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我的生命拾起放在你的掌心我的一切幻想会燃烧成快乐的光明。
-----------------------------------------冰岩峭壁。
一朵硕大洁白的雪莲花在岩石间盛开着,青绿的叶在风中颤动。
风,清新似梦;花,骄傲宛如天神。
一只手努力地向那花朵够去,接近了,就要够到了……今天轮到我学剑。
师父宽袍大袖,一把剑舞将起来,缤纷四射,眼花缭乱。
舞罢,问我:你看到的是什么?剑。
我答。
师父点点头,说:再用心看。
身形陡旋,端得是龙飞凤舞,惊天搅地。
复问:这回你看到的是什么?我知道该答:这次我看不到剑了。
理论课上,师父说过,手中有剑,心中无剑才是大境界,可我仍然是看到了剑。
还是剑。
我硬着头皮答。
师父皱皱眉,几分怜惜。
——师父定然想,这孩子因摘雪莲花从悬崖上掉下来,脑子摔坏了。
——动作飘逸地折下一旁树枝,道:此番你用心看。
树枝当即指南打北,威风无限。
复以树枝指我,问:这回你看到的是什么?树枝。
我老实答。
师父啪地将树枝折断,转身走了,扔下弟子们在练武场。
我不好意思地站那里,一旁十一师兄嗫嚅安慰说:没事,没……事的……若是他自己,估计要哭的心都有了。
师父要让你气背过气了。
七师兄素来是乖孩子,惊异望着师父去的方向,不肯置信地咂舌。
你就说没看到剑呀?混过去也就完了。
——我就是这么过关的。
五师兄颇有些懊悔经验传授得晚。
师父定会赶你出师门了。
三师兄下了这句断语。
一众师兄看着我,沉默哀怜。
我站在那青碧的天野间,望着一围的大好少年。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且让我逃。
那时的我,以为逃出去了,就有无限的光灿未来,崭新的幸福温暖。
就可以邂逅英俊的白马少年,携手行去,在无边的夕阳里,同看江上峰青、烟中列岫;在雨后的杏花中,共听柳下笛韵、水畔琴音……乐观总是好的。
而且我还爱做梦。
只可怜了师父,她的天资聪颖的第十四弟子自因为摘雪莲花从悬崖上摔下来——就变成了我,资质鲁钝,迈不进武学的门槛。
师父定很难过吧,那天师父没来饭堂吃饭,望着师父的空座位,我歉然起身,对五位师兄说:我去给师父道歉。
他们同情点头。
当我走出饭堂的时候,因鞋进了沙粒,蹲下来整理鞋子,听里面一直未说话的九师兄说:师父不会赶十四妹走的,哪怕她武功全失——为什么?你们等着看。
九师兄的语气有些古怪的莫测高深。
咦?他这是什么意思呢?到书房的时候,师父在作画,画上一清越少年,在山巅练剑,端得好气质风神。
这是谁?好美!我素来爱看帅哥,伴在师父身边赞画上美少年。
师父目光亦在画上,微笑:并不是谁。
想来每个人心中都会有这样一个少年。
她的目光颇有柔情梦幻。
唉,我若是练武有天分就好了,就不用对着师父歉疚,一天到晚地想逃离了。
画上少年瞧着并不似师父的丈夫大师伯,我只见过大师伯一次,印象中极惫怠慵懒的模样,下山游侠去了,大半年也不见他的人。
我若遇到一个这样的美少年,一世的尘心就可满了。
我对画羡慕怅然。
师父笑了,说:每个美少年都会长大。
那时我并不明白师父的意思,只是想,我的心经由穿越都没有变,那么我爱的人,定然也一如我的信念,在岁月的成长中,清澈永远。
阿期,你为画题几个字吧。
师父说。
师父向来喜欢我的奇谈胡言,将我当成闺中的小友般,是因为此才不赶我下山的吗?我想了想,在画上写了两行字:爱真的存在,幸福真的可能。
那是我穿越来时推开的门。
无数的门排在时空间,无数的愿望写在时光的门楣上,我选择了爱与幸福,一定会实现的吧。
师父果然没有赶我出师门。
她不再教我练剑,她自己练。
每天清晨,她的呛啷剑声都将我从睡梦中唤醒。
我懵懵懂懂中被她牵着手来在庭院,然后就那么凭栏坐着,看黄蔷薇一簇一簇开在氤氲的空气里,清润的阳光缓慢的移,映着亭阁的影子渐渐变转在青玉凿花的地,照在一旁排满兵器的铁架子上,刀的锋、剑的刃闪闪发亮晃我的眼睛。
我喜欢那光芒,——我欢喜时它就跳亮,我浮泛时它就冷静。
庭院中,师父仿佛总是不知疲倦的,一遍遍让剑在空中划过敏锐的痕,将温柔与锋利完美地交错在一起。
我喜欢她轻盈灵妙的身姿、迅忽莫测的剑式,于是在这样的痴迷中,大把大把的日子在充裕美丽中悠闲过去。
我十四岁了,确切的说,在古代这个武侠世界里,我已经过了一年,我十四岁了。
而若按现代的纪年,我二十四了。
能够重过十四岁生日,再回韶华豆蔻时光,自然是欢喜的。
当然,古时的十四岁与现代的二十四岁差不多,也到了考虑终身大事的年纪了。
十四岁生日那天,十一师兄蹬蹬蹬蹬地跑进我的庭院,边跑边抹着满头的汗:十四妹,山下来了一个人,说是你的哥哥!——哥哥?在我穿越来的这个世界里,我是已经没有了哥哥的。
我的名字叫乔期,我的哥哥们名字叫乔朔乔明,在我穿到这里的两年前,一场震惊江湖的惨烈武斗中,他们全死掉了。
我的父亲叫乔澍,现任太湖盟主,我的母亲叫韩萤飞,因两子一战全亡,伤心出走不知所踪;我还有一位长姐,早年间闹婚恋自由,跟情郎跑了;自母亲离家以后,父亲又纳了一位小妾,一直无所出,就算有所出,也该是我的弟弟,不是哥哥的。
我狐疑中下山。
遥见山下溪水边,立一白马少年。
少年身量颀长,发束浅青色巾带,晚来的风吹起他青色衣襟,苍茫暮色中,我不由自主迎住那一双清澈的眼。
他的目光纯良,面部轮廓可谓柔和,此时微微抬起头来看我,深远黑眸中一抹清亮的光芒似乎穿透了千古的恒长,轻而易举迫近我的灵魂,让我倾刻间颤栗,他,将是——我这一世的亲人?☆、好脾气的人他见了我,亦是欢喜,唇边绽放微笑,放了马缰走上前来。
他行走的样子显示他曾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不似江湖的豪莽武者,秀雅间有意想不到的礼貌。
他双手解下颈上的乌金链子,递在我的面前。
那链子与我颈间挂的一模一样,镂刻着忍冬草的叶,正中一朵雪莲花清新绽放。
便似他,雅致俊逸,清如云峰雪,秀若岩间花,我还从没见过比他更似雪莲花的少年。
我接过链子再还给他。
他微笑的样子,他干净的举止,不知哪里让我的心微微混乱,心深处的闸门缓缓打开,身前身后的风旋转着吹拂,仿佛把前生后世所有的情感一瞬间轻轻扭转。
妹妹,他略微顿了顿,鼓足勇气对我唤出这个亲切的称呼,我是父亲新认的义子,这是父亲给你的信。
他些微腼腆的笑,自襟怀中取出一纸薄薄的书信递与我。
我打开信来看。
这该是父亲的亲笔信。
可我从没见过这位名义上的父亲,他的笔迹我更加不认得。
信中父亲让我随这位叫苏弗的义兄速速归家。
苏弗,很怪,又——很好的名字呀。
我望向他,义兄,多么好的缘分。
我的心在跳。
难道——我穿越来,推开那道云雾间写着爱与幸福的门,就是为了遇见他么?风刷刷在耳际吹过,仿佛天意盘旋,一遍遍地悄声附耳:是的啊……是的啊……所以穿越时空让你与他相见。
我觉得耳畔好似被风吹得灼热起来了呢。
他已说了话:我奉父亲的命接你回家。
他微笑地补充:今天是你十四岁生日。
他的双眸那样亲切和气地看着我,我不由点头。
那么随我走吧。
他说。
薄光雾霭里,他整个人现出干净暖人心的气质,将他的周遭、整个环境都浸染透了,忽然就带来了天澄明、风清鲜,让人一下子信任喜爱他。
我站在那里,心跳跃忽闪,就这样,随他走吗?不待我细想,十一师兄在一旁急了,说:师父没在,你若接师妹走,得师父回来再说。
啊,这话说得是,我告诉他:我师父前月离山,你先在山上住下可好?等师父回来。
苏弗点头,十一师兄这才缓了一口气,大步过去牵苏弗的马。
我对苏弗说:随我——那边白马一声长嘶,前蹄腾空踢向十一师兄,好在十一师兄反应灵敏,惊忙避过,但十一师兄哪里是肯认输的性子,跃身就拽马缰。
苏弗忙转头道:兄长且住!我这马倔强得很,除了我谁也不让牵——他身形一展便过去,掩在十一师兄身前挽住马缰,克制住发怒的白马,训责道:追风,你几时才能学会认人?他们,是我的朋友——那马傲慢得很,漂亮的大眼睛警惕审视地盯着我和十一师兄,让我不由笑了。
苏弗笑着解释:熟了就好了。
他拉着乖下来的马儿随我和十一师兄走,我见十一师兄在那里对天空翻白眼。
十一师兄这一年负责巡山守门户,也负责马场,远远的有马场弟子跑上来——说是弟子,年岁却是比我们都大。
天山弟子众多,像我,像十一师兄,是掌门弟子,负责掌管各样事务,每年轮换;其余的弟子则为普通弟子,练武之余,各有职守,由我们这些掌门弟子分别管理。
十一师兄对那跑上来的褐衣弟子说:洪伯,不用你接手,人家这马认人!我好笑十一师兄这么小心眼,转头见苏弗,却见他歉然一笑,礼貌温和的样子,同样是少年,他真是好涵养好脾气的人。
洪伯引领说:请小哥往这边——苏弗望望那边马厩,笑道:我这马不合群,若与别的马在一处,说不好会打起来。
我拴这边吧。
他语音清和,对那匹马却是宠得自在、理所当然,牵着向另一侧空荡荡的马厩走,十一师兄鼻子都要气歪了,脱口来了一句:真是格色!他说的是方言,大约是说,怎么这么特殊惹人厌。
苏弗也许听不懂,——但十一师兄的语气太明显,苏弗回过头来,笑道:千里马难免有些脾气,我待它如兄弟朋友一样,望兄长海涵。
他温和地说,像是生来就不会着恼,但那谦逊的微笑里,却有不可匹敌的卓然风度,自青绿的天野间,注目展现。
让人一凛,忽然就悟到自己有些过分。
十一师兄不好意思了,看看苏弗又看着我,勉强咧嘴笑了一下,那模样可真耐看。
我向来觉得十一师兄是猛虎的性子,今日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柔能克刚,在苏弗可覆盖一切的温文里,十一师兄的暴脾气好似沉入深潭,无处发作,望着十一师兄的可爱样子,我不由悄悄地开心。
我伴着苏弗向山上走,他的微笑、身姿仿佛将整个天野都感染得清新又和暖,令我自己都变化了,分外地注意起步履仪容来。
啊,这个少年真是过分,只他一出现,对我竟是这么大的改变。
至松间居,三师兄正在院子里练剑,听我介绍了苏弗,三师兄注目打量苏弗一番笑道:苏兄人中龙凤,彼山简陋,恕招待不周了。
然后问我:十四妹,是安排在迎宾,还是棠园,还是云深?他说的这三个地方:迎宾馆是招待一般外客的;棠园,是当兄弟接待,与师兄们起居在一处;云深书院,则在后山山顶,留宿特殊重要客人的。
我说:云深吧,那里静。
三师兄看我一眼,笑道:好,请苏兄随我来。
我的确存了私心。
按说苏弗即是我的义兄,就不是外人,应该住棠园,日常可以与我们师兄妹一道吃饭,也方便。
可我觉得——他这么仙人般温雅不染凡尘的模样,只云深书院的那些廊宇和云杉白桦才配他,且书院清静,敞亮,方便我随时去看望,——如果我想的话。
我向来矜持,师兄们的宿处从没涉足过。
师父说,女孩子,首当矜持自重,才让人敬爱的。
我的性子本也如此,喜欢的人,一大堆说不完的话;不喜欢的人,难得有什么语言。
师父曾屡次劝我:要放开心怀,多与人交往。
却实在是难。
这里,三师兄笑容灿烂地对我说:十四妹,烦你去趟叠烟楼,唤梅婶带两人去云深打点饮食起居。
我以为他是为了省事省时间,后来才知道,他支开我,是为了带苏弗走仙人桥——自松间到云深,有条近路,通常用来考验敌对的客人——一条单索道,铺着尺宽的木板,遥遥连在山那边的顶端,手中只可扶一条绳索,脚下,万丈深渊。
若胆量小的,当即就会腿颤头晕。
我不明白,苏弗瞧来这么和气礼貌,不微笑都不说话的,三师兄怎么一见面就当他是敌人,要考较他一番?后来我才知道,那也许是因为我不会武功,而他们,轻而易举地就能感觉到危险。
那是武林人的本能直觉,什么样的温和微笑都掩盖不了的。
苏弗,那样温文的少年,周身隐着让人退避三舍的锋利严寒。
——等十一师兄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已是很久以后了。
☆、甜美的折磨我喜乐乐地与梅婶们到云深书院的时候,亭子里,三师兄正与苏弗喝茶,瞧他二人的神情,明显是在枯坐熬时间。
