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桃源

2025-03-25 16:33:51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地:桃源。

-------------------------------------------------------------他的长睫毛轻扫下来,在夕照的阳光下,给我留下极美的一个影像,虽则他的眼睛深处是阴郁的黑暗,有挥之不去的悲伤。

我不想他难过。

遇到我,到底是给他增添了更快乐,还是更多的悲哀?我忽然想起一事,像个孩子似地轻摇他的衣袖:我在你的书房里看到一幅画,画上一个女子怀抱梅花,那是谁?他讶异地笑了:你还见了那幅画?那是苏娘。

我们当时将所有的镜子抛下神女峰,苏娘说,我总得看一看自己呀。

我便画画给她看。

苏娘笑我画的稚嫩,教我绘画。

从此我每年给苏娘画一幅,后来还添上阿凡和阿微,因为苏娘一个人住在天魔宫中,很寂寞。

我们长大了,每个人忙自己的事情,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

她只有日夜不停地为我们缝制衣服,我们三个人每次去天魔宫都会抱一大抱新衣服回来,穿不完的穿。

等我做了教主之后,就可以将苏娘从天魔宫解救出来,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他很乐观的样子,仿佛无限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

第二日,因见我好了许多,祁翾约我去后院松林里练武。

到那里的时候,古镜大师也在,那是一位高瘦的老人,年逾古稀,头发眉毛都是花白的,非常慈爱,目光清明,一下子就让人静下来。

他盘膝坐在林间空地上,看我们练了一会儿,便开始指点,他教我们做的都是基本功,我非常感兴趣,也许我正走在成长为女侠的路途之中?可惜与我练双剑合璧的是祁翾而不是苏弗。

午时我们与古镜大师一起吃斋饭,晚间回来见苏弗时,他在读佛经,面目安宁,洁净的前额上仿佛有光辉在闪,神情间有着与古镜大师一样的祥和超然,令我想,苏弗该不会是有佛缘的人?那可就糟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佛家把他带走,然后对我吟哦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啊。

于是问他:你怎么不练武?古镜大师说,要拳不离手。

说完才想起,苏弗若练武,被江湖人看见,岂不是泄露武功?苏弗倒清爽一笑:我不能练啊。

不练,挽天功的内力还在体内东奔西走要找出路,我若练,压不住气息,又没有师父指点,会吐血身亡的。

他戏剧性的挑眉,显然心情很好。

我坐在他身边,忧心问:很难受吗?他笑了:就想和谁打一架,或者救个人才行。

这里没有伤重的人让我救,所以只能读佛经,心静下来,气息也就平稳了。

其实画画也行,音乐也行,不过庙堂静地,不好意思吵扰人家。

他笑盈盈的,模样爱煞人了。

我说:我去找画纸来,你画张我吧。

那一直是我的贪心愿望。

他腼腆了:我……试过……不行……我画不出来。

为什么呢?我追问。

他被我问的无处躲无处藏的样子,窘迫地说:无法落笔,就是不行。

真是怪人。

这日练武归来途中,祁翾将一张字条交给我。

字条是精致的印着花纹的纸张,上面只四个字陌上花开。

字体初看秀隽妩媚,再看,则有沉着豪健的风姿,颇有审美意味。

祁翾说:送信人是天魔教人,化装成侠客,意图混入云林寺,被拆穿捉住后交出这封信,说是给乔兄的。

给他吗?我知道这几日祁翾派去各门派送信的手下纷纷回来,带来很多的武林人,云林寺内几乎住不下了,整日商讨着讨伐魔教的事。

祁翾那么细心的人,魔教人若想混进来定然难。

这信——难道是阿微给苏弗的?还是苏娘?给他吧。

我说。

祁翾道:师姐,我们一起去给他。

祁翾的话里有莫名的紧张,他对苏弗也是疑惧的吧,可他敢和我一起面对风险。

我说,不用,我自己就可以了。

苏弗在厨房里做晚餐,我过去找他。

苏弗做饭的时间比庙里的僧人们晚,因此灶间只他一人。

进了门,先见他弯腰在锅灶前的背影。

他的长衫已褶皱得不成样子了,也许是该回魔教换换了。

他回去了,还会回来吗?苏弗回过头,见是我,停下手中的勺子,脸上现出笑,许是被烟火烤和蒸汽熏,脸颊微红,额上满是汗,有事吗?他问。

定是我的神情令他猜到有事了,我将手中的字条给他。

苏弗左手接过字条,看了一眼,眼中的光芒止了一瞬,说:这是阿微的信笺,阿微的字。

送信的人呢?我告诉他,苏弗停了一下,眸光沉暗,长出一口气,将手中字条扔进灶火里,看着字条化为灰烬,他的表情很怪异,忽然哎呀一声,连忙起身搅拌锅里的粥,然后低身撤出灶膛里的火。

他撤得急了,火星几乎燎了他衣襟,灰烟呛了他的脸,他咳嗽着,手用力地碾灭火,他的手在微微的抖,终于扔下木柴,双手用力按住额头太阳穴。

阿期,阿期——他颤抖说,你给我唱个歌吧。

我有些发慌,给他唱《荷塘月色》:剪一段时光缓缓流淌,流进了月色中微微荡漾,弹一首小荷淡淡的香,美丽的琴音就落在我身旁。

萤火虫点亮夜的星光,谁为我添一件梦的衣裳……。

世间我的出现,也许就是来安慰他的。

安慰他不安的灵魂。

转瞬,他依然要走下去,走他无可选择、但是必须选择的坚决的路。

他终于平稳下来,将粥端给我,我坐在灶台前就着山野菜吃饭,问他,他说不吃。

他一定是没有胃口了。

饭罢,他陪我回客房,坐在窗前椅子上缝衣服。

那是寺里的僧衣,他试图改小了给我穿。

秋风起了,他说我练武回来最好披件罩衫,别闪了汗。

我看着他的大手拿绣花针,一针一针细心专致地缝衣服,不知为什么心中酸楚。

我来吧。

我说。

我在那里缝衣服的时候,他就在一边默默地看,很晚了,也不说离开。

我将针线打了结,踌躇怎样让他离去,他忽然说:你给我讲故事吧,那个有白马的故事。

我知道他自己定是无法渡过这样一个夜晚,他再坚强,也有心中的脆弱。

阿微的信,应是告诉他,他们的师父已经故去了。

于是我给他讲《白马啸西风》,讲至睡眼惺忪。

明天再接着讲,我要睡了。

练了一天的武,我实在撑不住了,在无法抑制的哈欠之后说。

让我在这里陪你好不好?你前几夜发烧时,我一直在这里……他说,声音越来越低,面色越来越窘,如蚊子,在那里低头不敢看我的哼哼。

我实在是困倦的没有思维与他纠缠,匆匆洗漱,和衣睡了。

可怜的苏弗,我这样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并不见他的人。

桌上有盆,盆里有清水,还有一方巾搭在盆边。

我知那是他为我准备好的,也不知他心情好了一些没有。

漫漫长夜,他如何挨过的呢?穿过热热闹闹的院落,如今,云林寺里已聚集了太多的武林人,那些人虽然知道苏弗是南宫陌,也许是古镜大师和祁翾有交待的原因,对苏弗和我都避的远远的,并不近前。

厨房边,我见苏弗手揽着一棵树干,在那里干呕。

我急忙过去,问他怎样。

他脸色苍白,说无事。

一径摇头。

他没有吃早饭。

我给他端过来一碗白开水的时候,祁翾找我去练武。

我想不去,苏弗此时瞧着很不好……可古镜大师在那里等。

我柔声问苏弗:你怎样?要不要请古镜大师看一下?他面上勉强浮笑,说:不用。

你们去吧,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我嘱咐他几句方随祁翾去了,一路回头,他都在树旁疲惫憔悴地尽力对我笑。

因我回头,不小心绊了路边石块,一个趔趄,几乎摔倒,祁翾手疾眼快扶住我:师姐,没事吧。

没事没事。

我忙说。

那天古镜大师开始指点我们正式练剑,古镜大师原来是天山除魔剑法的传人。

世人都道除魔剑法失传,原来只是除魔剑法传人出家的缘故。

他为什么好好天山弟子不做,要出家呢?当然这样的八卦我不能问。

古镜大师只要我和祁翾练一招,哪知就是那一招也不能让他满意,我们一遍遍地练,午饭都没吃,古镜大师一直陪着我们。

到晚间,古镜大师将我们带至他的禅房,随意吃了斋饭,再给我们讲解、演练。

我累得筋疲力尽。

古镜大师令我坐下,打坐给我疏通经络,我百骸舒适,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太阳都老高了,古镜大师已与祁翾在院中练剑,我匆匆洗漱吃早饭,来在他们身边。

