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2025-03-25 16:33:38

剪烛情,裁雪意。

拆鬓解青丝,婉转垂双肩。

缱绻情浓,不觉已是夜半,窗外风雪也渐停歇。

绮罗帐中,善水如猫般闭目伏蜷在他胸膛之上,心口贴着心口,一下下默默数着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发自他胸腔之中的如擂鼓般的心跳。

擂鼓终于渐歇,她丝毫不觉疲乏,困意更是半分也无,悄悄将搂在他腰间的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生怕一松开,便又只能再次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怨不得她这样。

十年里,他留给她的最深记忆就是倚门送君去,一次,一次,再一次。

少衡,以后,再也不要离开我和孩子们……仿佛是梦呓,又仿佛是心语,她几乎没怎么想,便就这样信口慢慢说了出来。

她感觉到他的手像她一样,把她的腰肢箍得更紧了,却没说话。

柔儿,我想去看看洛京……我就快忘记它的模样了。

他开口的时候,这样说道。

~~霍世钧结紧善水身上毛氅的领扣,帮她戴正了帽,低声问道:冷吗?不冷。

他微微一笑,将她抱上了马,自己坐在了她身后。

在门房惊诧而恭敬的目光注视之下,策马而去。

万籁无声,天地寂阒,在这个已经陷入了沉沉梦乡的雪国里,单调却悦耳的马蹄踏雪声中,马匹驮着背上的双人,穿过一条条纵横相交的陌巷与阔道,在身后刺白的积雪地上,留下一列不疾不徐的蹄迹。

他策着马,走遍了所有能想得到的地方。

仿佛他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又仿佛,他将要永远告别这座城。

他的一只臂膀始终紧紧箍住她的腰身。

身下的马,停在了已然只剩下断墙残垣的永定王府前。

只不过此刻,那扇大门里的所有焦土都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干净宁静得仿佛它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刚前几天,我带着孩子们去娘的陵前探望她了……进去看看吗?她见他凝望着那扇紧闭的门,道。

他松开了她的腰身,下了马,慢慢跪在了雪地里,朝着青莲堂的方向叩首伏地。

起身后,上马而去。

走吧,去城头看看。

他低声道。

正这时候,过来了一列夜巡的士兵。

士兵们发现了异常,立刻执了枪戟围上来。

等看清马上的竟是他夫妇二人,惊诧之下,口称王爷,纷纷下跪。

目送他二人背影的时候,这群士兵仍觉自己看到一出幻相——怎么可能?他现在不是应该还在挺进华州的大军路上吗?他们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都正在翘首等着他率着他的虎师攻下华州,彻底光复这原本属于大元土地的最后一刻。

那,必定是一个足以垂名青史乃至光耀千秋的伟大时刻。

最后的胜利眼见就要到来,他怎的竟出现在了这里?我明白了!一个士兵忽然脱口而出,很快却又闭上了嘴。

明白什么?边上的人立刻纷纷问道。

那人警惕地四下望了一眼,这才谨慎地朝南指了一下,然后握起两只拳头,对顶。

你是说,王爷他要——众人顿时明白过来,嘴快的已经脱口而出,却被边上另个人嘘了一声。

不可说,不可说……四周仿佛压下了一阵肃杀寒意,这群士兵沉默了,再也没人开口说话,半晌,有人低声叹了一口气。

想过安生日子,慢慢等着吧。

还要看有没有这个命……~~当北城门的守夜门卒认出是他的时候,同样,用惊诧而顺服的目光目送他牵着她的手,沿着阶梯,登上了高高的城头。

这座城市,在透着清辉的这个雪夜里,仿佛一轴无边无际的长卷,缓慢地在他们面前铺展了开来。

视线的尽头,那座整齐而宏宇的建筑,就是这个帝国的皇宫。

他收回了视线,伸手掸去积在城墙墙壁上的积雪,直到露出青黑色的沉沉砖块。

这块方砖正缺了一角,那是被刀斫过留下的伤痕。

他用手触摸过这缺角。

少衡……善水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

天下倾,有再扶起的一天。

你若有闪失,再无第二。

所以我不会走。

他曾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不想却一语成谶。

已经过去很久了。

但是她知道,无论是她还是他,他们都没有忘记这件事。

并且这么久以来,他和她,谁也没再提这件事,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地特意避开。

那仿佛已经成了表面看起来完好的一道伤口,一碰,里头的血与肉就会绽破而出。

此时,她忽然想开口说点什么。

尽管她也不知道,她应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他却忽然从那块青砖上收了手,改握住她的手,转身下了城头,抱她再次上了马背,不再放缰缓行,马蹄踏过覆雪的青石街面,迸溅出清越的疾驰之声。