不过我喜欢苏弗的坐姿,像林间的松,微风拂过,挺秀卓然。
这人,连坐姿都这么有韵味,翩然好看。
三师兄见我来了,立即安排梅婶等人收拾屋子,又安排晚饭,然后陪着我和苏弗用餐,说了一些路途劳累,有何见闻,山上气候等不相干的话后,叫上我告辞离开。
暗蓝夜幕中,我一颗花痴心飘飘然间也能感觉到三师兄不大愉快。
因为他和苏弗相处得不和睦,没有共同语言?——呵,我的这些师兄们,各个都自负才华,不是好相与角色,我这一年已见多了他们彼此间的较劲。
真是难为苏弗了,不知师父什么时候能回来?到第二天早饭时,听五师兄说起昨天三师兄带苏弗走了仙人桥,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下就有些恼了。
我放了筷子,安静问三师兄:我不明白,山上每位师兄师姐的兄弟姐妹来,都要走一回仙人桥吗?三师兄见我认真,忙站起来:十四妹你别恼,我给你赔不是。
这苏弗说带你回家,如今江湖邪魔横行,极为动荡不安,试一下他的胆量武功也是为了你路途安全。
再,他停了一下,面上微微现出不愉冷笑:我还真没见过像他这样年少轻狂不把咱们天山放眼里的人,一时气盛,你别计较我。
他端端正正施了一礼。
旁边五师兄忙嬉笑打圆场:哎呀,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以武会友。
我实在不明白苏弗那样温和礼貌的人怎么就年少轻狂不把天山放眼里了,我不知当时情形,因此不好说什么,一旁的九师兄发了话:人家年少轻狂也有人家的本事。
昨天我是见到他过仙人桥了。
平心而论,那潇洒自若的身姿,如神仙一样,除了师父,你,我,在座的谁可以?这是师父没有见到,否则,他就有可能成为我们的第十五师弟,你们还别不信!九师兄的话一落,三师兄瞪着桌面,额上青筋突出,不再说话,坐下来,大家闷声吃饭。
九师兄的话触及到在座每位师兄的心病。
——天山的掌门弟子都有可能承继掌门之位的,我的这十几位师兄师姐,虽然不说,但个个都很用心。
若苏弗被师父收为掌门弟子,日后就同样有可能成为天山掌门。
师父最忌的就是嫉贤妒能,以往大师兄二师姐被赶出师门,都与此有关。
师父说:没有容人雅量,没有胸襟气度,不配位列天山弟子!九师兄看了我一眼,他的意思我明白,他这么说过之后,师兄中再也不会有谁找苏弗的麻烦了。
我却觉得非常歉疚和难堪。
我怎样给苏弗道歉?他远途到天山接我来,我的师兄们待他这样不友善。
我步入云深书院的偏院时,梅婶正在院子里晾青色长衫,见了我,梅婶笑道:这是你家哥哥的衣衫,他可真是个勤快人,一大早就来洗衣服。
我说,小哥快放下,我来洗就好了。
他那样谦让客气,瞧着尊贵公子哥般的人品,却一点架子也没有。
我听了心下喜欢,入后院的时候,苏弗已经站起来在等我,他本是拿了书在看,此时将书卷在手中,定是听到了梅婶的话,面容有些微的腼腆。
红柱绿顶的亭子间,他一身白衫站在那里,映着苍蓝远山与晴空,眉目清亮,姿仪出尘,恍如手绘画中走出,耀目晃我的眼。
世间确有一人,当你看着他的时候,天地亮润,一切都是光明明的。
我抑制住心跳,问他住得可好,他谦谢一番,我便微红着脸说:我不知昨日三师兄带你从仙人桥过来的——啊,他不待我难为情说下去,接话笑道:沿途真是好风景,山峰,松林,草甸,震撼的美丽,都是我从没见过的,人说天山是世外仙境,果然名不虚传。
他截住我的话,也截去我的难堪,那样温柔似水的笑着,恍如什么都不知的一般。
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都明白的。
我望着他,世间竟有这么让人舒服的人,这样照顾我的情绪,这么敏捷,善良,三师兄还说他轻狂,怎么会?外面有弟子飞报:掌门回来了!我欢喜,请苏弗随我去拜见。
哪知方到师父院门,就被守在那里的十二师姐拦住。
十二师姐此番与十三师兄陪师父去了一趟金陵,许是江湖风霜历练的原因,人明显沉稳端严了许多。
她亮炯的眸子扫一眼苏弗,对我道:师父远途辛劳,这一会儿正在休息,师妹请先回吧,等明日再拜见。
她的言语表情都坚决没有余地,我心下疑惑,依言告退。
歉然对苏弗说:我们明日再来——苏弗笑道:正可以准备行装和路上食物——是啊,我欣然:我带你去汇香苑,瞧瞧路上带些什么。
自我穿越来,代乔期掌管了半年天山饮食,汇香苑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宗宗美味,如数家珍。
天山弟子来自各地各名门正派,武林和气一统,发扬光大的意思,也带来了天下各地的名吃美食。
当我在汇香苑里沉醉于缭绕的香气美味时,觉得就算是为了这些美食穿越也值得了。
今年由七师兄负责饮食,我将来意一说,七师兄立即将我去年汇编成册的《食谱》自橱柜里拿出来,由我们挑选。
七师兄很正常地礼貌客气,让我稍稍心安。
若是我的师兄师姐们都不友善,苏弗会怎样想象我的为人呢?唉,我本来就敏感的心在苏弗面前成倍地扩大,煎熬,却又欢喜。
仿佛灵魂的某一部分自苏弗的出现忽然苏醒,对周遭的感觉分外的清晰,又分外的慌乱。
真是甜美的折磨。
☆、相信爱情午后我小睡方醒,雪莲堂的门被推开,八师姐探亲回来了,披的斗篷撕一道扯一道的,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她家在鄱阳,顶顶有名的武林世家之女,一向豪爽,大说大笑的,可是这一回归来明显不对劲,不但没有大包小抱的物什,人也似失了魂,进屋来,定定不发一声。
我忙问:八师姐,这是怎么了?她摇头,眼中恨得含了泪,冲里屋沐浴去了。
唉。
难道是因为苏弗出现的缘故,我的师兄师姐们都变得不对劲?蝴蝶效应么,还是鲶鱼效应?我去汇香苑将蒸好的糕点小吃包好,弄了一大袋子。
啊,我是要与义兄到江湖旅游的,可不是去流浪的,所以美食一定要备足。
想八师姐还没用饭,便挑了她喜欢的桂花枣糕、茯苓夹饼给她带回来。
自我穿越来,师姐中只八师姐和十二师姐常住天山,其余的师姐都嫁了人。
我们三人住一室,日常很亲密友爱的,尤其八师姐,因我失了武功失了记忆,分外怜惜照顾我,关于乔期的一切都是她讲给我听的。
这一会儿,她换了装,挽了发,一边吃桂花枣糕,一边对我说:你知道恶魔南宫陌吗,谁当着他的面叫了他的名字,他就杀了谁?我听师兄们说起过。
沉默南宫,笑面姚金,时下江湖风头最劲的两大男女恶魔。
据说南宫沉默的时候就要杀人,而姚金笑容绽放的时候也是要杀人。
这两人师出同门,武功神鬼莫测,江湖闻之色变,不过传来传去的,少有人见到他们就是了。
我的哥哥遇到了这个恶魔,指认了他的名字,结果!——我大惊站起来,她已幽幽道:结果他没有杀我哥哥,却把我的家烧成灰烬!我追着他报仇,不是他对手!她咬牙切齿,我悚然而惊:你追着他报仇?你不怕?——她撇嘴道:怕他做什么,我又不当面叫他的名字,他不能杀我的。
而且,而且——她声音暧昧了一会儿,期期艾艾地问出一个名字来:你听说过陆小凡吗?陆小凡?没有,我听说过张小凡,听说过陆小凤,可是没听说过陆小凡。
从此她埋头吃东西,不再说话。
我去霓裳馆取我上月订做的衣服,边走边想,八师姐这么神神道道一反常态的,是不是恋爱了?陆小凡,何方神圣呢?哎,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呢?便如那位义兄苏弗,平白无故地突然出现我面前,恰合我幻想的心,如越剧《红楼梦》里唱的天上掉下来林妹妹——他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苏哥哥?路上,我意外看见了师父,她正一个人在山坡上散步,素袍广袖,拖着一身的忧郁金光,优美、孤独、惆怅。
我听八师姐说过,师父的丈夫——我们的大师伯,年前忽然喜欢了金陵的一个歌妓,半个江湖都知道了。
多么奇怪的一件事。
师父的美貌惊绝一世,师父的武功江湖动容。
大师伯竟然喜欢了一个歌女,只因她有黄鹂般宛转娇丽的歌声?师父看见我,招手说:来,阿期,帮我写封信。
今年由我负责天山对外书信联络。
我随着师父向苍墨斋里走,师父说:阿期,若是你爱的人不爱你了可怎生好?我为师父伤心,但趾高气扬地说:那是他失落了福气,我会同情他的错误,替他抱憾。
师父轻拍着我的手,笑了。
苍墨斋里,师父沉吟了好一会儿,终究轻轻地说:代我给你大师伯写封决裂的信吧。
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他的妻,他不再是我的夫。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恍惚似怕碰碎什么。
也许,她怕碰碎的只是那颗求完美的心,不忍打破,不能打破,却仍是无可挽回的破灭,于是只有小心的呵护住脆弱,让声音听起来清平如故。
那一刻,她竟然微微一笑,春光丽丽中,她的笑容里是无边的黑暗、荒凉和悲伤。
我将卓文君的《白头吟》与《诀别书》写了,念给师父听。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师父垂了头,我知道她落泪了。
我怀中是苏弗捎来的那封信,可眼下不是与师父说这个的时候,因此先去书院寻苏弗。
一路走一路想,师父与师伯同门学艺,青梅竹马,是江湖羡慕一时的神仙眷侣,竟落得如此结果,你,还敢相信爱情么?遥遥听一向清静的书院里有莫名的喧乱。
待我寻声出书院后门,见临近绝壁的那片空地上架起了篝火,一围的普通弟子们手提长剑聚在那里比比划划议论着。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烧烤野炊么?我向来喜欢这片紧邻悬崖绝壁的空地,安静时坐在这里看对面山峰,常让我想起《天龙八部》里的青衫磊落险峰行,玉壁月华明,就会发好一阵子白日梦:段誉不见,萧峰也不见,钟灵木婉清都不见。
只十几个师兄姐弟争天山掌门,我的运命大约便是到了出嫁年龄,凭父亲一句话嫁人?当然,现在来了一个叫苏弗的人……我走近人圈一看,赫然发现,那毕毕剥剥燃烧的柴上架着烤的竟然是一个人,而不是野猪全羊什么的!他们疯了,怎么吃起人肉来!我叫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快罢手!然后,我惊悚莫名的发现,火上架着烤的那人——竟是我天上掉下来的苏哥哥!☆、岂止是狂呢我急了,冲上去一下子推到烤肉架,然后奔过去看摔落地上的苏弗。
还好,他跌在那里,虽然手脚被缚,烟熏火燎,狼狈不堪,但此刻神情宁静,看我的目光晶莹亮燧,整个人瞧来并无大的不妥。
后来我总是忘不了他那时呈现在我面前的清净面容和晶亮目光,他的唇边微微现出一抹笑意,劫后重生的惊喜下更多的是让人震颤的出乎意外的安宁,让我纳罕、迷惑。
他,怎么能做到这么安静地超脱人寰,好像在过的是别人的生命?那是最让我不解的。
而因了他神情的过分安宁,眸中闪现的星点火花就分外璀璨迷人,让人一颤的心动,我避开他的目光——他是在表达感激吧?我匆忙地用力去解他手脚上绑绳。
十四妹——一旁八师姐过来,她大约从没见我这么发狂过,她一向说我安静温柔得十足似深闺里的小姐,托生在武林家实在是错了,这一会儿她惊异阻止我:不能解绑绳!你知道他是谁?——他是我义兄!我对她大声说。
这里没有旁的掌门弟子,主使捆绑烧烤苏弗的定是她了!八师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远处有弟子拜见师父的声音,师父来了。
我们一起拜见师父,我说:师父,他是我义兄——说着将我父亲的那封信递给师父。
若是我早告诉八师姐苏弗是我的义兄,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一场冲突误会了?可是八师姐那会儿一门心思沉浸在陆小凡,我还想晚上再与她说呢。
唉,可怜的苏弗,他是不是与我的师兄师姐们八字犯冲呢?师父看信的时候,我继续与苏弗的绑绳做斗争,怎么系得这么紧?索性拿出宝剑削断。