心中一直惦念不安,不知苏弗怎样了?昨夜我没有回去,他如何过的?可好些了?他那样恶魔的体质,恶魔的心理素质,不会怎样吧?☆、嫁给我好不好到中午时,有更多的武林人成群结队来,云林寺实在招待不了了。

众人只好搬家,在祁翾的张罗安排下,一行人车轮滚滚前往祁翾说的另一个地方。

我走在苏弗身边。

苏弗牵着白马,瞧着已好了许多,但气色不佳,脸颊明显瘦下去,风拂衣衫,连我都觉得他出乎意外的单薄。

我们边走边闲说着,我只要在苏弗身边,就有无止无尽的话,我说什么苏弗都可以接下去,他又是不张扬的,轻松随和,实在是一个最好的谈话伙伴。

那些武林人远远地看我们,也不知他们都在想些什么呢?半路时,祁翾请我过去,我跟他遥遥地走了很远,都过了一个山坡了,他才背对众人,将一张纸条交给我。

仍是精美的信纸,不过换了赭黄颜色,上面只几个字苏娘病重,速归。

苏娘是谁?你知道吗?我知道。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这是阿微召唤苏弗回天魔山任教主。

祁翾说:仍是乔装扮成侠客,以为借着人多可以到乔兄身边,哪想你一直在乔兄左右。

不关注别的,眼睛一直往你们二人那里瞄,肯定有问题,我令人悄悄拿住,果然,搜出这张字条。

我心慌乱,只有求助祁翾:你说,这纸条若是要他回魔教任教主的,还把纸条给他吗?祁翾道:怎么魔教教主过世了吗?那字条‘陌上花开’便是告诉乔兄这件事的?教主死了,所以,他可以‘缓缓归’了。

我还想与魔教教主决战为师父报仇呢!祁翾扼腕,稍会儿道:师姐,古镜大师和掌门师父的意思,一向是让你留住他。

乔兄是那类以情为生命的人,世俗对他的牵绊并不多,权力未必是他在意和追求的。

可权力也是最能改变人的,他若成了魔教教主,怕是不能留在你身边了。

等掌门师父带天山弟子来,我们就会向魔教发起进攻。

难道你愿看着他成为魔教教主,与我们为敌,与天山为敌?我和祁翾一直在队伍前面走。

祁翾将纸条撕毁了,一点点撕成碎片,用手帕包了,放进怀里。

师姐,我代你做主了。

乔兄不能回魔教。

魔教群龙无首才是最好,若能大乱,正是我们铲除魔教的良机!晚间,我们这一行人到达官宦人家的一个郊外别院,祁翾在这方面总是有他的办法。

我被安置在临水观荷的香远堂。

夏天的时候,满湖荷花,这里是璧山别院的中心,也是最美的地方。

给我引路的仆妇们笑着说。

然后那年岁微长的仆妇对跟在我身后的苏弗说:公子请入住隔壁的绮玉轩。

苏弗说:我知道了,你去吧。

我知道他是想听我把路上讲了一半的《白马啸西风》讲完,那仆妇却固执地笑道:公子,夜已深了,您还是安歇去吧。

您去了,我好安置小姐睡下。

那仆妇的话几乎再明白不过了,我不由看向这位意志坚定的仆妇,颇为有趣,再看苏弗。

苏弗的脸微红了,但他不肯让步,同样坚定道:不劳你费心了,我会安置小姐睡下,你可以走了。

他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其实挺不容易的,那仆妇却是个固执认死理的:公子这话就不对了。

小姐还是姑娘身份,夜静更深,您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呢?苏弗面上紫涨了,他恼怒还不能发作,站在那里,迸出一句话:我是她仆人还不行吗?我向来照顾她入睡的,一直以来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那仆妇瞪大眼睛看他,很愤愤不平地转身离去了。

我们一时都是不好意思。

苏弗讪讪的,自茶壶里给我倒了杯水送过来,又到水盆边将手巾浸湿了给我,这么一举一动完全公子风范的仆人又是谁能享受得起呢?我想告诉他,这些我都可以自己做,可是我若拒绝了他,他会不会难过?我接过他手中的湿巾,笑道:我接着给你讲故事吧。

……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有甚么法子?白马带着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

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

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这一段话我都是会背的。

我给他讲完,他好久不说话,终于说:阿期,我是不是太贪心了?你原谅我。

可是,我真的是不舍得。

我们,也许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他眼眶红了,转上泪光。

阿期,我现在很害怕,我怕这仅有的时光也不是我的了。

我很贪心,我要你完完全全地属于我。

刚才她说我们是什么身份,——你嫁给我好不好?我愣怔在那里。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忽然说出这样的话。

我一直期待他的表白,可是他真说出来的时候我却慌乱不知如何应对。

因他现在说的和他将要要的,我无法给予。

我怔在那里,他已颤抖地双手揽住我的发,欲将我揽在怀里亲吻我。

我脸发烧,推开他,用力地推开他,转身就逃,不想慌乱间撞到屏风上,一个踉跄,不待我摔倒,他伸手拉住我衣衫,只一带,我便回他怀里了。

他是武林高手,力气、速度、准确度哪里是我能及的?我拼命地推开他,然后发觉他其实并没有再行动,只是黯然地站立,近乎绝望地看着我。

我窘迫停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向前从我的腰间拉出一枚玉佩,那枚玉佩我系在里边衣带上,被他方才一拉,外衣散开,玉佩便晃闪出来。

那是祁翾的玉佩,我还没有还给他。

一是我常将这玉佩忘之脑后,另一方面也是我不知如何向祁翾开口。

练剑的时候有古镜大师在;走在云林寺中,周围也时常有小和尚和武林豪客路过;祁翾平日忙里忙外的,我也不得单独和他相处的机会,人前给他一枚玉佩,怎么着都是说不清的暧昧。

玉佩是青玉,中间镂空一个祁字,四周梅花边。

苏弗将玉佩解下来,握在手中,手上青筋迸现,我大惊,怕他将玉佩握碎,忙叫:你还给我!说出来就知道我说错了。

☆、灰烬上的笑我忘记不了苏弗那一刻看我的眼神,惊愕,痛楚,竟还有一些茫然。

他张开手,将玉佩轻缓放在桌上,转身走出门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酸难过,知道他误会了。

我想和他解释,可他方才的意图太明显,我怕。

我怔了一会儿,还是追出门,想着不管怎样也要与他解释清楚,不让他难过。

漆暗的夜里,我见他并没有进一旁的绮玉轩,而是跳下池塘,池塘边有小舟,他划小舟而去。

我心惊,大声唤:阿弗!你回来!——可他执拗的划船,并不回头,一下一下远去,水声、桨声与黑夜交错,渐渐融为一体,忽然就看不清人影了。

阿弗!——南宫陌!我大喊着他的名字,急的都要哭了,可我唤不回来他。

远远的火把亮了,一些人出现在对面湖岸,是祁翾和他的随从们。

忽然湖中桨声一停,苏弗身形陡起,半空里一个飞旋,剑光闪亮,直取祁翾!我大惊失色,祁翾已迅捷避过剑锋,他身侧的随从们抢上护主,被苏弗利刃击飞,苏弗剑光直刺祁翾,祁翾回剑相迎,只两个回合,已被苏弗迫得在地上翻滚。

眼看苏弗凌厉追刺,祁翾胸前的锦囊被他一剑削飞,我嘶喊:住手!——苏弗止住了剑。

祁翾的随从们登时箭上弦,团团包围住苏弗,凛冽待发,生死之势瞬间立转,我大喊:师弟,别放箭!想也没想地跃入湖中。

秋日的湖水已经很凉了,我恍惚见苏弗看我一眼,然后人纵起,飞向院墙外,消失不见了。

我的心忽然便与冰凉的湖水融为一体,不知己为何物,也不知后来是怎样被祁翾拉上船的。

苏弗,竟然就这样走了。

祁翾对我说:师姐,你不要伤心。

不知你想过没有,乔兄这么走是存心?祁翾收好我还他的玉佩,再系被苏弗削断的锦囊带。

我想乔兄当是从别的渠道得到了回天魔教任教主的消息。

他没有理由离开你,便演了这么一出。

你送我的这锦囊我挂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没见他在意过,何至于突然发作?师姐对他的情,他那么聪敏的人,当一清二楚,怎会突然怀疑了呢?而且他若要走,走陆路就可以了,为什么偏划船到对岸来找我?又不杀我,只为了削断这锦囊的带子吗?乔兄什么时候是这样行事的人?我认为,他演这一场戏,是给人看的。