她知道他应该是要带她去什么地方,所以没问。

只是最后,当他把马停在了皇宫的南大门前时,她惊诧地看向他。

他抱她下马,往大门而去,脚步坚定。

守卫见有人靠近,立刻过来驱赶。

认出了霍世钧,立刻下跪。

把门打开。

霍世钧沉声道。

守卫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转身开了门。

善水迟疑地看了霍世钧一眼。

他只是从守卫手上接过点燃的火把,双目直视前方,牵了她一只手,走进去。

这个地方,曾经光芒万丈,而今惟剩雪光映照下的沉沉漆黑。

鳞次栉比的层层殿宇楼台,像一只只形状各异的夜兽趴伏在地,仿佛稍有响动,就会跃起择人而噬。

他一直向前,不发一声,也没有丝毫的停顿。

她终于猜到他要去哪里了。

心微微一紧。

脚步迟疑下。

他似没有觉察,继续带她前行。

她跟着他,终于停在了那座殿宇之前。

天下最高的那张椅子,就安放在里面的丹陛之上。

当日的羌人,攻下这座帝都之后,想的是完占江山,最后把这大片的土地冠上羌的名号,并且像他们长久以来梦想的那样,取代大元的皇帝入主这座宫殿。

而霍世钧随后发动的夜半突袭,迅而不可抵挡,天明时分便占领了这座皇宫,及时扑灭了羌人垂死挣扎前点燃的毁灭之火,所以这里和这张用纯金打造的椅,奇迹般地得以保留了下来。

他把火把交到了她的手上,然后伸手,推开了紧紧闭住的大殿之门。

或许是长久未被开启的缘故,门枢发出刺耳而沉重的咯吱之声,惊动了不知道停歇在哪里的几只夜鸟,怪叫着扑棱棱振翅冲出了殿檐。

当那两扇高大的门被彻底推启后,一阵尘封般的气息猛地扑鼻而来。

少衡——善水紧紧拉住他的手,想阻止他进去。

他停了下来,接回她手中的火把,回头朝她微微一笑,一双眼睛在火光与雪光的两重映照之下,闪着奇异的芒色。

跟我进去。

他说。

他把火把插在了丹陛一侧的一架铜鼎耳中,凝视火光中的那把椅子,片刻后,忽然转头看向她,问道:柔儿,想不想坐这里?善水一惊。

急忙摇头。

他却朝她促狭般地一笑,将她整个人已经抱了起来,登上丹陛,一步步走向那把椅子,将她放坐了上去。

善水急忙起身,却被他双手压肩,只能被迫再次坐下。

少衡,你做什么?她终于按捺不住,抬眼望着他。

见他眼睛映照了火芒,明灭不定,正俯身望着她。

柔儿,坐在这里,什么感觉?他问道。

善水一怔,笑了起来。

很硬,很冰,有点硌人……她伸手摸过已经落满灰尘的座扶,想了下,最后笑着道,并不是很舒服。

他忽然说道:柔儿,你还记得我当年被流放前,你去宗人府来探望我时,我曾对你应许过的吗?我说我不但会好好的,而且终有一天,我还要给你这世上我能想到的最高贵的一切荣华。

她渐渐地收了笑,慢慢点了下头。

我记得。

他一笑,慢慢地蹲了下去,蹲在她的膝前,双手包握住她的手。

柔儿,我怕是要对你食言了。

不论是从前,现在,还是以后,我大约永远也给不了你这世上最高贵的荣华了。

这是第一次,她比他坐得高,俯头看着他仰脸对自己说话。

他仰着脸说话的时候,神情严肃。

她知道他早已经做出了选择。

但她在他的目光之中,仿佛仍捕捉到了一丝孩子般的迷惘与惶惑。

所以他才会带她到了这里。

她凝视着这张男人的脸,从他的掌握中抽出自己一只手,抬起来轻抚过他的眉弓,道:少衡,你没有食言。

你已经给了我这世上最高贵的荣华了。

我不是正坐在这张椅上吗?霍世钧定定与她相识。

她微微一笑,继续道:你和觊觎这天下的外来豺狼们打完了第一场仗,终于赶走了它们。

现在你愿意为了这天下,终止接下来的第二场仗。

就算真的曾经亏欠了这天下,你的今日所为也能弥补了。

或许你算不上天下人的英雄,但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英雄。

有这样一个英雄的丈夫,我这一世,还有什么不得满足?霍世钧慢慢站直身子,最后望一眼面前这张布满了尘螨的赤金椅,笑了起来。

他曾对张若松说过,人要沿循自己当初的抉择之路走下去。

他正如他所言的那样在做。

天快亮了,咱们回家吧。

我想让小羊儿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我。

他把自己的妻从那张冰冷的椅子上抱起,转身下了丹陛,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