我做这些事的时候,能感到苏弗一直在看着我,目光温润,旁若无人,或者说温情脉脉?我不敢看视他。
啊,我总是喜欢自作多情好意揣测人的。
我的耳边又隐隐地发热。
师父看罢信,问道:你叫苏弗?苏弗挣扎站起身,他行动有些不灵便,但坚强地保持风度。
——以后我不住地看到他这种性格行为,不管怎样的艰辛之下,都不肯失去自我,那是他深入骨髓深入血脉的习惯和作风,让人心疼,然后佩服。
他躬身施礼称是,拜见天山掌门,语音清平如昔,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有着令人惊异的超越耻辱的力量,让我震动,更让师父等人心惊。
我能看到师父目光中对苏弗惊讶的品量。
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少年来说,这么狼狈之下,还能够这样从容镇静,控制自己的心绪,那无疑是一种近乎可怕的品性。
支撑他的,该是怎样的心理和力量?他衣服的灰烬还散落在地上,不知后背已被烤得怎样了?师父严肃问八师姐:这是怎么回事?八师姐理直气壮:因为——她不该这时看苏弗的,她这么一看苏弗,后边的话就再没有说出来,因为苏弗的目光——忽然现出森冷狠厉的光芒——让我一旁看着都一哆嗦。
那就好比,温和的小白兔忽然变为凶猛的老虎,着实让人反差太大的错愕。
八师姐这么一顿,苏弗已道:云掌门,义父有托,家事急迫,晚辈欲即刻与乔妹妹上路,望掌门允可。
师父微皱了眉,我知道师父不快是因为八师姐在苏弗目光下的退缩,天山弟子,无论何时何地,决不允许怯懦的。
师父微笑看苏弗:江湖风波险恶,此去太湖路远山高,不知少侠能护乔期平安否?阿惠,你请教一下苏少侠的功夫,让为师看一下。
是啊,苏弗既然被八师姐捉住烤着吃,武功一定不是八师姐对手的,八师姐为什么惧怕他呢?可是八师姐姜惠没有拔出剑来,窘迫站那里,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低声说:弟子不是他对手。
她竟然不比,直接认输了!这太不是天山弟子的作风了!天山弟子,勇敢第一,顽强第二,不拼到山穷水尽,决不会轻易认输的。
果然师父微挑了眉,沉声问:那苏少侠是怎么被你绑住的?姜惠低头,知不可不答,也无从回避,只得轻声道:我用的迷魂香。
忽的人影一闪,姜惠脸颊已挨了一掌,师父指她大怒道:江湖下三滥的手法,如何出自我天山弟子之手?姜惠,从现在起,逐出门墙,不再是天山的弟子!我震惊之下,不由自主跪下了,求肯:师父——一众的弟子也纷纷跪了,恳求:掌门——姜惠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揩了一下脸上泪,手指微颤将腰间佩剑解了放在面前地上,倔强但恭恭敬敬给师父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向山下仓皇跑去。
我的泪水涌上眼眶,她已是第三个被师父逐出门墙的弟子了,她能位列天山掌门弟子是姜家的荣耀,此番回去可怎么面对父母?师父抬手命我们起来,抱拳对苏弗道:云某教徒无方,累少侠受难,这厢向你赔礼了。
苏弗连忙一躬到地:晚辈怎敢承当。
他动作谦恭,话语也和气,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神情里的淡然高傲,显然眼前的一切——姜惠的离去,我们的泪水,师父的心痛——没有触动他分毫。
我忽然想,他那么敏锐的人,方才若肯求情,八师姐是不是就不会被师父赶走呢?可是他被架在火上烤,终究不肯这样仁厚吧。
八师姐为什么要烤他呢?师父取出一个锦囊,说:这是锦香囊,只要你佩戴它在胸前,从此天下的迷魂药都对你不起作用了。
给——师父将那锦囊托在手心,倏忽向苏弗递去,我眼前一花,只觉风势凌厉,尚看不明白什么,便见苏弗一退、再退,连退三步,师父才将锦囊平稳放在他手中。
这一会儿,师父的眉目是何等惊奇,不但不加掩饰,反而现出——敬重的神色!少侠如此武功,云某真是井底蛙了,见笑。
苏弗微微一笑:云掌门过誉了。
掌门好意,晚辈在这里谢过。
告辞。
言罢,向我再温和一笑:乔妹妹,走吧。
他根本就没将锦囊放在眼里!要知道天山的灵药在江湖是何等的有名,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那微微的一扬下颌,那眼梢若有若无的清淡笑容,他哪里是不将天山放在眼里,简直是将天下都不放在眼里!看似温文的外表之下,一股傲气飞冲,毫不加遮掩——岂止是狂呢——恨不得让人立即与他一较高下——好在我不会武。
我怕再出麻烦,当下向师父告辞,取了包裹,随他下山。
一颗心轻扑扑跳,我真的跟他走吗?为什么要跟他走呢?这时候,回头还是可以的……却有什么理由推搪?可,我为什么又想冒一下险呢?山下,他牵来他的白马,笑问我:你的马呢?我这才想起,方才一径下山,忘记到聆风轩找十一师兄取马了,不好意思道:我再回去找十一师兄领马。
我方要走,他拉住我衣袖。
我止在那里,风依稀拂面而过,远处山坳里的桃花开了,红红纷纷,花瓣随风,一朵朵疏疏摇摇的起落。
何必再生事端?他柔和说,上我的马吧。
我上了他的白马追风,他飞身上马,揽我在胸前,一手持缰,一声叱喝,白马四蹄翻飞,绝尘而去,奔向广阔的天野。
☆、今夕何夕兮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在飞。
身后是他温暖宽厚的胸膛,身侧是他坚实有力的臂膀,风劈面而过,把我的头发疯狂地向身后吹拂,会不会吹到他脸上呢?那是一个大风的天气,或者说,归于我们过快的速度。
他应该没我这么多念头,因他策马狂奔,有如逃命。
那让我隐隐不安,虽然我的心因得以与帅哥同乘而剧烈欢喜地跳动。
古诗有云: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知,心悦君兮君不知……有那么一霎那,我觉得我在飞离,一切的过往与现实都不存在,只余他,和我不可知的前程。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过往在飞逝。
到天黑的时候,他终于勒住马缰,停了下来。
眼前是不大的苍蓝湖泊,一弯湖水在深远幽暗的背景中闪烁着宝石的微光。
我瞬间迟疑,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仿佛让我来在了过去与未来的交汇之中。
鲜明记得的是毕业实习时在山东某地,也是这样的夜晚、湖水和风,坐在湖畔当时想,若有我爱的人自远处走来,伴在身边,这一世的尘心皆可以满了吧。
可是那样的人,在我漫长的等待中,都等到毕业了,都等到工作一年了,却一直不肯出现,让我茫然又凄凉。
我自小至大诸事顺遂,放眼看去整个世界都是玫瑰色的,可偏遇不到爱情,所以才读着读着《爱丽丝梦游仙境》在睡梦中穿越了吗?他跳下马,见我未随他跳下,说:下来吧,今晚在这里休息。
我依言下马,右腿迈下,哪知半日飞驰,全身上下已僵硬酸痛,马鞍太硬,又太挤,一路上双手紧抓马鞍桥,双腿紧扣马身,虽然一直凭毅力坚持,这一会儿左膝酸软,全然无力,控制不住平衡,整个人栽下来,栽向苏弗的怀抱。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迅捷接住我,然后扶我立住,关心问:怎么——?我摇头说无事,这才意识到他手还揽在我肩,我们不约而同红了面庞,尴尬了。
苍蓝暮色中,还是他率先一笑,放开我,去拉他的白马到湖畔饮水。
他待那马很亲切温和,如老朋友一样,卸下马背的负担,拍着马身,刷它的鬃毛——湖水边,他们两个和谐优美得似一幅画。
我望着他们,喜悦又羡慕。
脚下是湿润草地,我的心便如那些灰蒙蒙小草暗地里葱油油生长出无限生机。
他寻了一块背风的地方,铺上布毡,对一直站立一边的我说:过来,坐下休息会儿。
然后他去寻干柴生篝火。
原来,他这么策马飞奔,不是逃亡,是为了赶到这个湖边露宿的。
野外露宿,是武侠小说里最浪漫的场景之一了,少男少女在篝火旁烤山鸡野兔青蛙小鱼什么的,边吃边聊天,周遭是清风明月花草虫鸣……培养感情极好的地方。
我暗想,果然是穿越的,一入江湖就是经典环境。
看得出来,他很有野外生活能力,熟练架好了火,便坐到我对面,从背囊里取出水袋及食物递给我,伴着他温润的微笑。
他这样的微笑,我很快就熟悉了。
初开始觉得温柔亲切,看多了,却觉得那微笑即是墙,恰到好处的礼貌,将真实的他严严实实地隐藏在云山海外,与人隔了不可逾越的距离。
我想着初见时他略显稚嫩的纯真,及面对八师姐时,忽然凌厉狠决的目光,还有,在师父面前目空一切的傲慢。
此时火光映着他的眉目,俊雅清华,恢复温良少年模样。
他掩饰得太好。
他到底在掩饰些什么呢?我没想到他竟是一个安静沉默的人,长久的时间过去,他只埋头吃饭喝水,不说话。
我在静静的夜风与篝火边思忖着:他天性如此吗?还是习惯性地控制说话?就如武侠小说里的暗探或职业杀手,训练有素地收敛个性与锋芒,不多说一句话,不多留一个痕迹,以便在人群之中,轻而易举地消失无踪。
帅哥的心,亦是海底针呢。
或者是他害羞?他既然不说话,那么我来制造话题。
我将从天山厨房带来的那些特色小吃一样样给他送上,并加以介绍,哪知他黑亮的眼睛看着我,只是认真点头地听,然后微笑地津津有味地品尝,再无下文。
一点没有与我趁势闲聊的念头。
月亮升起来了。
此时周遭:月亮、星光、湖水、草地、篝火,一样也不少,但明显的,他没有打算与我一起看星星看月亮,然后再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
我用木棍漫无目的地拨弄篝火,上天将这么美好的武侠小说夜晚送到面前,竟然这么一无所得平淡枯燥地浪费掉?太不甘心了。
于是在风花雪月的心思消散之后,我决定作记者采访,问他两个萦绕我心的实质性问题,且为了不让气氛变糟,先问他比较容易答的那一个:义兄,我父亲为什么急着要我回家,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汗,我这个做女儿的,到这时候才想起关心一下父亲和家,他会不会以为我欠缺亲情呢?他正在那里慢悠悠地喝水袋里的水,也许是寂静太久,我骤然出声吓着了他,他险些没呛到,忙放下水袋,脸上现出招牌笑容:没有,只是义父腰病复发,行走不便,因此七月太湖会盟之上,义父想提议由你来接任太湖盟主。
太湖盟主!我,我惊呆了。
我是穿越来遇帅哥谈恋爱的,哪想到会有什么盟主……而且,我什么武功也不会!他看出我惊异,安慰鼓励我说:你是天山掌门弟子,以你的武功接任太湖盟主没有帮派会不服的。
见我仍不安,缓不过神来的样子,便再加了一句:若有人敢不服,我会尽全力帮你。
他说得那么笃定,那一瞬,黑亮的眸子现出真挚动人心的光芒,倏忽穿透了他一贯的避人于千里之外的微笑。
原来他真心的时候,眉目是如此光华盛放。
有这么一位帅哥高手帮助我,我也许可以胜任一个傀儡?……可我心心念念还有第二个问题,对于他这样过于自我保护的人来说,那也许是他的隐私,但我非知道不可,那对我至关重要,不知道就不得安宁。
——热衷八卦的人,总是有数不清的要八卦的理由。
于是我问出第二个问题:你,与我八师姐有什么恩怨吗?他一下子怔在那里,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面孔严肃下来。
我发觉,他严肃警觉的时候其实是他容颜最漂亮的时候。
我以为他不回答了,谁知他沉默一会儿,说:"我与她有家仇。
"这么简单的理由,有这样难说出口吗?我随即想到家仇有很多种,江湖上的血腥仇杀,会有人命,那的确很沉重。
从此他不再说话,也不再微笑。
看得出来,他虽然习惯掩饰,但还年少没有城府,他真实的心情让人立即就能感觉到。
我冒犯了他,这个问题让他不高兴。