也许还有魔教人在我们的队伍中,我倒要当心了。

我想的却是:苏弗就是成心削祁翾的锦囊去的。

他那么清傲的人,看着祁翾胸前的锦囊不快应已很久了,但他不说什么,待我拒绝他,才发作。

我拒绝他了吗?我拒绝的只是——当然对苏弗来说也许是一回事的。

我不该将他的锦囊送人。

可我在冰冷的湖水里游过去救他,他明知我不可以受寒的,却不管不顾,一径走掉。

他误会了,他大约也是真伤心。

我应该难过的,可我眼前晃来晃去的却都是他揽我入怀的那一刻,他的眉目,他俯下的唇——我的脸发烫,这么左思右想的,就真的发起烧来,冷得直哆嗦。

古镜大师为我诊脉配药,小和尚送熬好的药给我。

再没有人在我身边哄喂我吃药,也没有人在近前照顾我。

祁翾每日会来看视我两次,可我的心里是更难过。

我无数次梦见苏弗来至床边,真真切切地用湿巾为我擦脸擦手,向我笑,心里暖得似乎花儿在梦里竞相开放,触手可及皆是甜美幸福,醒来却一片虚空。

他给了我多少,此时就留给我多少空洞,无法填补。

我就这样失落了他么?他做教主去了,再不来照顾我。

我静静地流泪,再自己擦干。

我必须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将伤心深深掩埋,随着日子的消逝,慢慢好转,沉默地吃饭、行路、练剑,也许,这样就是成长,就是坚强?一个月后,师父带着一众天山弟子来了。

在璧山别院里开了一次武林大会,我缩在角落里,不想见任何人。

非常庆幸的是,十一师兄没来,留守天山。

我已经习惯于在武林人的指点和议论中面不改色地走过,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还可以对师兄们笑着打招呼。

我才不会倒下,我原来比想象中更坚强。

我要在灰烬上站起来,在人生的路途上,给以笑容。

支撑我的,是倾心剑。

我和祁翾配合得越来越好,虽然我们自始至终只练一招:我先出剑,祁翾随即刺对手前心。

这一招,从静止的靶子练到移动的靶子,从并肩出剑到对面出剑,我几乎练到条件反射、随心所欲,连师父见了,也不由点头——师父向来不轻易称赞人的。

因我和祁翾练的是除魔剑法,所以那些武林人再怎样议论我,也不敢当面轻忽我。

原来在我失落爱之后,倾心剑还可以支撑我生存。

师父是不是一早就料到了,所以坚持要我做倾心剑的传人?师父被推举为武林盟主,定于第二日进攻魔教。

当天下午,来了乔澍、乔朝等人,他们狼狈而来,带来一个消息:苏弗烧毁了太湖乔家,他一个人,亲自去的,将乔家人赶出家园,放火烧了乔家。

我不知道苏弗是怎么能做到的。

乔澍咬牙切齿,破口大骂;乔朝义愤填膺,红了眼睛;芳槿抱着一个月的小儿可怜地在乔澍身后流泪。

孩儿啼哭,程老爹和冯氏们急忙照看。

我忽然想起八师姐将苏弗架在火上烤的事情。

苏弗烧毁乔家,是不是与我有关?我又叫了南宫陌的名字,是我,害得乔家失了家园。

我逃出大厅,逃到水塘边,深秋的风吹透我的衣衫。

古镜大师说过,我体内的毒,最受不得寒,寒气就是病引子,那一刻我想的是,就让毒发作吧,让我抛弃一切,再不用面对我需要面对的。

身边是寂寞枯荷,飘转落叶,远处人声沸腾,灯光烁烁,我在柳下石边抱膝蜷缩成一团,听夜风萧瑟低吟,有寒鸦掠月飞过。

苏弗此时在做什么?他的计划实现了,他当上了魔教教主,这一刻可还会记得我,傻傻的只知道爱的我?他那样深远的心机谋划,想起我的时候,会歉然的笑还是轻轻一叹呢?我不再想他,因为想他会让我难过。

寒冷刺入我的骨髓,我会就此冻僵了吧?他便再纵横江湖毁灭一切与我也都无关了。

我将离开,去往一个安乐地,花明柳绿,到处是温暖美好,相爱的人执手温柔的笑,没有谎言、利用、杀戮,只有爱,无尽的爱。

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期望:让我飞往梦想中的温暖与光明。

祁翾百忙中还想着我,他发现我不见,派人满园子搜寻,终于找到我,送我回房,再次请古镜大师为我开药方,熬药,师父来探视我,乔朝晚间陪在我床边。

我烧得昏昏沉沉,第二天没能随他们一起进攻魔教。

我是不是潜意识也想躲过这场厮杀呢?侠客们惨败,死伤数人,还有人失踪,师父身受重伤被抬回来,完全凭天山灵药延续生命。

侠客们总结教训,那就是天魔山机关众多,完全是人和陷阱机关斗,魔教的人几乎影子也没见,败得实在冤。

下一步采取的措施是:诱魔教人出天魔山。

具体实施方案:我与祁翾成亲,不信魔教教主南宫陌不来抢亲。

因师父重伤,现在代任武林盟主的是江北盟主詹大侠。

这个人来庙里较早,苏弗前番照顾我的一幕幕亲见,因此想出这个计策。

祁翾推脱:在下婚事需家父同意。

詹大侠一拍膝盖道:哪个让你真娶亲,不过做样子给南宫陌看。

贤侄且说,乔姑娘若成婚,南宫陌来抢亲的几率有几成?祁翾稍做沉吟,答:十成。

他一定会来。

我讶异,不明白祁翾怎么比我自己对苏弗的感情还有信心。

他们不征求我的意见,乔澍同意了,我只有听从的份。

于是放出风去,倾心剑的两个传人要成亲,成亲之后,就可以练倾心剑高级剑法,魔教之人再不会是对手了云云。

山庄里开始安排部署,等着苏弗跳陷阱。

婚期定在十天后,太近,怕消息传不到魔教,太远,又怕魔教准备太过充分。

也许苏弗每一刻都会来,山庄里充满了紧张气氛。

乔朝被指派形影不离地陪伴我,她也是唯一一个为我着想的人,她拉着我的手,忧心说:虽说这婚事是骗人的,可如今父亲同意了,詹大侠又做你们的媒人。

若真拜了天地,你就是祁家的人。

祁翾是贵族公子,他说了婚事不能做主,将来他家里若不承认这门婚事,你就进不了祁家的门,到时你可是一个什么身份?就算南宫陌被引诱来杀掉了,魔教灭了,人家祁公子走了,你的一生可怎好?我告诉她:苏弗若死了,我也活不了多久的,姐姐不用想那么远。

乔朝垂泪。

我想的却是,苏弗那么聪明的人,明知这是陷阱,他不会跳的。

他在离开我那一刻,就放弃了这情感。

他其实是再冷静不过的人。

所以,他可以烧毁乔家家园。

他要决了我的念想。

就像他宁愿我嫁傅彦一样,我嫁祁翾他更是会赞成的吧。

他没准还可以自欺欺人地想,他是为了我好呢。

十天过去了,我每天度日如年心惊胆战的,苏弗却果真没有来。

成亲的这日,壁山别院表面上是很热闹的,一大早锣鼓唢呐喧天,喜气洋洋。

无数的射箭手埋伏在院落四方,每个武林人都备齐了暗器、毒刃。

詹大侠和祁翾指挥安排一切,我则是其中的诱饵。

我将借来的客店大婶那身红嫁衣洗干净了换上,多好,连嫁衣都不用费事准备。

苏弗不会来的。

我心中默念。

那些江湖人大约比我紧张得多,因为他们等待的是一场厮杀,生命的较量。

可我和祁翾都站喜堂上了,一切如常,魔教根本就没有露面的意思,侠客们的准备就像一个笑话。

乔澍坐在喜堂正中,喜娘期期艾艾问:要拜天地吗?祁翾说:再等一等。

他比我还不安。

他以前的话说得太满,这一会儿真有些擦汗。

于是大家坐下喝茶,直坐到日头偏西。

迎亲的曲子翻来覆去地吹,掩盖着所有人的疲惫失望。

忽然祁翾的一个随从从树稍上压低声音喊报:来了!来了!喜乐嘎然而止,兵器哗啦啦出鞘,侠客们在等待的煎熬下沉不住气了,祁翾喝道:都坐下!他眉一轩眼一瞪,颇有少年将军的威严,把那些成名的武林豪杰们都震住了,于是在院子里的圆桌前坐下,照旧划拳吃酒。

