妃微微一笑,道:熙玉有了心病,我这个当娘的去替她抓副药,慢慢来治了。
~~张家世代行医。
张青入太医院供职,他的一个族亲开了这惠民药局,接诊寻常百姓,口碑上佳,提起惠民药局,京中几乎无人不知。
张若松此刻正在惠民药局里坐诊。
他在太医院本就没有品秩,去年秋,施妙手救了长福公主,若是有心,早该晋级,大红大紫也不无可能。
只他非但没有趁热打铁,如今反倒不大入宫了,大多时间都在惠民药局里为人看诊。
今日如常正忙时,忽然见药局的老管事过来,附耳道:若松,有女眷来看诊,让到静室里去了。
你快去看下。
张若松闻言,略微一怔。
到这里看病的,大多是寻常百姓。
便是女人,也不像大户人家的女眷那样多有讲究,都是在大堂接诊。
像这种既要看病,又要入静室的,还不多见。
便问了一句:什么人?老管事道:不晓得,瞧着不像普通人家。
你过去看下便是。
张若松应了一声,看完手边的一个病人,起身便往里而去。
推门而入时,见屋子里坐了个貌美的中年妇人,穿了件七八成新的浅青缎面圆领对襟褂子,边上站个差不多年岁的陪侍妈妈,也是身半新不旧的夹衣,略微一怔,问道:夫人来看病?京城之中,越是底蕴深厚的富贵人家,平日穿的衣裳反倒七八成新而已,只有那些急于显摆的爆发户或是新贵门第,才会日日新衣。
张若松第一眼,便觉这妇人应有些来头,这才奇怪她怎会到这里来求医,故而这样问了一句。
这妇人自然便是叶王妃了。
其实说起来,两人去年在宫中的长春阁外也打过照面,只当时张若松见到善水,当众失态,并未注意到她而已。
叶王妃道:咱们以前在宫中见过的。
我是永定王府出来的。
边上红英便道:张公子,她便是永定王府的王妃。
张若松定定望了对面妇人片刻,并不跪拜。
王妃也不以为忤,只是凝视他片刻,道:我知道张公子妙手仁心,只是今天过来,并非看病,而是为我女儿的事。
张若松脸色微变,道:王妃,永定王府门庭再高再大,就算能压死人,也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
王妃若不是看病,若松这就告退,外面还有病人等着我回去。
王妃略微一怔,道:张公子莫要误会。
我今日过来,诚然是为我女儿,却并非如你想得那样。
我最近问过我女儿身边服侍的人,这才知道她前些时候曾在宫中搅扰过你。
上次你爹到我府中替我女儿看病后,我留他叙了几句话,听他说你意欲离开京城?他虽没多提,只我见他颇是烦恼。
张若松默然。
想起先前数度被霍熙玉堵在宫道上时的情景,心里一阵不适。
王妃叹道:父母在,不远游,何况你是家中独子。
我姑且猜下,倘若你是为了避开我女儿才决意如此,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我这当娘的人,这就替我女儿给你赔个不是。
今日再给你落个定心丸,往后定会管教好她,再不会叫她这般无礼,否则背后惹人耻笑,说我永定王府家风不整。
张若松原本确实对霍熙玉的无理纠缠十分不满。
之所以这时候想离京,一来,游历天下且行且医,是他自小夙愿。
二来,也确实存了避开她的意思。
他虽醉心习医心无旁骛,却并非真的完全不通人情世故。
现在王妃竟主动找来这样表态,长辈大家风范尽显,又想到她是善水的婆婆,不好太落她的脸面,有些话便说不出口了,踌躇了下,含含糊糊道:王妃言重了……我想离京,与公主不大有干系……不敢污损公主的清誉……王妃吁了口气,道: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今日这一趟也就没白走。
张若松无言以对,只是低头不语。
王妃忽然又道:张公子,你可通妇人脉?张若松听她转话题,松了口气,道:我在此坐诊已有数年,略微通晓。
王妃点头,正好,我今日出来,我儿媳也陪着。
你顺道替她诊下脉,瞧瞧是不是要调理□子?说罢,转头朝着善水避身的那扇隔屏,笑道:柔儿,出来吧。