我知道这一点后,再多的问题,比如父亲怎样收他为义子这类轻松些的八卦也无法问出口了。
我耐不住这夜的沉默,决定睡觉。
于是到黑暗的小树林里转一圈,遥听他在那里与马说话,回来时见他在湖边哗啦啦洗手洗脸,我蒙上厚厚的斗篷,意兴阑珊地睡了。
醒时已天明,侧头见篝火仍在燃着,苏弗却不知哪里去了。
他的包裹整整齐齐在一边放着,远处,白马追风在自由自在吃草。
显然他并没有走远。
我起来梳洗,收拾包裹,清晨的凉风里,心中有些微的不快乐。
为了什么呢?为了帅哥的别扭与冷淡么?我不由自嘲地笑了。
当我坐下来吃杏仁脆枣饼当早餐的时候,苏弗不知道从哪里快步回来,薄雾弥漫的晨光中,他捧着一大捧紫苜蓿,衬着他清爽干净的面容,满是笑地对我说:醒来啦!那边山坡上的花,喜欢吗?将花送到我面前。
我只微笑看花,点头不语。
他便将花递给我:给你摘的,拿着啊。
如哄小孩子一般。
他的眸光明亮亮有顽皮的笑意,声音清和,脸上现出明快暖人心的笑容,昨日的事已无影无踪了。
我的心无来由暖热起来,知他定是为昨夜的事不安,因此一大早摘花来哄我这个义妹,难为他如此童心,将我当小孩子了,因此笑着接下,低头一朵朵细看那娇美的还沾着露水的小花。
忽然一束绿毛毛草编的毛毛狗出现在眼前,毛茸茸颤微微的,啊!我惊喜抬头,眼前是他伸着的手,和明朗的又略微不好意思的笑容。
哈,你还会编这个?我接过毛毛狗,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在真相面前我手里拿着毛毛狗转来转去,不知为什么前所未有的开心。
后来他说,我那时的样子如孩子,其实他才是如大孩子一样呢,一边在那里吃早餐,一边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笑容明净可爱,跟孩子似。
父亲书信上说,他年二十,正经是我实际年龄的弟弟,若有这样一位俊美纯朗的弟弟,可不是莫大的欢喜?我看那一大捧紫色的苜蓿花,呵,这还真是我收到的第一束花呢。
为了留下记忆,我心念一动,取出锦囊,将花叶摘下来放入囊中。
隐约记得苜蓿花的花语是希望与幸福,跟西方的幸运草有类似的含义。
拿破仑就是因为看到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弯身采摘的时候,避过了飞来的子弹,所以这草就成为幸运的代言。
它们会给我带来幸运和幸福吗?会的吧。
我的脸上一定是挂出了偷着美的止不住笑意,当我回过神来时,见苏弗正专注地看着我,眼中是忍不住的笑呢。
怎么?我问他。
心里悄悄跟出下一句:没见过美女笑吗?他说:草原上有一大片呢,你收集它做什么?我止住撕叶子的手:因为,我收集了它们放在枕边,可以治疗失眠——我开始胡说八道,苜蓿是止血良药,与失眠怎有干系?但我若枕边有了希望与幸福,一定会容易入睡了吧?是吗?他感兴趣起来:那我再摘一些去。
这些足够了。
我忙说。
他不好意思笑道:我是为——苏娘摘一些,我自小被苏娘带大,她总是睡眠不好——我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圆谎,眼睁睁看苏弗弄一大抱来装入布袋。
嫩叶还可以炒着吃,极为鲜美——我不知所云。
苏弗笑了:你与我三弟阿微太像了,什么都会想到美味,昨日我就想说这个。
他哈哈大笑了。
我尴尬看着他收拾东西牵马,搭言道:你还有三弟啊,你有几个兄弟姐妹?他的脸上依然是喜悦的笑意:我只有一位师兄,一位师弟,我们三人自小在师父与苏娘身边长大。
师弟阿微是美食天才,没有他不能琢磨出来吃的东西,一说起美食来就眉飞色舞——他笑了,不知是想起来他三弟阿微的模样笑,还是想起昨日我说起美食来的模样笑。
其实他笑起来的时候太好看了,他自己一定不知道。
他牵着马走,我就跟在一边问:那你师兄呢,他喜欢什么?我其实是想问他爱好什么,但不好直入主题啊,便兜圈子套话。
他笑:大哥阿凡喜欢做木匠活,山上所有的桌子椅子橱柜他都拆一遍然后再依样做出来,他心灵手巧,做出来的东西精致极了——说着说着他自己笑出声来:他的椅子做出来一个就被阿微卖掉一个,他就只好不停地做,有一次他哀求阿微,我什么时候能坐到自己做的椅子上休息一天啊。
阿微说,休息一天可以,不过卖椅子的订金我已经收到明年了!——他那样开心的笑,我想他一定有一个快乐的成长环境和亲密友爱的兄弟关系。
你呢?那你的爱好是什么?我问。
我喜欢练武。
他说。
我们便这么一路向前走,他为什么不与我一道骑马了?我想。
然后不由暗暗检讨自己怎么这么多绮念。
忽然他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沙里竟埋着一枚金元宝,黄澄澄耀眼。
我穿越来,曾在乔期的箱子里发现不少银锭铜钱,金元宝倒还没见过,以为苏弗会拾起来,哪知这位仁兄只低头看了一眼,就继续前行了,一点没有要那元宝的意思。
路不拾遗?或者是如现代社会一般警惕骗局陷阱?——这么荒凉原野,人影不见,会有骗局吗?走了一会儿,我终忍不住问:那不是元宝吗?你为什么不捡起来?苏弗眨了眨眼,笑看我问:为什么要捡?啊?我没想到他这样反问,当即汗颜,难道是我贪财么?因说:因为——它是无主的啊。
它是元宝,很有价值的,不知几时几世被谁人丢落在这里,你若捡起它来,就可以让它继续发挥功用;你若不捡它,置之不理,不是让它觉得很埋没、很委屈、很不被重视吗?我很琼瑶地做了这一番辩论,便瞧他,看他有什么话说,哪知苏弗笑了:你说得是有些道理,不过你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它本是有主人的,它不是我的。
我,我不肯被他驳倒,反问:只有你的你才要吗?那么请问,世间万物到底有什么是你的呢?他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世间本没有什么是我的,所以,又何必要呢?他的声音落寞下来。
是啊,追根究底,世间本没有一物是人所有的。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人生世间,到底何为有,何为无呢?我不想他因此情绪低落,走了一会儿,便笑着岔开话题:义兄,我父亲是怎样遇到你的,又怎样收你为义子的?这该是轻松的话题了。
他笑笑,方要答,远远有两匹马踢沙踏石,并辔而来,他见了那马上的人,面上的笑容消失了。
来的是八师姐姜惠及一名我不认识的白衣帅哥。
这位帅哥生得眉眼清秀,一张娃娃脸,满面桃花,顾盼皆笑,无忧无虑游戏人间的样子,轻松欢快而讨喜。
他——难道是八师姐的——陆小凡吗?唉,真是冤家路窄天地狭小,可怜姜惠与苏弗又见面了。
那白衣俊秀书生与姜惠侧头说了什么,瞧其神态是阻止,姜惠却不管不顾,放开马缰,马势凶猛,向苏弗直冲过来。
我大惊,苏弗已飞身掠起,向奔马迎头拦去,迅疾间,我看不清苏弗动作,姜惠的马已被苏弗掀翻,沉重栽倒在地,简直如古代战争大片在眼前上演一般!姜惠从地上狼狈跃起,也不言语,手中宝剑迅狠刺向苏弗。
苏弗端然立着,动也不动,只翩然抬手夺剑,显然没把姜惠放在眼里,哪知姜惠似料定苏弗出手方向,倏忽变招斜刺苏弗咽喉,那剑变得诡异,生死瞬间,苏弗不可思议移身避过,迅猛回掌击向姜惠面门,其势凌厉,白衣书生大叫:二弟住手!拍马来救,苏弗那一掌便转了方向,虚做锁喉,随即夺了姜惠剑来。
苏弗手指夹着那剑,刷地掷向白衣书生,怒道:你疯了,竟然教她本门功夫!"白衣书生接了剑,下马抓住姜惠,阻止她继续拼命,一边回话道:那又怎样,你不也在太湖收了四徒吗?"苏弗冷笑:我不在意他们的生死,你能做到吗?"白衣书生一愣,苏弗说:"若师娘知道她学了本门武功,她会怎样下场?"白衣书生怔了好一会儿,答:"我会娶她。
"苏弗几乎悲悯:"大哥,你要她与我们一样命运吗?你若真为她好,你忍心?"我一旁听着他们对话,一边想着,原来阿凡就是陆小凡,一边飞速地跟着他们的对话转,然后,忽然明白苏弗的话里隐藏着什么意思,他若真为谁好,就不会娶她,因他不要所爱的人落入与他自己一样的命运!他会怎样的命运?姜惠一旁不屑冷笑:"如果死亡就是你的命运,我非常愿意与你一样的命运。
而且,马上,你就会看到自己的命运了!"她抓起胸前一个牛角,用力地吹起来,那声音其实是很苍劲悲凉的。
白衣书生欲阻止,但终究缩手,对苏弗道:在江南,你曾与名门正派追缴我,现在你看,我们的命运翻转了。
因你非常仁慈的送给了我一个名字:陆小凡。
呵,从此,我是陆小凡,而你,却是谁呢?苏弗道,你不用因太湖一事怪我,你,杀了太多的人。
陆小凡笑了:我有选择么?待会儿你试试看!他们如蝗虫一样,难道死亡就该是我的命运?况且我杀人旁人都不当回事,你为什么心内不安?难道我杀人还加重了你的罪过?陆小凡嘲讽地笑,他一笑就面现双酒窝,孩子气地玩世不恭。
我已是名门正派弟子,为什么如此逼我?苏弗沉黯。
因为你在自欺欺人。
陆小凡还笑,姜惠已飞身上马,催他道:快走了!这么啰嗦,你想为他陪葬么?还是想为他送葬?然后,姜惠看向我:十四妹,你真不知道这人是谁么?告诉你,就是他烧毁了我的家园!她手指向苏弗。
我清晰记得,她说恶魔南宫陌烧毁了她的家园。
南宫陌?电光石火间,我想到这个名字,难以置信的,我亦脱口叫出了这个名字。
姜惠掩住了口,白了脸色看我。
天地间忽然是沉默的静。
☆、爱的赌博南宫陌!——他竟然是南宫陌!怎么会?我并没有害怕我说出那个不可说的名字,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意图从他身上看到传说中的南宫陌的神秘、凶狠、残酷,但眼前的一切,相差太远。
此时戈壁滩的荒凉之上,他如走错地方或做错事的孩子,不敢对视我的目光,低垂了眼脸,只一径望着脚下亮白的碎石,闭紧了唇,沉默不说话。
空旷的阳光下,他修长的身姿,如玉的青衫,翩然空灵,宛如误入人间的仙人,错愕之间,茫然不知何往,让人陡生无限怜爱和惋惜。
我疯了,竟然会花痴起恶魔来。
忘记了,谁在他面前叫他的名字会被他杀掉。
忽然想起电影《暮光之城》,那里面的女主爱上了美少年吸血鬼,随时可能被天性嗜血的爱人杀掉,可是她站在爱人面前,笃定地看着他,说:你爱我。
那么坚信,那样不顾一切。
那得怎样的爱,怎样的信任与勇敢,愿意拿自己的生命,与死亡来一场爱的赌博?我心微微地颤抖,我不是电影里的女主啊,我没有她坚定,没有她勇敢,而且,她那么漂亮,比我美多了。
我站在那里,等待美少年变成恶魔。
世间,总难免这样的时刻,被自己的幻想所欺,但在失去的时候还是要永恒地保持信念——一如《笑傲江湖》里的小师妹对林平之,纵然死去,心中的爱仍在,执着不肯幻灭。
我坚强地抬起头,用最大的力气勇敢看他——勇敢地看毁灭来临。
其实我自己知道,我当然没有想象中的勇敢坚强,只是因为,我不面对也没有办法。
安静里,陆小凡说话了:如果你下不了手,那么我来吧。
他的声音里有冰冷和嘲讽,森亮的宝剑光芒忽然就兜头而下,我没可能有任何动作,唯一的反应是闭上了眼睛。
——然后,我听见呛啷一声,宝剑落在碎石,身边有风掠过,一阵扑腾腾乱响——我睁开眼,看见苏弗已经把陆小凡摔倒在地,然后他根本不容陆小凡起来,就整个人扑上去,如猛兽一样,两个人在沙石上扭打在一起。
他们师出同门,武功应该都是很高的,可是这一会儿好像全无章法,倒像两个孩子在凭蛮力打架。
或者是因为,武盲的我根本看不明白他们的高超之处?姜惠跳下马奔到我身边,神情紧张地抓住我胳膊:快走!她拖着我,意图将我往马背上送。
回天山去!离开他们!师父能保护你一生一世!她急切慌张说。
她怎么这样恐惧害怕呢?因为南宫陌这个名字吗?我扭头看地上那两人,陆小凡已经完全没还手之力了,被苏弗一膝压在地上,一拳拳击下。
我感激姜惠,这个时候她完全没看她的恋人,只一门心思要我逃,而陆小凡已出声叫饶:好了!我错了!她由你处置!苏弗的拳头停住,陆小凡伏在那里,喘息道:不过试一试你,还真发疯!想杀我灭口吗?苏弗放开陆小凡,坐在沙石上,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此时表情,他后背的青衫在风里微拂,人不动,也不说话。