院门大开着,苏弗出现在门际。

那一天骤雨初晴,天空是一道道靛青色与银灰色压低的云层,苏弗一身月白深蓝的锦袍,狼狈不堪地出现,却怎么也掩不住骨子里的秀雅俊逸,成为青蒙天地间最美的风景。

☆、幸福的记忆我早扯去碍事的红盖头,这一会儿也没有人理会我,大家的目光都在苏弗。

苏弗显然是匆促赶来的,虽然他一贯的沉静,这一会儿面上是急速赶路后的通红,额头发际是滚落的汗珠,胸膛在起伏,身后背一个沉甸甸的大布袋。

他的衣着都是极精致的料子,不过衣服鞋子满是泥浆水渍,苏弗会这么狼狈的在人前亮相,我记忆以来还真是第一次。

只他一个人。

从院门到正厅的路是空荡荡的,五六十桌侠客们分两边就坐,苏弗可以轻松地走进来,走到正厅我们所在的地方,可苏弗在门前止步。

他的眉峰紧蹙,双目精锐,再不是我印象中那个眉目纯净似水,眼中全是温暖温柔的人。

他变了太多。

他明利的目光扫了一眼门前的路,开口道:我是意欲为云掌门疗伤来的。

江湖有言,要起死回生,除非是天山的七珍还元丹配天魔教的挽天功。

祁公子,你打算求我救令掌门吗?他的声音倒是一如往昔的清平,渐渐压住了紧急赶路后的呼吸急促。

祁翾道:你肯救我的掌门师父?苏弗微微一笑:我肯,但我有个条件。

我不管你与乔妹妹成没成婚,我要你放弃这婚姻,将乔妹妹让给我。

祁翾一笑:师姐怎是我能让的?这得她情愿。

苏弗明亮的眼睛看我,他的目光瞬间就可以穿透我的心。

其实在他现身门际的霎那我就谅解了他,心中迷漫上来温暖与感动。

终于明白,即便他不来,我也不会怨他、怪他,我会继续勇敢地在走下去,走前方再没有方向的路;可是他来了,我就成为世间最幸福的人。

我尽量平稳开口:你真的会救我师父吗?他点头。

他敢点头,我便回他点头,他敢拿生命当赌注,我又有什么不敢的呢?身后乔澍一拍桌子:我的女儿,怎能嫁你这个畜生!恶魔!他拍得茶杯掉落地上,乔朝忙扶住他,低声抚慰:爹——祁翾回头:乔伯伯,世间只他可以救我师父一命。

他说着走到乔澍身边,低声附耳说了句什么,乔澍想了一下,召唤詹大侠过来,他们三人在厅上商量了一会儿,祁翾出来道:南宫教主,乔伯伯答应了,只要你救活了我师父,就取消我与乔师姐的婚事,将乔师姐许配给你。

苏弗微笑如清风,道:我不姓南宫,你可以称我乔教主,或乔兄。

这个人,倒有闲心纠正这个。

苏弗继续道:祁公子,我可以走进去了吗?祁翾一笑,对随从们道:铺上木板,请乔兄进来。

原来门口处便是一个大陷阱,苏弗再往前走一步就会陷落了。

他怎么看出来的?难道是我给他讲过射雕里郭靖黄蓉捉欧阳锋的故事给了他启发?我总是愿意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的。

苏弗步入大厅,乔澍瞪他的目光欲喷火:阿期,他烧毁了我乔家,为父就算答应你嫁他,也要你替乔家杀了他,否则,我就没有你这个女儿!老人家简直要跳起来了。

他若能吃掉苏弗,一定当下就生吃活吞了。

苏弗沉敛了容色,郑重道:义父,我说过,您做过我的义父,我就一生当您作父亲。

我烧毁乔家是不得以,我会加倍赔还给您。

苏弗将后背的大包裹放在地上,解开来,是一包裹的珠玉黄金,晃得人眼目都亮了。

我今日来,就没打算还能活着离开。

这些希望您能够重建家园,照顾好阿期,让她不管走到哪里,遇到什么,都有一个家可以回去。

他说得真挚,乔澍也有些震动,眼望耀目珠宝,迟疑道:这是你的聘礼吗?苏弗摇头:这是我赔还给您的。

我另有礼物给阿期。

他转过来,看向我,那一瞬间,眉目恢复了他以前的样子,明亮温柔,犹如他颈间挂的白玉雪莲花,纯美绽放——他还佩带着那链坠——他走到我面前,自怀中掏出一个绢帕包,打开来,托在他手心的是一枚翡翠镯子。

他方才置了一地珠宝璀璨生辉,众人一定以为这镯子是世间罕物价值连城,瞧来却普通的很,质地寻常,并不见多精致绝美。

苏弗说:你还记得边城的福缘记珠宝店吗?他的声音柔和,我一下子想起来,这是当日我与苏弗闲逛时与店主讨价还价的那枚翡翠镯子,他竟还记得,且这么远的把它买了回来!所以赶路赶得急么?一额头的汗,一脚的泥泞?他有无数的珠宝,却挑了这枚镯子做聘礼。

很轻又很重的聘礼,凝结的是他的心意。

世间最平凡的物事因为心意也变成最贵重的,何况还是适合做聘礼的镯子?他拉过我的手,将那枚镯子往我的手腕上套。

这么大庭广众的,我的心在跳。

他的手指温暖,动作微有紧张。

带上了这枚镯子,我就是他的了吧。

阿期,不许要他的东西!身后忽然传来师父的一声厉喝,我一哆嗦,下意识缩回手,镯子掉落地上,清脆碎成两瓣。

师父被担架抬出来,她用力地抓住我的胳膊:阿期,你是天山弟子,倾心剑的传人,不可以嫁恶魔。

师父宁可死,也不接受他的救治!苏弗看着地上碎裂的镯子,似自语道:阿期,为了这镯子,追风出了事,你再也看不到它了……苏弗的眼圈红了。

我的头脑轰的一声,追风,那么矫健雄美的追风!……怪不得今日苏弗的眼中,即便微笑,也有挥之不去的悲伤。

为了镯子,竟然牺牲了追风。

他抬起忧伤的眼,对师父道:云掌门,我要阿期是我的,哪怕口头上允诺的也好。

您一定听古镜大师说过,我的生命也许只有三个月了。

我什么都不在意了,但我要阿期是我的。

我给不了她幸福,但可以给她一份幸福的记忆。

我救您,是因为您是她的师父,您可以照顾她一生一世。

我除了可以救您,还可以背叛天魔教,将天魔山所有的机关、路径告诉您,助您毁灭天魔教,使无数的侠客包括您的弟子们免于伤亡,这份礼物您要不要呢?只要您答应阿期嫁给我,这些我就都会做到。

大厅内鸦雀无声,每个人感受的也许都是苏弗承诺的份量。

师父沉默好久,终于说了两个字:好吧。

于是那个捐弃生命一定要救别人的人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

我们来在师父的住处,祁翾请天山弟子们四面护卫,因为挽天功救人的过程中不能有任何人打扰。

苏弗在救人前要沐浴更衣,我恼火他在这个时候还在意这些细微末节,在等待水送来的时间里,苏弗向我解释说:运功需要心静,我需要平静心情。

我想他与我一样,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哪里开口,我无法率先解释过往,他亦无法道歉。