你们两家交好,从前就相熟,不用那么多避嫌。
善水听到王妃竟会突然叫自己现身,猝不及防,心怦怦跳得厉害,一时也不及细想,吸了口气,定下心神,从隔屏后转了出来,走到近前,朝张若松略微点头。
张若松先前一直以为善水还在兴庆府,怎会料到在这里竟见到她?整个人顿时呆若木鸡。
善水微微笑道:世兄,我前些时候一直随夫君在西北,后来那边起了战乱,这才回来没几天。
劳烦世兄替我看下。
说罢坐到了一张空椅子上,伸手平放在桌上,早有红英抽出了条帕子,盖在了她手腕上。
张若松很快便醒悟过来,知道她应是成婚这许久还没身孕,便坐到了她对面的椅上,压下心中杂念,隔着帕子替她聚精会神地把脉。
反复把过之后,收了手,道:世子妃这几个月的月事,可是颜色暗沉,略带淤结?善水望了眼王妃,见她专注地望着自己,踌躇了下,道:前头还好,后两日,确实略有些你说的样儿。
张若松道:世妹确实略有些气血淤滞之症。
瞧着倒像是身子疲软之时,风寒入侵所致。
王妃惊讶道:柔儿,怎会这样不小心?善水被张若松提醒,这才想起去年刚到兴庆府时遇到士兵生乱,当时自己正在经期,慌乱之中未加保暖,在冰天雪地里冻过一阵子,后来又因了紧张,出了满身的虚汗,更是全身冰凉,加上接下来又连着熬夜做了好多天的棉服,莫非就是那时没注意,这才惹了病气儿?善水没回答,张如松已经道:王妃放心。
好在时日浅,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回去吃些药,也就调理回来了。
王妃忙道:那就劳烦张公子了。
张若松提笔写了方子,叫人进来到前面去抓药,见无事了,压下心中再看善水一眼的念头,起身出去。
等药送来的功夫,善水经不住王妃盘问,便把先前在兴庆府出的那事略微给提了下。
王妃听罢,脸色微变,半晌,安慰道:你做得对。
你放心,咱们回去了,慢慢养回来就是。
好在你年轻,身子好调养。
红英提了药,从前头回来,忍不住埋怨起来:这张公子,忒不识好歹了。
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门第。
这样的好事,旁人盼都盼不到。
王妃道:我颇欣赏此人。
若没看错,是个女子的好归宿。
熙玉糊涂了这么久,这次难得聪明一回,倒是看对了人。
可惜人各有志,强求不来。
这种话你往后不要再提。
还有,回去了后,叫冯清给我盯紧了熙玉,不许她再随意出门!红英见她神色难得严厉,心里虽还保留意见,却也不敢不应。
回去的路上,善水如来时那样,与王妃同坐。
见她神色平静,仿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自己越想,却越觉得后背发凉。
这个婆婆今天的举动,实在是颇有深意。
前头那些与她无关,但最后把自己叫出来那一幕……娘,有件事,我跟你说下。
我跟张家的公子,以前因了两家交好的缘故,双方父母曾有意结亲,只是后来不巧没成……善水干脆主动交底,见王妃神色并无多少惊讶,更加证实自己的猜测,又道,张公子便如我长兄。
且这事,少衡也是知道的。
王妃注视着她,忽然笑道:那你心里,觉得我儿子如何?善水诚挚地道:少衡自然极好。
我能嫁他,是我幸事。
王妃呵呵笑了起来,伸手握住她的手,说起来,当初我一眼相中你,把你要了过来给世钧做媳妇儿,先前没跟你家通过气儿,原本是我不是。
只这世上,没有不偏帮自己骨肉的娘,看见有好的,就一心只想抢过来给自己儿子。
我晓得他的脾性,不大好处。
只听你能这样说,我这个当娘的还是打心眼里高兴。
我果然没瞧错人。
好孩子,咱们回去了,娘一定给你好生调理,等世钧回来,娘就等着你俩早给我早生出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