我无端的在他的背影中看出悲哀寂寞,还有压抑无可排解。
我总是爱以己度人的。
到这时候,我也猜出来,他们兄弟俩根本就没有用内力武功什么的,他们只是在打架,孩童时的打架,否则武林高手,一拳就足可以让人毙命了。
陆小凡强撑着爬起来,他被打得不轻,面色也不好看,指苏弗道:好,你不杀她,你喜欢放火,你就去放火!他气得有点语无伦次,一个月之内,你别忘了!……他在那里咬牙切齿,苏弗终于说了话:太湖乔家亦是我现时的家,你去帮我向师娘求情。
他的语气分外平静。
因为他打架打赢了,所以陆小凡必须听他的么?陆小凡鼻子都气歪了:凭什么,我才不去见师娘,我宁可杀人!苏弗抬眼看他,那超脱淡雅的神态仿佛他们谈论的不是杀人放火,而是烹茶赏花;刚打完架的人可以俊美飘逸如此,真是让人不服都不行,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我立时呆掉,整个人都懵了。
只听他清平的声音对他的师兄陆小凡说:因为我会娶她,她是你的弟妹,你不保护她的生命安全和她的家园,我做鬼也会夜夜出现在你的门前,讨伐你。
陆小凡脸都要气绿了,估计是想象了一下暗夜里师弟鬼魂出现的景象,两边眉毛一上一下地抖动,终于说:好好,你厉害,我现在就去找师娘。
你,——你还是逃吧!蝗虫们来了!陆小凡飞身上马,叫一声惠儿,快走!整个人箭一般的远去消失了。
我忘记不了姜惠纵马离去时看我的复杂又悲悯的目光。
好姐姐,我与他不是你想的那样啊。
只是不解,苏弗为什么突兀说这样的话呢?我们的情感远远没到谈婚论嫁。
白马灰溜溜一声轻鸣,苏弗转头看一眼白马,动也未动。
我转过头,惊呆了,远远的戈壁滩上慢慢围过来一大圈人,黑压压的,持刀佩剑,步步逼近,这就是陆小凡口中的蝗虫们了?我看苏弗,以追风的速度,此时他若逃,谁能追得上他?可是他如雕像岩石,动也不动一下。
真是酷到极点的美丽雕像,高傲地迎接剿杀,世间还会有人比南宫陌再张狂吗?我无力看那些人,为首是一高髻道人,长眉深目,高蹈肃穆,一甩拂尘,指苏弗道:你,就是那恶魔吗?苏弗站起身来,看向他们,沉默。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说沉默南宫,因为只有南宫陌本人面对这个问题才会沉默。
哗啦啦,一围的人利刃锋芒,对准了包围圈中的他,也有的对准了我。
他们大约有一二百人。
苏弗一人站在那里,孤单沉静倨傲。
荒凉的戈壁滩上,那一幕景象让我心惊。
乔期的父亲果然有眼光,挑他为义子,只是,但愿他真的是神仙,才不会被这些对手碾成齑粉吧?苏弗已淡然开口道:凌虚道长,她姓乔,是太湖盟主乔澍的女儿。
我奉义父乔盟主的命送她回家。
如果我不能做到了,请你代我送她回乔盟主身边。
人群中有人看凌虚道长的目光便有复杂神色。
他们擒魔来,自然是拼却一死的,苏弗这话意味着,凌虚道长会是安全的,他不会杀他。
凌虚点了点头,拂尘一荡,当先便向苏弗攻来。
无数的刀剑齐上,身后的人越过我,有的还回头望一望我,然后也奋不顾身地冲入战团之中。
苏弗只一句话,就从包围圈中解脱了我。
我被凶猛打斗搅起来的沙石迫得一步步后退。
我看到身影起伏,有扑上的,有跌倒的,有被抛弃在战团之外一身血污蜷缩的;我听到无数的声音,叫喊、怒骂、刀剑交碰……我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我一步步后退,距他们越来越远。
我蹲下来,抱住头,将自己的双目掩住。
我知道,只要还有这些声音在,他就还活着。
☆、受伤的帅哥有人在我身后,我惊悚回头,那人躲到左边,我转过头来,那人又躲到右厢;我不愿陪这人玩孩子游戏,跳起来回身,那人鬼魅似掠至我身后。
我没可能与一位武林人士玩捉迷藏,索性不再理他,转身看向战团。
那边厮杀得越来越惨烈,鲜血漫天漫地飞扬,我想逃走不看,可是迈不开步。
我身侧的人终于说了话:丫头,这些人干吗围着一个人拼命?是一个老男人的声音,油腻腻浮华。
我转头看见了说话人,一个略显猥琐的四五十岁老男人,宝蓝色万字团花绸缎长袍,一手拄着铁杖,一手撸着腮下一撮黑胡子,眯缝着眼,看场中战局。
我瞧他也像会武的,因问:你说,他会活下来么?有人说话总好过无,而问出这句话后,我的心为什么揪着疼呢?他,哦,你是说那被围攻的小子?身手快,头脑冷静,气势足,资质好,嗯嗯,是成就绝世武功的好苗子。
可惜,围攻他的人太多了,又都是好手;若少一半的人,还能应付得来。
啧啧,我寻了大半辈子弟子,怎没遇到他?若跟了我——他满是艳羡地停住话。
你救了他,不就可以收他为徒了么?我心跳地诱惑说。
老男人斜了我一眼:这小子的武功都到这地步了,江湖中也没有几个可比肩的,肯拜我为师?而且死到临头还这样镇静冷酷的性子,不是我能驾驭了的,不能为己所用,我为什么救他?他满是欲望的目光望着我,像是诱导我,给他一个救人的理由。
这时候,场中的人已不太多,我能看到苏弗的身形了,他遍身是血,在刀丛剑刃中旋转着,忽然避不过,一把刀砍在腿部,他摔倒,拼命做着生命最后的挣扎,我再无法忍受,孤注一掷说:你去救他,我做你的弟子,他说过,他会娶我为妻——老男人的眼亮了,看我说:那你现在拜我为师,对我发毒誓,这一生都唯我命是从,不违拗半个字!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是,我要苏弗活,只要他能活下来,我什么都愿意,哪怕将自己出卖给魔鬼,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因道:只要你能救他活下来,我就拜你为师,照你说的做。
你先救下他来!老男人鬼笑地瞧我:先拜师,再救人!跟我谈条件?那意味着你有兴趣有所图谋好不好?我挑了眉峰,锐利看他:他死,可就不能再活了。
你看着办!老男人端详我:你为什么不去救他?我武功不够。
我说。
场中苏弗已命悬一线,我要不要屈服于这个猥琐的老男人?我一穿越的,大不了一死,有什么好怕的呢?话说出口却是:你不是如我一般武功不行,救不下来他吧?那老男人估计也被我这种未来丈夫濒临死亡还镇静讨价还价的人惊到了,他瞧了我一眼,再瞧场中,嗖的如箭飞去,再不救人,人就不需要他救了。
我虚弱地捂住胃,觉得胃好痛,痛得我整个人难过得想消失掉。
他会救下苏弗吗?苏弗不是恶魔么?恶魔在武侠小说里都是有九条命的打不死的小强,死了都能复活的,不是吗?老男人身形如鬼魅,那些人本已与苏弗斗至绝境,大家都伤痕累累,筋疲力尽,他这么一个生力军一至,左击右打,直如摧枯拉朽一般,众人都倒下了,最后一个倒下的是苏弗,倒下的一瞬,我仿佛看见他望向我,——忽然什么也没想的,我向他奔去。
那一刻间,我的灵魂仿佛已不是自己的,天地间什么都不存在了,只他一个人在那里,等待我。
到他面前时,他已倒在地上,幽黑的目光望着我,然后这个家伙竟然牵动嘴角,微微一笑,闭目晕过去了。
老男人点穴止他的血,动作飞快地上药包扎。
他还真是要苏弗活。
拜师!老男人得意洋洋地瞧着我。
等他真正活下来的时候,我自然会拜你为师,我是天山弟子,言诺重于山,绝无反悔!我本能地不愿拜师,而且我要告诉老男人我是天山弟子,因为天山弟子门规甚严,有诺必践,在江湖口碑极好。
更为重要的是,天山弟子皆出自江湖名门正派,彼此照应,谁若欺负了一个天山弟子,就等于与整个武林正道为敌,会一呼百应联合公讨的,苏弗今天的境遇就是如此。
老男人看我的目光不一样了,他忌惮了,也有些恼火,但他不舍得到手的苏弗飞掉,于是点了点头。
老男人去翻地上那些或死或残喘的武林人的钱财,转瞬贪婪地弄了一大包,然后又将各式武器收拢来捆上,只要有人反抗,他就用铁拐给对方一下,估计是点穴,一会儿偌大的场地上,一个会出声会动的伤者也没有了。
他艳羡地去牵苏弗的白马,白马一声长嘶狠命地尥蹶子踢他,老男人怒骂一声,飞身跃上马背驯马,他们这么一闹腾,苏弗醒过来了他脸色惨白,痛苦无力,像一个弱小的孩子不能自主,但他看到了我,目光现出温润的神色。
我不知为什么欢喜激动,眼中莫名的转出泪来。
我就是太多愁善感了,暗自怨责自己一声,忙将从天山带来的七珍还元丹取出来给他服下,这个丸药补血调气,据说能起死回生,很珍贵有名的,是天山的宝贝之一。
据姜惠说的制法,配制一颗七珍还元丹,比薛宝钗的冷香丸还难得,不但几年的时光,还需可巧二字,是乔期自悬崖摔下来前全山比武第一师父给的奖品,被我珍重随身带来。
到江湖旅游,我还是做足了准备工作的,可惜乔期只有这么一颗。
苏弗听我说出丹药的名字后是感激的神色,他吃了丸药,长睫毛合下来,面目表情很乖,乖得让人心软软的。
远处老男人再次被白马摔下,他斗不过傲慢、暴脾气、悍猛的白马,悻悻地放弃,自己踢踢踏踏地向远处去了。
我蹲在奄奄一息的苏弗身边,那么一个鲜活俊美的少年忽然就变得这样惨不忍睹,血腥的江湖啊,我怎么会穿越到江湖来呢?白马走过来,在苏弗身边灰溜溜地低鸣着。
我从马背背囊里翻出衣襟带,虽然我向来怕血,但还是用我可怜的救护知识给苏弗压迫捆绑止血。
远远的老男人赶了一辆马车过来,他将收集的兵器们抱上车,然后对我说:丫头,我们走吧。
抱起半昏迷的苏弗上车,带我们走了。
苏弗的白马默默地跟在车后,老男人咦了一声,一边赶车,一边恨恨回头翻来覆去地咒骂白马。
傍晚时分,入了一山谷,磕磕绊绊走了许久,来在一个很大的山洞前,洞门口草树凌乱,藤萝绞缠,没有人修整的样子。
老男人跳下车,向里面喊:阿莺阿鹂!哎!——随着娇滴滴两声答,山洞里妖妖俏俏走出来两个年青女子,扭着水蛇腰,红衣绿裳,浓妆艳抹,眉眼风情皆不似好人家女子。
一个举着团扇半掩面说:爷,你去哪里了,大半天也不见踪影,奴家想你呢!另一个拿着手绢招呼说:呦,爷,这是拉回什么好东西来了。
说着掀起车帘,一双水眼下死劲地上下打量我,薄嘴唇一抿,笑道:好水灵的妹子,原来爷带回来一个小三啊!你才小三呢,你一家都小三!我大怒,冷瞪她,凛然不可犯,她眉一拧,眼一瞥,腰身一扭,摔了车帘。
老男人一旁嘿嘿笑着,帮我将苏弗抱入山洞。
呀,她还带着一个男人!两名女子好奇地追随左右,拉扯着苏弗衣襟。
活的?天,这么多血……山洞很大,外面是炉灶水缸锅碗等物,里面山洞套山洞,昏昏暗暗的。
老男人将苏弗安置在一个山洞中,抱来一捆柴草,那阿莺阿鹂对苏弗很感兴趣,一个端来烛台,一个抱来衾枕,铺床安被,送水送物,热心得不行。
帅哥就是帅哥,伤成这个样子了也有不一般的魅力。
一个用湿毛巾温柔地揩拭他额头伤口的血,一个体贴地将他的胳膊腿脚放舒适了,我觉得她们是趁机吃帅哥豆腐,好在她们动作并不淫邪。
我一旁看着她们照顾苏弗,看着女人本性里对帅哥的关切以及对伤弱的天然同情心,觉得人其实都挺可爱美好的。
她们自说自话地开始探讨怎么照顾伤重者,一个说当年我在醉红院的时候曾遇过什么什么——另一个说我在怡月楼的时候也怎么怎么——然后熬粥弄菜,煨汤熬药,把照料苏弗当成了最有趣的工作。
老男人喊:阿鹂!来捶腿!哎!阿鹂恋恋不舍地用水葱般的手指拢了一下苏弗头发才离开。
阿莺,把我衣服取来!来啦。
阿莺软言应着,白玉般的手再掖一下被角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人家有媳妇的。
洞深处传来老男人的声音。
爷!阿莺阿鹂一左一右娇滴滴地说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昏暗的烛光下是苏弗暗淡而痛苦的容颜。
是的,而今一切都聚齐了:受伤的帅哥、山洞、不可叫出名字的恶魔、隐居的武功高超的老者、妓\\女——武侠小说的各色\\情节齐备,我的爱情,却哪里找寻呢?我会爱上伏地魔吗?不,我爱光明正义的哈利波特。