可他这么一说话的声音语调,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他的爱,根本没有变。

我说:若运功时有人打扰了会怎样? 我也只能找这样的话和他讲,他救人后会非常虚弱,生命完全交出……我根本救护不了他,哪怕陪上我的生命。

苏弗答:我会控制不住内力,经脉混乱,七窍出血,疯癫发狂,死亡……他听了我的话,大约也明白了我的心,语调有一些顽皮轻松。

我却是震惊,原来他救人时也冒这么大风险!怪不得他救人后会现出那么欣慰轻松的笑容。

我好不容易才道: 其实你不用来的,你不是做教主去了吗?苏弗歉疚道:我若不回去做教主,苏娘会被师娘勒令殉葬的。

而为了做教主,师娘逼我去烧毁乔家,这些,你别恨我。

我摇头:我从来不会恨任何人的。

你知道吗?你若死了,我也活不了多久的。

苏弗静立那里,想了一下说:其实你还可以嫁人的,你会遇到更好的人呵护你。

比如你嫁祁公子,我是真心祝福的,你嫁谁都能得到比嫁给我更多的幸福……我瞪住他:那你今日为什么还来呢?我是真怒了。

他有些慌张,哄我道:你别生气啊。

你想想看,我今日若不来,你得怎样伤心,我不想你伤心。

还有你的那些师兄弟们那些江湖人又会怎样看你——他成心揶揄我。

我推开他,冲出屋子去,世间再不会有谁比他再令我生气的了。

祁翾抱来换洗衣服给他送进去。

我站在廊柱边呼吸着清凉的空气,看着外面晚暮的天,紫蓝的云层,好像有无数清远的未来隐在天边。

随着苏弗的到来,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清新美好起来,有盼望、有欢喜。

他会顺利过关的。

他会无事的。

他说也许只有三个月的生命,那一定不是真的。

☆、随我去桃源夜深了,我守在廊柱边瞌睡,祁翾悄步过来给我盖上厚厚的斗篷。

他的斗篷有一种熏香,让人想起贵族家庭深远的宅院,优雅的礼仪。

我很少关注祁翾,其实他真正是一个翩翩少年,有着优越家世,远大前程,如今陷在江湖仇怨正邪纷争里,不知怎样想的?我看不透他,但能知道一件事,他是善良的。

也不知他爱恋的那位表妹是什么样的?后半夜,我被师兄弟们的欢喜声惊醒,跑进屋子去,见一众师兄们正蜂拥围着师父,将师父抬到床上去。

我惊奇发现,祁翾的方向是苏弗。

他扶住苏弗,目光与动作里有真切的关心。

那太出乎我意外了。

为了什么?因为苏弗救了师父吗?苏弗依靠在祁翾身上,眼睛里是笑的那样看我,他连牵动嘴角都无力,话也说不出来了。

但精神是轻松的,他又在生死关上走了一圈回来。

我的泪水瞬间就蒙上了眼睛。

祁翾扫视周围,大约见实在无人可帮,些微尴尬对苏弗道:我背你?苏弗闭了一下眼睛示意同意。

于是祁翾将苏弗背到他住的屋子去,对我解释说:山庄里人杂,怕有人借机报仇,我这里防范最周全,师姐你陪一下乔兄,我住那边耳房。

我坐在床前看苏弗,苏弗的面孔苍白如玉石,他强睁开眼睛看我,瞳仁里是想笑的,却被无力的倦意覆盖,他的唇角微动了一下,似乎要向我说话,终究合目睡去了。

这一次,他明显比上次还精力不济,到第二日午后才睁开眼。

我将祁翾准备的滋补汤给他喂下去,他靠在枕上,像个孩子似地尽力一羹匙一羹匙地喝,真是让人爱怜心软。

我没有想到,保护苏弗的竟是祁翾。

他的随从们里三层外三层严阵以待,江湖人没有人敢真得罪这位将军公子,所以小院保持了难得的安宁。

我不知道苏弗怎么做到的,将祁翾拉过来做护身符——得怎样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难道他们达成了什么君子协定秘密协议?苏弗看出我了的疑惑,明净的眸子望着我笑,偏不说那样,成心调我胃口。

你不说啊,我还不问,让你去对树洞说。

到第三日苏弗也没见有起色,那些江湖人不干了,说不能等他养好了,否则就控制不了他了。

有人提议给苏弗服毒药,被祁翾坚决拒绝,为此还发生了争执,刀剑相向,差点动武。

祁翾几乎是拧着眉毛进的屋子,冷笑道:把本少爷惹急了,都撵出山庄去,我还不伺候了!苏弗笑:准备纸笔,我给你画天魔山地图。

祁翾立时来了兴趣,将画板送至床上,站在苏弗身边看画图。

边看边点指:这里没有人马埋伏?然后摇头。

苏弗好笑:总计不过三百人,这么大的天魔山,如何安排?你能守住试试?祁翾颇为自信,于是变成祁翾防守,苏弗攻山,两人在图上点点指指,有时还争论,谁也说服不了谁时,祁翾会退让,苏弗会止言。

我奇异看这两人,不明白他们怎么忽然这么融洽和睦如朋友兄弟一般。

当然祁翾一见面就对苏弗有好感,可是能让祁翾这样的公子哥收敛傲气相让,大约也只能归功于苏哥哥神奇的人品?他们研究了一天地图,彼此惺惺相惜。

我从来不知苏弗也精于兵法,令祁翾都佩服。

苏弗的风轻云淡里隐藏了太多神奇。

第二日祁翾与詹大侠召开侠客会议,会上再次发生了激烈争执,侠客们分成三派,一派相信苏弗提供的是真地图,一派认为苏弗是设的陷阱让侠客们跳,一派左右徘徊。

祁翾天生具有领导气势,在这些天召集接待侠客的过程中又积攒了不少人气,因此支持他的人并不少于支持詹大侠的。

詹大侠方接替我师父做了盟主,竟然指挥不了年轻后生祁翾,自然恼火,武林人三五句言语不和便欲动手,最后只得请出了我的掌门师父云杉。

师父虽然虚弱,但精神已好许多,她只说了一句:祁翾代我行事,凡天山弟子都听从祁翾安排。

立时扭转局面,因在场豪客多为天山弟子的亲人,与祁翾分歧最大的詹大侠就是我三师兄的父亲,于是侠客们算是统一起来。

祁翾说:詹大侠,我们兵分两路,您带愿意跟随您的一路人按您的想法进攻,其余的豪杰们跟我走。

天魔教两大恶魔,南宫陌和姚金。

南宫陌现在我们手里,不论他提供的地图是真是假,我们拿姚金当个彩头好不好?咱们这些侠客,谁若杀了姚金,谁就是赢家,就奉他为武林盟主。

众人轰然应是。

晚间,祁翾对苏弗道:明日我可攻打天魔山了,你还有什么交待的?苏弗的目光有些恍惚失神,终于道:别毁墓地。

祁翾点头。

竹林后山顶上的三处宅院是我师弟阿微的心血,那里面现已是空宅,别带人进去了。

阿微喜洁,留给他一个清静地做纪念。

还有峡谷里的花园,也是阿微的,你都放过吧。

祁翾应允。

苏弗转头看我:你留下来陪我?祁翾道:她是倾心剑传人,除魔的象征,侠客的希望,你不要将她隐在你身后,埋没了。

可是她武功——祁翾笑:她武功怎么了?我与师姐练的除魔剑法,虽只一招,天魔教中未必有人能够抵挡,这可是古镜大师说的,不是我自吹。

她……,刀剑无眼,我不放心。

祁翾好笑:她是天山弟子,铲除魔教不去,贪生怕死留下来陪你?你让她以后怎样做人,怎样面对天山弟子,面对正义武林?祁翾转过头来:师姐,明日攻打天魔教会发生什么事不是我可以预料的。

但不惧生死,奋勇除魔,是天山弟子的风骨;我入天山派时间最短,但我会不恤生命做到。

师姐——他目光坚定而明亮:我们练的是双剑合璧,我一力将你拉进这争杀里来,的确出于自私的考虑。

但若要你留下来接受别人生死拼杀换来的胜利,你可愿?你若说‘愿’,我绝不再劝一个字,我会帮助你留下来。

他目光诚挚端明地看着我。

在他的目光下我觉得自己很渺小,我若苟且偷生,决计不会再被他看得起了。

我既不崇高,也不勇敢,只是在他的眸光注视下,知道自己不能输,不能输掉骨气,输掉尊严,输掉——一些别的。

我对他说:我随你去。

祁翾笑了,笑容朗然,仿佛赢得了天地。

在我们祁家,女子都是上战场的,英勇豪气,哪一个都不输于男儿。

师姐,你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女英雄。

——他状似玩笑,却更有坚定庄严,逼迫着我不可退缩,随他走入更勇敢、端正的侠义世界。

与苏弗在一起,我几乎已是非不分,陷入魔教了。

祁翾一定要将我从泥潭中拯救出来,给我一个光明正义的身份。

那一刻间我明白了世间自有端正法则,明白了生之坚守的底线。

从容就义?苏弗说:我也去。

祁翾挑眉:我找两人抬你去?苏弗点头。

祁翾道:你省省吧。

我与掌门师父议定,留你在她和古镜大师身边,若你说的机关暗道是假的,害我们送了命,他们就会拿你给我们祭奠。

所以——你若有虚假隐瞒,现在改口告诉我还来得及。

苏弗的回答是:替我照顾好阿期。

晚饭后我默默地陪在苏弗身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为他掖好被角。

苏弗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抚在我的手上。

他的手温暖,我的心一跳,却也没有动,时间仿佛忽然间静止,我感觉着周围的静、我的心跳和他手掌的温度,渐渐的一颗心从慌乱到喜悦安宁。

四周的烛光在跳跃的燃烧,那样的夜里,我低着头,始终不敢看他的眼睛。

时间在宝贵的过,他一直握着我的手,好像可以握至生生世世。

终于他说了一句话:你去休息吧,好好休息,明天多保重自己。

回来,我带你去桃源。

☆、魔教三兄弟他的声音是一贯的温润平静——但微微发涩——我心中被祁翾垒筑起的庄严、勇敢与侠义等等一下子土崩瓦解,所有决心忽然碎成不成形的碎片:我不随祁翾他们去了,管世人怎样看我,我只在他身边,让他高兴——我走出来,第一次觉得,爱其实是苦的。

师父就住在前院,我在师父卧房前踌躇半晌,终究是没有进去对师父说:我不去除魔,我陪苏弗。

师父定会对我失望到伤心的。

这一会儿我也更清楚地明白了祁翾为什么一力逼着我去,他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师父,为了天山。

不能失了天山的声誉。

我还是跟随祁翾去了。

我在祁翾身边钻山洞,走暗道,跳栈桥。

每一个看似危险的地方都是我和祁翾打头阵,我们心照不宣,赌的都是一个:对苏弗的信任。

苏弗为我们指了一条隐蔽又安全的路,我们带着一众侠客有惊无险地来到天魔山顶,钻出地道,眼前是一把黄金打造的高大龙椅椅背,向前,珠帘之后就是宽广大殿——天魔殿。

殿上悬四字牌匾唯我独尊——金色大字张牙舞爪。

出大殿后门,入一寂静花园,走过苏弗告诉我们的斜三正四横五的线路,旋开铁门,前面赫然现一黄金高塔,就是苏弗说过的指挥塔了。

塔四周有成队的卫士巡逻,那是我们遇到的唯一一场战斗,侠客们突然跃出,一阵混战后,将魔教卫士全歼,可也有魔教卫士在生死之际发出了讯号,一枚紫色烟花带着尖锐哨音飞向高空,然后轰然炸开。

我与祁翾率先奔上高塔。

塔顶的布局与当日苏弗院中木塔的布局几乎一样,不过烟花是在中间高杆之上的琉璃罩里,祁翾依苏弗的指点,以落日弓射碎琉璃罩再射火箭点燃烟花,绚丽烟花炸响在高空,我和祁翾分别向塔下挥舞各色旗帜,然后便是四野天崩地陷,树倒墙塌。

我望着腾起的烟尘,心中暗惊,苏弗竟真的让我们毁灭魔教。

其实,就在天塌地陷的前一刻,我还以为会有什么变数发生的。

这一番震动后,詹大侠率领的另一路人马杀入天魔山,祁翾率我们这一路侠客杀下去,魔教之人被两面夹击,兼机关被毁,四下逃散,尸横遍地。

祁翾和我一直在他的随从周密保护之中,并没有参与厮杀。

不知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还是他自己并不喜欢杀戮江湖人,他的目光一直是局外人模样,还有悲悯。

我们没有见到阿微、阿凡、苏娘、姚金。

血洗天魔山后,侠客们乘胜攻向蓬玄洞天。

一些女子进行了抵抗,但脆弱不堪一击。

侠客们皆有准备,事先蒙住口鼻,那些女子的迷魂药也没有发生什么作用。

当我看着那些狠厉的女子花颜失色被擒或倒在血泊中时,我垂目不敢看。

每一场争杀都是血腥的。

那些女子有什么错,只因她们在一个错的地方。

这就是命运吗?姚金不住蓬玄洞天。

侠客们占领蓬玄洞天后已很晚了,四下里点亮火把审问被擒的女子们,皆说:夫人五日前离开。

那夜里,传来很多女子的娇笑和谄媚的声音。

那些被俘的女子大多转向得很快,做出可爱哀怜的样子,自愿服侍大侠们以换得出路。

她们的说法各异,有被抢来的,有被买来的。

在天魔教女子没有地位,没有自由,全由教主夫人管理,或当奖品赏给有功的教中堂主为妻妾,或被罚做奴婢任教众欺凌。

我瞧其中一个女子眉眼稍微淳朴些,终于忍不住问她:可有女子被赏给阿凡、阿弗、阿微吗?那女子摇头答:没有。

他们是师娘的。

我的头脑轰的一下,我怎会忘记武当山上那个红衣女子也就是姚金倚抱在苏弗怀中的情形?大约是我长时间的沉默,祁翾低声道:师姐,在魔教这样的地方,生存是很艰难的。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是更糟。

所以,苏弗可以做到副教主,阿微可以做到宰相。

苏弗曾说过,我若到他师娘这里来,就会知道他很多不好的事情;他自己坦言,他距我的理想太远。

当然他不爱他的师娘,他曾眼看着他师娘受伤几乎死掉。

阿凡也不爱师娘的,他们只是为了生存。

我怎么也接受不了,这时几名江湖人拖进来一个高大的年轻人,那人挣扎着,含糊不清的喊:放开我,我要吃饭!我一下子认出,这是边城回心院里的那个英俊智障少年!他的母亲会魔教点穴手法,所以他也是魔教的人。

苏弗当时说过要寻找他们,后来苏弗再没提起这件事,我也早忘记了。

原来他们在这里?江湖人向祁翾报告:他们说他是南宫陌,魔教教主的儿子!我和祁翾全惊异看那心智不全的少年——南宫陌?此时少年狂躁地与拖他的江湖人厮打,抓伤了一名江湖人,那人恼了,一掌拍下去,少年瘫软在地,唇边的血溢出来。

我惊叫:住手!跑到少年身边。

他看见了我,眼睛里有欢乐的火花在闪,嘴唇动了动,唤出来两个字:乔期——他还记得我的名字!唇齿不清间,少年的脸上现出了笑容。

他那么痛苦还笑,大口的血接连吐出来,我慌乱求祁翾:你快救救他!祁翾蹲身诊脉,然后向我摇头,挥手令人把少年带走。

我惶然呆立,这个少年,心智不全,可有什么罪过,只因他姓南宫?方才说话的女子道:阿弗公子护了他这么久,终究——她的声音也有哀怜。

阿弗护他?是。

那女子答:他的母亲是教主小妾,被教主夫人杀了,本也要杀他的,被阿弗公子阻拦,教主夫人便留了他一命。

他虽然生得好,可惜是个傻子,特别爱乐呵呵地唤‘乔期’。

阿弗公子那么冷酷的人,对他却格外关照,不在的时候还托阿凡公子或阿微公子照顾他。

我的眼中蒙了雾。

那女子以为我不快,战战兢兢站那里,小心顺从地看着我。

我问她:阿弗,阿微阿凡,他们都是怎样的人?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大公子阿凡最爱笑,也和气,对我们总说笑的,我们有什么事情都烦他,他大多都会帮我们办到,大家说他最怜香惜玉。

二公子阿弗很少见到,是冷峻沉默的一个人,我们不敢和他说话。

三公子阿微,阿微——生得最好……女孩子绯红了脸。

我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女子说:阿微公子几乎常住这里,大家都喜爱他——不过我们也不敢接近他,曾有姐妹送他香囊手帕什么的,被师娘发现,下场都很惨——她说不下去了。

他们兄弟间怎么样?我问。

非常好。

他们没有投奔夫人的时候,生活得很艰难,连饭都没的吃,在教中也被老堂主们欺负,尤其阿微又生得像女子一样秀美,有一次,阿弗公子为了阿微公子打架,一个人灭了一堂的人,才再没有人敢欺负阿微公子了。