☆、地道的恶魔苏弗在那里痛得颤抖,我知道他太难挨了,便说:我给你讲故事听好不好?他咬牙勉强说好,我便开始给他讲《射雕英雄传》,他听着听着果然入了迷,瞧他的神色,也许真的些许忘记疼了。
第二日也在阿莺阿鹂往来穿梭和我讲故事中渡过,一些近身照料的事都被阿莺阿鹂抢了,打趣说:人家没过门的小媳妇面嫩,还是我们来吧。
我便躲出去,免得苏弗尴尬。
老男人不乐意了,因为阿莺阿鹂整日围着苏弗转,忽略了他,第三日一早带着阿莺阿鹂驾车走了,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空荡荡的山洞里,只剩了昏昏沉沉在伤痛中挣扎的苏弗和欲拯救苏弗魂灵的我。
我为什么要给他讲《射雕英雄传》呢?还不是让他知道什么是侠义正道吗?然而我清晰的知道,永远不要存着改变别人的心,没有任何人会为他人改变的。
爱,也没有那样神奇的力量;何况苏弗爱不爱我,还是很遥远很模糊的事情呢。
虽然他说会娶我,过后我想明白,那只是他要救护我骗陆小凡的一个借口而已。
当不得真的。
他这样淡然的性子,没那么快速强烈莫名其妙的爱的。
而且他说过,他若真在乎的人,是不会娶为妻的。
每个人所显现的只能是他品性中的某一方面,此时这一种品性强一些,彼时那一种品性淡一些,但他若没有的品性,是不会被唤醒的。
记得网上曾见过劝慰女孩子的一句话:你不是天使,也没有男人需要你拯救。
我叹气,去寻找原料生火做饭熬汤,放弃奥妙的灵魂拯救,解决最直接的温饱问题。
我的厨艺实在稀松平常,当我忐忑不安地将好不容易鼓捣出来的淡粥清汤面饼及素炒苜蓿叶端给苏弗时,苏弗笑着连连赞说:好吃。
不但将饼、菜吃光,连两大碗粥和汤都喝尽了,倒让我意外的开心。
原来有人夸我做的饭菜好吃,比夸我什么都让我高兴呢。
但他有些窘态,到下午时,终忍不住了,挣扎要起身,疼得一身汗,哪里动得了呢?我猜出他是为什么了,想一下,对他说:你知道吗?在遥远的外国曾有一位女子叫南丁格尔,她在战地医院做护士,把护理当成伟大的工作。
在她的护理下,军队伤员的死亡率直线下降,她被称为提灯女神,创造了一个节日——护士节。
在护理人员眼中,你就是一个病人,生理需要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就把我当做阿莺阿鹂吧。
我将用具取来,躲出去,苏弗讪讪的,也只得依了我。
我的心扑腾腾跳。
武侠小说里总是有少年少女疗伤的段落,是感情增进的巨大桥梁,原来是因为此吗?后来我久久不敢再看他的目光,估计他也是一样,这真是没法避免的事情。
我是现代人,倒还没有什么,古代社会,这般亲近照料,义兄义妹的身份可以吗?果然此后他待我的神情、看我的目光都变了,用暧昧亲切来形容也还是不恰,最贴切的比拟仿佛,《红楼梦》里宝玉初试云雨情后,从此待袭人与别个不同。
汗,我烦恼莫名,我要的情感可不是这样的。
我对爱情有着太多的梦想与期待,初相识的心动,一点点的吸引接近,然后情投意合,真心相许,地久天长,携手一生……就算没有雨中漫步、流星许愿、花前月下,也不能这样突飞猛进啊。
而且他的目光怎么好似,我已经是他的人了呢?尊敬的帅哥,虽然你说你会娶我,我却并没有同意嫁你啊。
当然古时候有男女授受不亲的防线,可是对我来说,没有这回事的。
所以,苏哥哥,这回是你误会了。
武侠故事依然被我讲下去,从射雕讲到神雕的时候,老男人带着阿莺阿鹂回来了。
那时苏弗已经神速地好了很多,可以下地扶墙行走了。
后来我想,老男人一定是没想到苏弗会好这么快,不知是不是我的灵丹妙药起的疗效呢?老男人瞄一眼扶墙而立的苏弗,对我说:我救活了他,现在你拜师吧。
我想了想,就地跪下,发誓说:乔期依诺拜前辈为师,这一生都唯您命是从,不违拗半个字!这是老男人要我发的誓言,我心心念念的记得。
从此我的一生会另一个样子了吧?我不惧怕,因为苏弗愣怔在那里。
我知道,在情感世界里我赢了,他将永远欠着我。
我不贪图他的爱,但我要他欠我,欠我一辈子。
老男人满意地笑了,从衣兜里拿出一枚药丸来:好,你把这个吃下。
估计是什么控制我的定期发作的毒药?我坦然伸手接过,准备以大无畏的勇气吃下,苏弗的一生会不会也将被这药丸影响呢?哪知人影一闪,苏弗扑过来将我手中的药打落,我都没看明白,苏弗已抽出我腰间的剑刺向老男人,老男人用铁杖挡,铁杖竟被宝剑咔地削断,剑尖随即没入老男人前胸,鲜血喷了我一身一脸,我惊呆,阿莺阿鹂尖叫,老男人大叫一声回掌猛击,苏弗剑削其手臂,老男人躲闪,苏弗剑锋削掉他一只手,随即刺入老男人小腹,他速度太快了!老男人惨叫后退,苏弗剑割其咽喉,老男人勉强后避,苏弗随即跟进欲削掉对方的头——忽然他停了剑锋,转头看向我。
然后他这一剑再也落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了我难以置信、惊恐万状的神色。
他是恶魔南宫陌,我第一次真真实实地见证了。
老男人就算存了私心,可他救了他,提供衣食住所养好了他,而他的报答是杀了他,只因老男人威胁了我?我想起了农夫和蛇的故事,此时,老男人是农夫,日后,会不会是我?苏弗拿剑抵住老男人咽喉:说,你放弃她做你的弟子,以后也不得以任何理由威胁她伤害她,我就留你一命。
老男人目光狂乱又恐又恨,伤口的血在汹涌地流,他在痉挛哆嗦濒临死亡中点头,苏弗就放过他,对我说:乔妹妹,我们走。
他一手扶墙,看我走出山洞了,才强撑着走出来,另一手提着我的剑,剑尖的血仍在不住滴落。
他一声呼哨,一会儿,白马从山谷深处跑来,苏弗让我上马,然后他飞身上马,怀拥着我向谷外奔驰而去。
白马四蹄履地如飞,周遭景物纷闪逝去,一切如同当日离开天山时一样,只是我,再不是当初心怀跳跃欢喜的我了。
因我的身后,是一个地道的恶魔。
我们行到一个村镇。
估计我脸上身上的血以及苏弗手提血染的剑有如凶神恶煞,街道上的行人见了我们都惊恐躲避。
我们在路口一个露天面铺前停下来,下马方欲进去时,里面一人正端碗面汤走出来,随意抬头,不想看见我们,妈呀一声,扔了手中的碗,夺路便跑。
旁边吃面的人不约而同抬头,然后不约而同弃座逃走,一时桌翻椅倒,人摔孩哭,转瞬一街两巷的人都在逃,一会儿一个人影也没有了,扔下无数的蔬菜、箩筐,滚了满地的水果,一只家禽扑打着翅膀咯咯叫着在空旷的街道上向远处蹒跚飞去。
我不由看向苏弗,苏弗面无表情,用手拄着桌子支撑他自己,对躲在门后边的伙计唤:店家!里面一阵乱,一个伙计被身后的人推出来,险些摔个跟头,踉跄两步,扶了桌子:客,客官——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利索了。
苏弗道:先打两盆水来,给姑娘洗脸。
伙计一哈腰,转头仓皇离去,当地撞桌子角上,磕绊着就进去了。
我洗脸洗手,苏弗坐在对面,将剑用水擦洗干净了,推过来还给我,说:真是好剑。
我点点头,没有应声。
忽然想,在天山我曾用这剑给他削绑绳,估计那时他就注意这剑了。
这是一把不寻常的剑,比一般的剑小,只有两尺长,但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是武林人梦寐不得的宝剑,剑身刻倾心二字,在江湖上还有一个名号,叫除魔剑,他知晓吗?店内只有牛肉拉面,苏弗又点了几样小菜,伙计哆嗦着脚步送上来,走路如醉酒,碗盘放在桌子上磕碰得清脆有声。
苏弗笑看我:吃啊。
然后埋头大吃,好似美味得不得了。
我看着那剑,想起方才还满是血,又想到老男人喷血的惨状,我无法下箸,胃里不知怎么泛上来条件反射般的恶心。
苏弗抬头瞧我,现出无辜的纯洁跟小白兔似的笑容:怎么,不对口味吗?要不要换一家店?太可恶了。
我端端正正告诉他:对着你,就会想起方才山洞里的鲜血,我吃不下饭。
苏弗拿筷子夹面条的手停住了,他并没有抬头,好一会儿,埋头继续吃面,他吃得很慢,很认真,待吃完了他那碗面,方抬头看我,万分平静地说:你怎么也得吃点,从此地到江南,一路上你都得面对着我,不吃饭可不行。
我被他气怔住,他继续平静道:我答应了义父,平安送你回家。
哦,我微笑:我父亲知道你是南宫陌吗?他脸色变了。
我一时不解是为什么,过一会儿才恍然明白,原来我又说出南宫陌这个名字了,在他的面前!叫名字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是伏地魔,还是他是皇帝呢?我压不住怒火,微笑着挑衅:不好意思,我又叫出南宫陌的名字了,你是不是想杀了我?他垂了睫毛,看着桌面,沉着脸运气,冰霜一样的容色。
我再也不想忍耐了,说:南宫陌,不就是南宫陌么?有什么不能叫的?人起了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吗?南宫陌!——别叫了!他站起来喝道,瞪视我,眉峰锐利,满面雷霆,好似下一刻就要杀了我。
我仰起脸来看他,比他方才平静的样子还平静呢。
他终于颓然:你到底要我怎样呢?他声音那么沉痛,我不解他的意思,他却不再说了,忽然换了神情,无所谓道:你爱叫就叫吧,如果不怕招来更多杀戮的话。
然后他就笑了,嘴角微翘,目光微扬,潇洒倜傥风流无赖的样子着实让人恼火!他竟还有这样的面孔呢,我真是走眼了。
纯良、真挚、腼腆、天真的少年,他是吗?他坦然自若结账,再对我现出招牌微笑:走吧。
然后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补充说:你父亲当然不知道我是谁,否则他怎会认我为义子呢。
我被他的模样彻底惹怒了,冷笑道: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我不会认你为义兄的。
也不用你护送,我可以自己回家。
我抓起剑,归入剑鞘,一个人向前走去,心难过得直哆嗦。
我走了很久,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他还是追来了。
我不明白自己的心理,到底是他追上来让我好过一些,还是让我更愤怒了呢?他提缰拦在我面前,高头大马上,弯□来,晶亮的眸子看着我,似要看透我一般,亲切玩笑道:你知道我是谁,也不曾提剑杀我,可见不在意的,何苦又生这么大气,弃我而去呢?我是更怒了,他怎么可以这样亲昵说话,这么纠缠模样待我?不知怎么就想起照顾他时我们的亲密接触,他因此而看轻我,以为我已是他的,逃不掉了么?于是我分外平静认真地对他说:我的剑是除魔剑,我不杀你,是因为我不会武功,我打不过你。
你若现在等着我刺,我会为武林除害的。
你敢试一试吗?他的笑容凝结了,他没有让我试的胆量,我从他身边走开去,坚定地走下去。
我不是十四岁情窦初开的古代小姑娘啊,你就算看出了我曾喜欢你,也用不到这样成竹在胸吧?过了很久,他还是跟了上来,我回头,给他现出花儿绽放一般的笑容:你是追上来让我刺你一剑吗?他静静道:不。
因为你说你不会武功,而你拿着一把整个江湖都会眼红的宝剑,我要保护你的平安。
☆、一切有我呢这,是他在找借口了。
姜惠曾告诉我说,这把剑,没有人敢抢走的,因为传说这是一把认得主人的神剑,不是主人的人拿了这把剑,会死掉。
几年前,就是这把剑现身江湖,引起了大规模抢夺激斗,无数的人因之死去,其中包括乔期的两个哥哥。
而抢到剑的人拿着这柄剑没有能迈出一丈远的,忽然就会死掉,当时的场面惊心而恐怖。
到最后,没有人敢再碰那把死人身边的剑,在众人的呆呆注视下,悲痛欲绝的年仅十岁的乔期跑过去,拿起那把剑跑来送给伤重的父亲,奇迹发生了,她跑了半个山坡的路也没有死去,乔期的父亲乔澍看着剑说:好孩子,你有胆量,这把剑是你的了!他们搀扶着向山下走,有大胆的武林人追上来从乔期手里抢走剑,结果没走多远又死掉了,那真是诡异的一幕。
乔期拾起剑来继续与父亲向前走,依然安然无恙,仍有人不甘心,再将剑抢走,结果又死掉。
乔澍仰天大笑流泪:这是把认得主人的剑啊!不是它的主人拿着就会死掉。
你们谁还来抢?没有人再抢那把剑,从此这剑归乔期所有。
我忽然想,方才苏弗拿了这剑杀人,又提了剑走这么久,什么也没发生,难道,剑也认得他是主人吗?苏弗、乔期。