听说阿弗公子过后整整吐了一天,大病一场。

阿凡公子便是那时起投奔夫人来的,他们的境遇才好一些。

但是因为教主侍妾苏娘的原因,阿弗公子与夫人也打过一回,阿凡公子整整跪求了夫人一夜,夫人才答应放过阿弗公子不追究。

事后阿凡公子让我们保守秘密,谁也不许对外提起,他怕阿弗公子与夫人拼命。

阿弗公子是教中有名的冷血小霸王,大家都怕他,夫人也惧着他。

不过有一次他练功走火入魔,在雪地里被夫人救了,情形就不同了,对夫人也垂首低眉了。

夫人不放他离开蓬玄洞天,阿微公子便来替换阿弗公子侍奉夫人。

阿微哄得夫人开心,开始执掌教中事务,老堂主们不服,阿弗公子便被立为副教主压制那些老人。

他们三人的情义,比亲兄弟还亲,每个人为了另外的人,都可以不顾性命的。

让我们特别羡慕佩服,仿照他们的样子也结三姐妹呢。

这些事情,我想苏弗一世也不会对我提起的。

他所经历的,都是我不能想象的。

我们在蓬玄洞天休整了一夜,第二天烧了蓬玄洞天,带了那些俘获的女子们凯旋回璧山别院。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苏弗,因此迁延着没有去看他,留在大厅里看那些豪杰们开怀纵饮,看那些天魔教的女子们在那些男人们身边婉转陪酒,很快就找到了新归宿般。

热闹中有人问:真南宫陌死了,这个假南宫陌怎么办?哈哈,这回再也不怕说他的名字了。

一旁响起古镜大师悠然清冷的声音:你们以为魔教就此灭了吗?魔教有两人,一个是假南宫陌,他说他叫苏弗;令一个是他的师弟阿微,他们若不除,魔教依然存在。

☆、爱的付出众人从喧闹中安静下来,看着老人。

老人道:众位,这苏弗为什么肯不顾性命救天山掌门、献出魔教路径呢?那是因为他练的挽天功若无人引领,最迟到明年立春就一定是他的死期。

他于今年三月曾求到我,众位看他额头的伤痕,那是有人曾用天山心法帮他渡过一次练功难关的明证。

他以为我是出家人,心慈,所以求我用天山心法助他渡下一个难关。

我告诉他,可以,但你必须反出魔教,杀掉魔教教主。

他当时表面上沉吟,没有答复就走了,可他随后去太湖拜了乔大侠为义父,然后去天山接走乔大侠的女儿。

他意图以情来诱惑乔姑娘用天山心法救他,谁想乔姑娘因一场意外武功全失,救不了他,于是他就救助天山云掌门,为自己铺下后路。

他故作情深,骗乔姑娘情感,以博取我们信任。

我和云掌门便将计就计,告诉他只要背叛天魔教,毁灭天魔教,就由云掌门帮他渡过练功难关。

他为了求生,冷酷凶残,杀了他师父,当上魔教教主,然后安排教中归顺他的人由他师弟阿微带着暗中离开天魔山,再借侠客的手铲除异己,给大家一个表面上魔教被毁的假象,凭此为由娶乔姑娘为妻,再做打算。

他成为乔姑娘夫婿,不怕将来没有天山人帮他过关活命。

他可谓是机关算尽,不惜拿自己的生命、半个魔教的代价来进行一场赌博,反正他已面临绝境了。

不过他这个行为倒是助了我们。

如今魔教已毁去一半,只要我们杀了苏弗,他那师弟阿微必会来收尸的,我们就可以守株待兔,将残部一网打尽。

众人立时惊叹嗡嗡,我全身颤抖,站起来道:大师,佛法慈悲,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苏弗为了求生,已付出这么多,帮助侠客摆脱伤亡,毁灭了魔教,为什么不让他回头是岸?世间多一个向善之人,岂不是功德无量?孩子,你被苏弗蒙蔽了,他不过是利用你,到如今你怎么仍不明白?大师,他没有利用我。

现在是我们利用他毁灭了魔教。

他两次冒生命危险救师父,至己身任人宰杀的局面。

就算他是为了求生,痴心妄想天山人助他练功,天山人不帮助他也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杀了他?我们这样行为,难道不是恩将仇报,背信弃义吗?苏弗背叛魔教救了这么多侠客生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难道我们做侠客的就只知道杀戮,不知道感恩,那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自称为侠客呢? 我声音颤抖,眼中满是泪,我知道面对着这些人我单薄没有力量,但我要为苏弗尽最大的努力抗争,因我知道我是对的,至少师父已垂下头去,不能回应我的目光。

你中毒已深,和你说也无用。

杀苏弗、灭魔教,这件事已由我、云掌门、詹大侠定了。

你若觉得不公,老衲将生命赔还给他。

不乘胜追击,一网打尽,留魔教于世,却是无尽的危害。

佛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

他挥袖便走,好像立即要去杀苏弗,祁翾已高声道:既如此,苏弗就由我来杀吧。

杀他的功劳,怎么也得给我这除魔剑法的传人。

他拉了我便走:师姐,我允你与他告别,也算对得起他了。

詹大侠一挥手,众人便提刀携剑跟在我们身后,一起去往祁翾的院落。

我回头,师父终究是没有动,因她默坐的原因,一众天山弟子也都停留下来。

可那有什么用?师父并不为苏弗说一句话,她若肯出言,苏弗也许就会得救了!我忽然发疯般想回去求师父,可祁翾有力地拖着我走,坚决异常。

他不是一直维护苏弗吗?怎么他也变了?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我挣不脱祁翾,祁翾若敢动手杀苏弗,我一定与他拼命,可是然后呢?我们到了小院,进厅,卧室的门敞开着,一眼便可见苏弗靠坐在床上看书,白衫素净,眉目淡然超脱,整个人宁静似水,如参透佛法的出家人一样。

他先见了我,眼中现出温润神色,然后是真的开心,现出欢乐的笑容。

我的泪已大颗大颗掉下来。

祁翾推我向前:去告别吧,我给你一炷香时间。

他向我使眼色,我忽然明白,他是想让苏弗扣我为人质,然后逃生!古镜大师是天山前辈,他的话祁翾不能公然违背,可我若被苏弗劫持了,祁翾就可以因我的缘故放苏弗走。

以祁翾的力量,真与江湖人翻脸对峙,胜算怎么也有一半的。

我走上前,苏弗张开双手欢迎我,笑道:这是怎么啦,是不是你师父让你杀我啊。

我一下子哭出声来,所有的恐惧委屈倾泻而出。

我陪你一起死。

说出这句话,我嚎啕大哭。

因为我真的没有力量。

好了,好了。

别这么伤心。

他清平的声音安慰着我:这事你要这么想,若不是他们瞧我还有可利用之处,我们也不会多这些在一起的日子。

我们应该感谢对不对?我抬起泪眼看他,他笑了。

这个时候他还能笑得出来。

他一点也没有劫我为人质的意思,难道他没看到祁翾的暗示?要不要我提醒他?阿期,人生有限,总是要离别的,你认识我那一天起,就得做足这样的准备。

我给你吹首笛曲好不好?以后你凭这曲子怀念我。

他说着,拉我坐在他面前,回手取了绢帕来,为我擦泪。

擦泪的时候,他将什么软绵绵的塞进了我两耳,我愣怔看他,他说吹笛子给我听,他倒塞住了我耳朵!他对祁翾说了什么,祁翾冷哼了一声,坐到一边椅子上,手指堵住了耳朵。

苏弗开始吹笛。

那笛子他总随身带着的。

碧色竹笛,青幽可爱。

他目光温柔地看着我,一定有最优美的笛声从那竹笛里飞出来吧。

我就那么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有太多的柔情,让人沉溺。

不知多久,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渐渐被哀伤笼罩,让我难过。

许是看到我为他担心,他唇边向我一笑,眼睛的哀伤却是越发沉重,简直无涯无尽,一个人,怎么能蕴涵那么多的伤心与绝望呢。

是的,绝望,我清清楚楚看到了,我还从没有在苏弗的目光中看到绝望过!我忍不住伸手拉他的衣袖,我要给他现出最纯美的笑容,让他知道,他还有我,世间还有希望,还有爱,还有未来。