我默默念这两个名字,忽然发现弗与期两字连起来,竟是夫妻一词。
难道冥冥中真的有缘存在吗?他的马在我身后慢悠悠地跟着,好吧,你愿意跟那就跟着吧。
我走出村镇,沿着荒寂的古道向前无目的地走,我这是去哪里呢?天渐晚了,我想,怎么也得先找家客店,我要换了这一身衣服,老男人的血溅一身,实在太恶心了。
而且我的胃也饿得疼了。
暮风沉沉,山峦树影连在一起,四野黑乎乎地有些怕人,我忽然想,多亏有恶魔在身后跟着,否则一定会很害怕吧。
汗,这句话听着怎么不对头呢。
终于前面现出一排黑黝黝的建筑,到近前时发现还真是一家客栈。
不过偌大的客栈里隐隐透出微弱的灯光,昏暗得让人产生不安全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让我想起电影新龙门客栈。
客栈的两扇木板门很大也很破,一扇半开着,掀开门帘进去后,我马上就后悔了,店里面的两位主人怎么这样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不似好人呢?但人家没准还真是良民,我身后那位才是货真价实的恶魔呢。
两位店主见我进来,停下手中的活,两双贼目打量我,眼中皆不是好神色,其中稍微年轻一些的走上前来,目露贪婪之色:咦,小娘子,可是要住店?你一个人?他似要吃人的野兽,我心发慌,回头掀门帘欲逃,苏弗正扶门框进店,我几乎撞他怀里,他连忙扶住我,自己晃一晃才勉强站在,我这才想起,他一身的伤还没好利索,走路还得咬牙扶墙勉强行进呢。
怎么了?他低声问我,声音怎么这么关爱、亲切、好听呢?我忽然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看见苏弗,里面的店主换了声色,稍年长的瞄了瞄苏弗情状,笑招呼道:"小哥回来啦,这阵子听说江湖不太平啊。
"苏弗道:"大掌柜放心,我向来人畜无害。
"旁边的二掌柜便哈哈大笑,瞧着我淫邪羡道:"小娘子粉嫩啊,小哥这一趟艳福不浅。
"苏弗出手刷地便抓住他手腕翻转:"她是我妹妹!"二掌柜吃痛呲牙咧嘴大叫:好汉饶命小人胡说有眼不识泰山再也不敢了!苏弗放了他,大掌柜连连道谢奉承,二掌柜对我殷勤谦恭低声下气称姑奶奶请我入座。
江湖,□裸的弱肉强食拳头说话,像我这样的,还是躲在天山品尝美食过一生算了。
粗饼糙汤,皆难以下咽,江湖生活苦啊。
可是在苏弗面前我要保持形象,努力地吃糠咽菜,眉头都不皱一下,何况中午没吃东西,又走了半日,我也实在是饿坏了。
餐罢二掌柜送上扑盖卷,敢情就在这大厅里席地而睡啊!我还以为可以像武侠小说里那样潇洒说:要上房两间,然后店家答不好意思,只剩一间了,那么我就可以和苏弗住一间屋子,让我独自睡这家黑店还真不敢。
当然我住床他打地铺,或者他住床我打地铺,反正他还是病人。
哪想到,原来连单间都没有啊。
苏弗大好人,看出了我的恐惧,主动提出陪我去后院的沐浴间。
他跟店家要了木棍当拐杖,强撑着走出来,然后靠在树干上等我。
那一天是上弦月,黑蒙蒙的暗夜树影里,我换了衣裳出来时,远远的见他倚靠在那里,不知为什么,心暖暖的泛上来感激与安宁。
我们在大厅里一角靠墙的地儿铺开店家拿来的破旧棉褥,苏弗很痛苦地慢慢躺下,他不出声我也知道他难受,因他的动作那样艰难。
可怜滴人。
以前我都帮他的,可是我不想再帮了,因为他是恶魔。
当然他以前也是恶魔。
我的良心在那里嘀咕着:人道主义,救死扶伤,医者父母心,罪犯还给保外就医呢……我挨不过,只得问:要喝水吗?我去给你拿。
他笑了,昏暗的光影里笑容那样温软让人动心:不用,你接着给我讲故事好了,小龙女掉下了悬崖,然后呢?你猜她死了吗?我问。
他笑:没有。
为什么?我很好奇,他也知道武侠小说掉悬崖不死定律?因为你不伤心。
我发现我没有办法镇静给他讲故事了,因为我的心在轻扑扑跳,我发觉,我……是不是有一点点爱上他了?我的被褥挨着他被褥,我躺下,睡不着觉,黑暗里瞪房梁,不知多久的时间过去,身体僵硬不得不翻身的时候,一旁的他轻声说:放心睡吧,一切有我呢。
他的声音那样柔软,又那样强大,有着震动心魂的力量。
我觉得好像有一层密密的又轻飘飘的网从天上罩下来,罩住我,到处都是迷茫茫的欢喜,甜滋滋的绮丽诱人,我几分忐忑,又几分害怕,还若有若无的有一些期待,在那样的不安宁与不确定中,我追逐着那些混乱的渺茫和欢喜去,竟模模糊糊真的睡着了。
梦境里苏弗抱着一大捧花向我走来,脸上是那样亲切明朗的笑容,他站在我近前,请我闻花香,说,这是清香,这是甜香,这是暖香,这是幽香……这个呢?……他不再说话,张开双臂,暖暖地笑着,将我拥在怀里。
我自梦境中无比愉悦欢喜地醒来,发现身旁真的有缕缕香气,侧头望去,见枕畔有一锦囊,正是师父给苏弗的锦香囊,花香自这锦囊悠悠透出。
这锦囊不是可防一切迷魂药吗?这么宝贝的东西苏弗怎么随意放在这里?一旁,苏弗并不在,我起身,苏弗方好从外面走进来,依然拄着杖,但眉目清新,发际还有隐约水珠。
我向他道早,然后将香囊举起给他,他没有伸手接,只是站在那里笑道:送你了,花香安眠效果应也极好。
我要它也没有什么用。
他忽然略微腼腆地笑了,一迈步,差些摔倒,啊,他窘迫得好像脸都红了呢。
咦,他这样羞涩是为什么?送我一个香囊,用这样紧张吗?稍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意识到他说错话了,送人的东西,却注释成:我要它也没有什么用,怪不得他面红耳赤,差点摔跟头呢。
哈哈,我喜欢他的窘态。
我是不是有点恶趣味呢?☆、岁月静好早餐的时候,我放弃前言——在他面前吃不下东西,主动坐他对面。
掌柜的端来两大碗玉米面糊糊,一大盘玉米面饼子,还有两碟咸菜。
我二话不说,将他面前的糊糊端过来,然后把两大碗糊糊互相倒过来倒过去,一通折腾。
苏弗诧异地看着我,他是不是以为我嫌糊糊热所以把它折腾凉一些?然后我又将玉米饼子每个掰下一些来吃掉,本姑娘这爱好会不会让他疑惑?再,两碟咸菜,每样尝一尝再说。
我风卷残云祸害完了,觉得腹胃精神都没什么异样,才将他那碗糊糊推过去:请吃吧——起身离座去也。
苏哥哥,本姑娘这是为您尝膳呢。
我被毒药、蒙汗药等等毒倒迷倒没什么,若是你被毒倒迷倒了,我还有好结果么?江湖生涯,风险莫测呵。
待我查看一番客店角角落落回来再瞧苏弗的时候,他看着我,眸光中有一些晶亮光芒闪烁,让我一下子心跳,他这样温润感激的目光最是诱惑人了。
我想聪明如他,这是猜到我的意图,被我大无畏的精神感动了?呵呵,本姑娘的类似善良,有待你继续感动呢。
我们商量下一步的行程,在我的提议下,还是在这家疑似黑店继续住下来,因为苏弗实在需要养伤,伤筋动骨一百天,老话不是玩笑的。
我拿出银钱给店主去买鸡鸭鱼肉山珍野味回来,苏弗需要调养,而我,也再受不了玉米面窝窝头了。
两位店主买回来后,厨艺实在是太糟蹋原料,我又只会吃不会做,结果没两天就由苏弗下厨,两店主打下手了。
我吃着苏弗做出来的菜赞不绝口,惊叹:天,你以前是不是学过?他的烹调手艺不次于天山大厨呢。
苏弗笑道:没有。
以前都是苏娘和阿微做。
不过因为吃过,想象着也就做出来了。
原来人家第一次下厨,就能鼓捣出这么美味的东东,我啧啧称叹,天才就是天才,真是比不了啊。
我喜欢与他在黑店里一起渡过的那些时光,空气里都飞舞着异样的光芒,令我欢喜,和,回忆时惆怅。
《神雕侠侣》之后,我又给他讲了《萍踪侠影》和《七剑下天山》,给他讲我最心水的武侠人物——亦狂亦侠真名士,能歌能哭迈俗流的张丹枫,给他背愿待沧桑换了,并辔数寒星,那里有我喜欢的纳兰容若和冒浣莲。
我爱极他听我故事的模样:躺在那里,枕在枕上,很认真地听,黑亮的眼睛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忽闪闪,目光单纯明净得让人忘记尘凡,心软又心动。
他的头发有着乌黑黑的光泽,用深蓝色头巾一系,倚散在枕上,每一根发丝都说不出的可爱,让我总忍不住想摸一摸,当然,从来没敢过。
他颈间挂的雪莲花挂坠衬得他肤色细致可人,我越发觉得他似天山雪莲,于雪线之上,极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冲破冰风冷意自在绽放,以极骄傲的姿态,展现震颤人心的美。
我向来喜欢行走在阳光下的明朗少年,但似苏弗这般,来自黑暗的纯真与坚定,穿过冰雪的无畏和温暖,还是让我讶异、痴迷了。
我发现,他是爱干净整洁的人,日常总将枕头摆得周周正正,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于是我也被带动得注意起周遭的环境来,很勤奋地为客栈打扫卫生。
因为自知一切都是为他做的,便觉得自己像个幸福的海螺姑娘。
而他,总是很歉疚地看着我做这一切,好像这一切应该由他完成才对。
他惯常爱笑,露出牙齿来,我会悄悄数他露出牙齿的颗数,那代表着他有多忘形,多开心。
他温柔细心,总是不言语间为我做一些事,比如我眉飞色舞讲故事时,他会不察觉地将水杯移到我手边,那是提醒我,喝口水吧,不要讲累了,我会觉得杯中的白水也分外甘甜;夜间他为我盖踢飞的被子,他盖的时候我总是会醒,但我会装作睡得很沉;他的目光总是温润亲切地围绕着我转,我若脱离他的视线走出大厅,他就会撑着出现陪伴,害得我轻易不敢离开他;他会变着花样做各式美味佳肴,然后期待地望着我,好像希望我能喜欢,我若盛赞,他就会像孩子一样开心;他有时也会将饭菜做糟糕,那样他就会抢先埋头吃掉,然后将略好的一些推到我近前,伴着腼腆歉意的笑……因他这样温柔与温暖,我就抢着为他做事情,比如为他洗衣服,叠被子什么的,他抢不过我,脸总是微红,像清晨的朝霞一般鲜润动人……我们好像在比赛如何照顾对方,如何对对方更好一般。
那真是开心的日子。
那样的日子让人仿佛是在幸福中漫无边际地飞翔,悠然之间,让人由衷的向往一个词:永远。
他从没说过一个有关情感的字,从来没有一下暧昧亲昵的举动,纯净得让我对他心生敬意。
不管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他这样的人,与他在一起,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怎样都是舒服、自在、快乐。
那实在是太美的感受。
黑店两老板都成了我的忠实听众,他们有福啊,蹭吃蹭喝不说,还可以听说书人讲武侠。
这古道之上,来往过客极少,在我们住的那些日子里,清爽简单,再没有旁的客人光临过。
从客栈的窗子望出去,天空澄蓝,绿树枝叶蓬蓬然无限生机,太阳活泼泼洒下万千光芒,岁月静好,人皆可心,褚事顺遂。
一个月后,我们决定要动身了,因为我们的银钱快花光了,两店主黑心啊,花起我们的钱来从不手软。
而最重要的是,苏弗也差不多好了。
恶魔果然是恶魔,复原能力极强,转眼就生龙活虎身康体健了。
我们与黑心店主依依作别。
我依依的是这一段难以忘怀的日子,店主依依的是我们提供的美味佳肴和武侠故事吧?后来我总是要想,若是那一天我们没有出门会怎样,其后的故事是不是就会改写了?可是没有假如,我们在那个夏风沉醉的早上跨出悦来客栈的门,从此,悦来客栈就成了我们共同的美好而心痛的回忆——而且这个客栈名字此后在江湖简直是随处可见,令人无端端触景生感。
走到快中午的时候,古道对面,遇上了风尘仆仆一行人——若不遇上该有多好啊。
先是一位老家人大声欢喜唤:二小姐!跳下马车,扬着手向我跑来,朴实真挚的情意让我一下子感动。
我,我只好意意思思地望向苏弗,我真的不认识啊。
苏弗有些尴尬地一笑,对那位老人家唤了一句:程老爹。
程老爹看苏弗的神色有些怪异,脸色变转了好几变,终究叹口气说:少爷,老爷有书信给你,你要不要看呢?苏弗的神色让我都替他难过,他点头,程老爹就将一封信给他,然后将我请到一边,悄声说:二小姐,老爷让我们接您来了,他——老人家神色疑惧地看了苏弗一眼,以更低的声音说:他是坏人!什么也没有老人家这句坏人再朴实生动的了。
然后他再说——老爷给您定亲了,诺,那就是新女婿——普陀山的傅公子——我顺着他欢喜的目光震惊地看到远处马车边果然还有一人,穿得倒还齐整,一般武林人打扮,模样么——他就是天仙我此时也没有心情啊!程老爹已经欢喜地示意那位青年过来:傅公子,这就是我家小姐。
该大好青年端端稳稳地过来,庄重施礼:乔小姐,我是普陀山逍遥剑传人傅彦。
奉——岳丈之命前来迎接小姐回家。
没想到这么幸运就遇上小姐了。
请小姐上车吧。
我,就这么有了一位夫君,上车与他走?那,怎么可能?我回头看苏弗,他站在那里,低头仍在那儿看信——那封信是长篇小说么?这么久还看不完?☆、岚烟水影我,我不管了,我不是乔期小姐啊,我离开程老爹,走到苏弗近前去,问他:你要我跟他们走吗?我一定要问啊,就算逃婚,也给我个理由先!苏弗看着我,他的神色那么难过,末了,嘴唇有些哆嗦道:义父给你选了夫君,苏弗祝小姐此生幸福平安——他转头就上了马,身形那么快,我只觉得眼前一晃,他人与马已哗地向前飞去,尘烟腾起,转瞬就不见踪迹,渐渐的,连路上的尘土灰烟都慢慢消落下去、恢复原状了。
空旷旷的古道,突然就再也不见那人。
我站在那儿,明晃晃的日头下,觉得眼前一切都是梦,一定是梦才对。
我站着不动,不知什么时候泪已经满脸。
程老爹不知怎么办,好久才继续嗫嚅一句:二小姐,他不是好人——我信,这么不负责任地走掉,就不是好人!可是我的泪为什么更加止不住呢?连老爷都被他骗——老爷说,其实这孩子本性不坏,就是被出身给连累了……老伯,你逻辑糊涂了,你这不是为他开脱,为他说话吗?程老爹有效地发现了为苏弗说好话可以减少我的泪水,便继续慢慢地说:老爷说,他若还肯叫我声老爹呢,说明他还记着乔家;若还能恭恭敬敬地接过老爷的信呢,说明对老爷还存义子之心,若是看完信没说什么,那这孩子就还可以信任——程老爹成功地止住了我的泪水,听他讲。
——姜是老的辣,果然。
一般人都怕,老爷说,不怕,老程你去,不要把他当恶魔,只当原来的少爷,定能安安全全把小姐带回来。
果然老爷料得准。
我掏出绢帕来擦去脸上的泪。
程老爹继续道:老爷说了,他就是一个自幼没爹娘的孩子,只要认他为孩子,他就会留恋这个家,只要咱对得起他,乔家就没危险。
若有什么大事,他还能来太湖帮忙呢。
老爷说,他答应了太湖盟会力保二小姐为盟主,我想,届时他没准还会出现。
程老爹,你太厉害了,你成功地说服了我与你们上路。
坐到车上时我想,这程老爹若不去搞心理咨询谈判什么的,简直太浪费人才了。
我直接漠视了傅某人,傅某人也没再说什么话。
我坐在车里,程老爹和一位壮年车夫坐车辕,傅公子在外面骑马,身边还有一个书童模样的仆人一路小跑着,我觉得傅公子昂然摆公子架子的样子怪好笑的,——然后脑子里就全变成苏弗,茫茫撞撞无可救药地心酸。
后来想,初见面,傅公子的头巾就隐隐呈现绿色,也难怪他沉默不开心。
中午在车上吃的干粮,到傍晚的时候,来在一座很大的边城,这是我一路行来见到的最繁华的城镇了。
那一时,我的心情已渐好转,开始有兴趣的看沿途店铺行人。
我向来容易乐观。
我当然知道苏弗为什么离我而去,古时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定下了就几乎不可逆转。
他若对我无心,就不会这么难过,这么几近仓皇的逃掉。
唉,他不明白,我并没有古时那些被束缚的心。
太湖盟会他若来了,我要不要揪住他,然后表露心迹,与他浪迹天涯?——我可会有那样的勇敢?我们的车停在一家很俊丽的旅馆门前,旅馆匾题留宾馆,沿河而建,水边有大大的石舫,岸边柳下立一石,题 岚烟水影 四字,我看着那石上字,抬眼望远山青淡的影子和近处河面的水泽波纹,竟觉得颇合意境,心下不由有些喜欢。
我们吃饭的地方在水中船上,踩着摇摇的木板上了大船,船中间是方桌木凳,船舷四面悬挂绿竹风铃,风过飒飒做响,两旁美人靠,映着碧水微波,风一过,人间万事可以不萦怀一般。
想来古人还是好,生活节奏慢,且有的是时间,可以在这摇摇晃晃的船板上,一杯水酒一盏茶,过大段日月,只是身边陪伴的人——还是最重要的。
若苏弗在这里,我得多开心,与他有多少话轻松欢乐地讲。
而在别人面前,我自觉地就三缄其口,连多说一句话也不愿。
傅彦点了饭菜,等待饭菜的静默间,我离了他们到船边看风景。
河并不宽,水亦平稳,有花船过来,粉衣绿裳的年轻女子在船上怀抱琵琶唱小曲,不时向沿途船上吃饭的人抛媚眼,引来浪荡子弟笑声语声连连,估计是妓/女了,我大感兴趣。
汗,我这都什么审美品位,与古时的好女子定然大不相关。
我倚在船边看得正上瘾,忽然发现河对岸一匹白马若隐若现,那矫健超群的样子不是追风吗?而马上人正是苏弗!我大喜,想也没想地就大声唤:南宫陌!——☆、赌一个输赢后来我想,我为什么喊他南宫陌而不是苏弗呢?是因为喊苏弗不习惯,还是因为苏弗发音卷舌不响亮,或者是南宫陌叫过好几遍,已经叫熟悉了?然后不待我后悔叫出这个名字——这名字不是随便可以叫的啊,就听身后一阵风声,有人猛扑过来掩住我的嘴,我大惊恐,奋力挣脱,但对方力气太大,我挣不开——正撕掳着,水面上苏弗踏船飞纵而来,剑光闪亮刺向与我纠缠的人。
那人放了我,与苏弗斗在一起。
我转过头来,方才袭击我的人果然是傅兄。
他定因为我叫出了南宫陌的名字好心过来想掩住我的口,然而河对岸的苏弗一看我们这阵势,以为傅某人在对我不利,赶过来救援。
我站在船边看他们打,剑来剑去,仓啷森然,其实我挺怕打斗的,刀剑不长眼啊,但是苏弗的身姿实在太好看了,虽然我看不出什么道道来,比如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但他翩然自若的神情还是足够我欣赏痴迷的。
我发现苏弗不只是平时生活中注重整洁仪表,打起架来也是潇洒干净,眉目俊毅。
而那边厢,傅某就狼狈狠绝咬牙切齿如拼命一般了,他一定不是苏弗的对手,我这么想着,旁边程老爹已大叫:两位不要打了!少爷!手下留情!不要伤了小姐的夫婿!傅公子!——唉,小姐你快让他们住手!他急得满头汗,我连忙放弃欣赏,叫道:别打了!我的声音并不大,但苏弗很乖,他当即住了手,旋身看向我,哪知傅彦阴狠人,一剑凶狠刺向苏弗背心,我大惊:小心!看到我神色,苏弗反应灵敏,也没回望,整个人就飞出船舷避水里去了——否则非被那剑透心而过不可。
我赶到船边,见苏弗在水里挣扎,他竟是不会水的!我慌急,见船上有长条木凳,连忙扔过去。
但我力道小,木凳离苏弗还有一些距离,他仍在水里挣扎沉浮,我想也没想,踩船舷跳下水,以自由泳向苏弗快速游去。
我有生以来,从没有这么恐惧过。
我将木凳用力推向苏弗,大喊着让他抓住,苏弗到底是学武人,比一般人冷静,他抓住了木凳,我的心缓了一缓。
我一边游水,一边安慰他:抓住木凳,放松,不用动,你自己会浮起来的。
我推着他和木凳向花船而去,我不敢回方才的大船,怕傅彦再杀他。
这么一乱,大约花船上的人也一直在关注我们,船娘将我们拉上船去,那位弹琵琶的歌女很讨人喜欢,满面含笑,殷勤招待我们,令使女帮忙照顾苏弗,还问我要不要换衣。
我见苏弗虽狼狈得让人心疼,但瞧来并无大碍,便告诉歌女,请载我们到河对岸,我们的白马在岸上,那里有干净衣物。
船停到河对岸白马边,我上岸自马身上将包裹取下,拿到船舱中,和苏弗轮流换了干净衣裳,苏弗喝了不少河水,这一会儿脸色仍然发白,但瞧神情已好了许多,恶魔的复原能力总是惊人。
我将包裹中仅有的一块碎银子给了那歌女,并谢她。
她可能很少见我这样游泳救少年郎的女孩子,送我们上岸时,柔声笑说:小姐真是女中豪杰,与公子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玉人,祝你们恩爱情长,永结同心。
咦,她怎么料定我们是一对恋人?我心中高兴,并没说什么,转头看苏弗,他长睫毛低垂,微微尴尬,无语上岸。
他牵了马,我在他身边向前走,这是去哪里呢?我可不管。
也不知他都在想些什么?路边有各式店铺,我有兴趣地挨个看,出一家店门再入一家店门,他只在店门前等我,也不说话,再陪我至下一个店铺。
他被水淹,是不是还不舒服?这么一想,我担心出来瞧他,苍茫暮色里,却见他唇边一抿,向我现出招牌笑容——这样的笑容我太熟悉了,都能招牌笑了,可见没事了。
我继续逛小店,心却一点点自欢喜中沉落下来。
他一定认为我有了夫君,再不会对我现出真心容色了。
却原来,他如果退缩离去,我一点法子也没有。
我能怎样做?难道还真地站他面前对他说:不要管那婚约,我和你去天涯海角——我当然知道,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原来,并不是我不勇敢,而是他,不给我勇敢的条件。
我的理智清楚地约束着我的心。
这是一家玉器店,一枚翡翠镯子晶莹碧透,我将那镯子托在手中,真好看。
——虽然知道我没钱,可我还是将它带在腕上左右端详。
世间美好的物事,我不能拥有,但总归还可以欣赏一瞬。
这片刻的欢喜记忆存留心中,那是谁也夺不走的,是不是?我欣赏那镯子太久,店主以为我有心,殷勤介绍镯子的珍贵与千般好处,告诉我如何识别真假翡翠。
我感兴趣地听着,直到最后,不得不问镯子价钱。
店主伸出一只手。
五两?我问。
不,五十两。
我笑着摇头,将镯子放下。
店主忙问:小姐欲出多少?本小姐一两银子也没有了,我告诉他:我今日没带银两,等我以后再来。
我保持着笑容出了那家店,继续沿河畔向前走。
这时候,天已全暗了,店铺都关了门,我在安静的石板路上继续向前走。
柳丝拂面,我今夜要去哪里呢?我驻足看苏弗,他不妨我回头,匆促间忙浮现笑容。
不合格呢,达不到招牌标准。
我继续向前走去,身后马蹄声清脆,他就由着我这么一夜走下去吗?前面没有路了,我上小桥,再向前走。
还好,这里不实行宵禁,否则,我们会不会被官兵逮捕,引发一场激斗呢?他不说话,我便一直走,我看谁到底能坚持过谁呢?那时我还是心怀淘气的,自己跟自己赌一个输赢。
——后来发现,与苏弗在一起,我从来就没有赢过。
因我忽然发现,路边现出岚烟水影四字,灯笼下,石上四字那么真切,我不由抬眼看前方黑暗里的楼匾,可不是留宾馆?我初时还奇怪,这里又有一家连锁店?然后我看到店门里气急败坏匆匆出来一个人——傅彦,他也看到了我们,停下步。
苏弗终于说话了,话却不是对我说的,他说:傅公子,小姐平安回来了,告辞。
他转身上马离去。
漆黑的夜幕里,人影越来越远,马蹄声越来越快敲在我心,我忽然一阵心痛,整个人有些发晕!他是知道的,他一定知道的,这条路我这么一直走下去,就会走回这家旅馆!夜幕里只剩下两个人,我,和傅彦。
我不知道傅彦都想了什么,只听见他勉强保持平静但还隐有愤怒的声音:你明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还救他,不为武林除害?敢情他是想训斥责说我。
你是谁?老师吗?本小姐已不上学多年。
他是我义兄。
我平静地顶回去,转头便走。
你,你去哪里?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请你不要管。
我就是一青春期叛逆少女,你拿我有什么办法?我噙着泪再将那条路走回去。
然后任由自己泪流满面。
这回我可糟了,身无分文,苏弗又不在,我露宿街头?还是这么走一夜直到天明?我的快乐与平安,他就真的一点也不管了吗?我白白给他讲了那么多武侠故事。
——这竟是我唯一懊恼的付出,想来也真可怜。
我终于走累了,沿着石桥蹲□来,眼前桥面上竟刻着三个字回心桥,我定定看那三字,终于无法抑制,痛痛快快地哭了。
有人来在我身边。
我抬头,以为会是苏弗,哪知是一位陌生的中年妇女,她好奇地看我:姑娘,这么晚你还不回家,在这里等谁呢?我在泪水里答:南宫陌。
只觉背后一痛,整个人软倒,那妇人夹着我,身形如鬼魅,掠入路边的黑暗胡同中。
☆、我要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