他终于无奈笑了一下,唇离了笛。

他将棉花自我耳中取出:阿期,我想将他们全杀掉,可是面对着你,我做不到。

我惊奇回头,见门外院子里的武林人手中刀剑都垂落下去,脸上是死灰般绝望的悲哀。

有的人满面泪痕,有的人蜷缩在地上哭泣,有的人木然呆立,有的人在嚎啕大哭,连古镜大师都匍匐地上,双手掩面,那真是压抑悲惨的一个景象——仿佛世界末日一样。

我畏惧看苏弗,苏弗抚住胸口:阿期,我真的是恶魔,这支曲子叫死亡之曲,我再吹下去,这里十之八、九的人会自尽,活下去的人也摆脱不了这抑郁。

他们要杀我,我也想报复,让他们尝一下什么是绝望和死亡。

可你的笑容,让我无法再继续下去——为了你,我放过他们,我要你记住我为你的付出——你的爱,拯救了这么多生命。

他们总是说我骗你,不相信我对你的情。

今天以后,他们就会知道,世间什么是真心,我为你可以付出多少。

他们不懂、不信,因为他们没有被人这么爱过,也没有这么爱过人。

阿期,你看,你比他们都幸福多了。

他唇边在笑,眼中却隐着几乎要将他自己都淹没的悲伤。

我的心恐惧,他在说些什么?他的神情很不好!祁翾飞快地过来按苏弗的脉,然后几乎对苏弗在吼:谁许你死的!撑你也得给我撑到雁门关,你这世上还有两个人要见,知不知道?背起苏弗就走。

我们离开璧山别院,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整个山庄已被苏弗的笛曲变成一座万念俱灰的墓,祁翾拿马鞭将他的随从打醒,那些随从们才悲戚哀伤地驾车前行。

祁翾指着苏弗对我说:让他开心,让他高兴,让他对着你笑!——他自己倒是雾蒙了眼,跳下车去,疯狂打马前行。

苏弗的绝望可以杀死别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我惊恐看着车厢中的苏弗,他凄然灰暗地躺在那里,眼睛里没有一丝活的愿望,有泪顺着他的眼角缓慢的流。

我,我颤声唤阿弗——可是他没有反应。

我在他面前他也不想活下去了吗?我好像听得到他的心在慢慢的碎掉。

——我,仓皇地,轻轻地吻上他的额头。

他一颤,目光有些微的怔忡,手指不由牵了我衣袖。

我含着泪笑了,轻轻用手指揩他的眉,他的目光随着我的手指转动,终于星点晶莹的光芒在瞳仁里凝聚,眼睛中有了企望——我握住他的手,贴在我的脸颊。

——我当然可以吻他的眼睛吻他的唇,可是我不敢可以么?不可以利用人家伤病就吃人家豆腐还理直气壮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不得已而为之……那样的武侠小说情节怎会发生在我身上……他的全部注意力已聚集在我,他的眼中有光亮一簇簇冉冉升起,那是生命与爱的光芒。

☆、醉人的温暖我们下车的地方已是官府驿馆,很快各种昂贵的滋补药流水般送来,胡子花白的老官医来了好几个,为苏弗诊脉开药调养。

我一直握着苏弗的手,也许在我身旁苏弗才会有生存的力量。

苏弗睡去了,睡颜安稳,我对祁翾说:谢谢你。

祁翾星目闪了一闪:该我谢谢你才是。

他想说什么,终究一笑离去了。

第二日苏弗大为好转,他这么一好转,目光里就像蕴涵着整个春天,活泼清润无限生机。

祁翾对苏弗道:我带你们去雁门关,那里可以安全运功。

我练习天山心法已一年,不知能不能帮你过关?苏弗幽亮的眸子看他:你信我?祁翾道:若说全信定然是不可能。

可我自见你第一面就觉得熟悉,那样的亲切感是假不了的。

你的容貌像极我的父亲。

就算你是假的,你若肯认,我父母又多了一个儿子,有什么不好的?你又能多得些什么?爵位和家产?我本是第二子,那些就不是我应承继的。

丢失长子,母亲当年伤心欲绝,这两年父母身体都越来越不好了,若是长子失而复得,他们得多开心?这一点孝顺心我还是有的。

你的玉佩我已经派人快马送去雁门关了。

我不在意世袭的爵位,我有足够的能力在战场上成就我的英名事业。

你放心好了苏弗看着祁翾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终于笑道:我两次用挽天功救人,间隔时间太近,元气大伤。

昨日又负气吹死亡之笛,一两个月内是无法练功过关了。

我想先带阿期去见苏娘。

我自小被苏娘带大,她就像我的母亲一般。

我和阿期会在那里成亲,然后,我们去雁门关找你。

祁翾一笑:也好。

你成亲后再去认亲最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贵族家庭门第森严,苏弗若真成了侯府公子,再娶江湖女子就难了。

苏弗竟然是祁家丢失的长子!真是太令人惊奇了。

苏弗向祁翾伸出手来,他们二人手握在一起,然后放手告别。

祁翾送了我们两匹马,我们走了一会,苏弗跳下马来,跳上我的马,轻拥我在胸前,头抵在我发髻上。

我的心在轻跳。

深秋的风扫过我们衣襟,让我想起初见苏弗时。

原来他最初去太湖去天山都是为了天山心法的。

这个家伙,彼时心地那么不单纯,却能做出那样动人心的清净模样。

羊爱上狮子。

多么善于伪装的狮子,多么爱幻想幸运的羊。

耳听苏弗说:为什么你和祁翾就信我呢。

我以为我在世间什么都没有,却原来我拥有这么多。

因为你好啊,好人有好报。

我说笑着,感觉额角有些温润,原来是他的唇,我的脸刷的红了,整个人都不再会动,空气里忽然就是醉人的温暖。

苏弗轻轻地止在那里,不敢再近一步,他实在是一个非常柔情缠绵的人。

我想告诉他,我不知道自己对他是怎样的爱与相信,就像我不知道他最初爱的是我,还是我天山弟子的身份。

我没有理智的分析,只是喜欢沉醉在这情感。

爱,是最没有原则的事。

耳听苏弗说:我曾对自己说,我在世间,一定要努力,将一份幸福握在手中。

我是不是得到了?啊,是,我亲爱的苏哥哥。

世间的确有人是为着爱活着的,苏弗是,我也是。

☆、我想给你幸福前面山路崎岖,我们渐走入丛林。

这样茂密的山林,若是我一个人,一定早吓得逃了,可有苏弗在,我便觉得林木再幽暗都是和平的,山林深处也许有七个小矮人的木屋在等待着我们?我给他讲白雪公主的故事,白雪公主最后被王子吻醒了,他也被我吻活了呢。

山势越来越高,我们下马来各自拉了一匹马走。

我忽想起一事,说:我说个故事给你猜好不好?苏弗说:好啊。

我便道:在云林寺的时候,古镜大师给我和祁翾讲过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他说,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当时倾心剑在天山掌门云茫手中。

云茫是武林奇才,将倾心剑法分拆演绎成两套剑法,一套专由倾心剑主人使用,另一套则命名天山剑法,传给天山弟子。

他四十岁那年,在武林大会演示天山剑法后名动江湖,被推举为武林盟主。

谁想半年后江湖出了天魔教,教主复姓南宫,武功神鬼莫测,行事霸道凶残,专门攻击各武林帮派,强行收取保护费,一时杀戮无数,大江南北闻之色变。

云茫自天山给武林各门派发来信函,信中同一内容:倾心剑别名除魔剑,约天魔教南宫教主三个月后决斗天山。

同时将该信张贴于各地酒楼茶馆客栈,一时江湖人均赶赴天山,一睹这绝世之战,哪知众江湖人在天山守了月余,谁也没有看到战局。

天山弟子称,云掌门只留下倾心剑和一封信,由其三师弟执掌天山,人影不见了。

这场轰动武林的决斗就此无声无息,但奇怪的是,天魔教从此在武林也销声匿迹。

直到十余年后抢夺倾心剑一战,天魔教才重现江湖,随即沉默南宫、笑面姚金两恶魔名头传遍江湖。

这么多年来,江湖人都在猜测,当时云茫与南宫教主发生了什么事,也许他们已经比过了,天魔教主输了,云掌门赢得也不光彩,所以弃掌门之位而去;或者他们势均力敌惺惺相惜,达成诺信……总之,没有定论。

不知这件事你怎么看?苏弗道:好,我来猜猜看。

这位南宫教主当是我的师父南宫一了。

他天赋奇才,又得了奇书,练成了挽天功,内力强悍却无法有效应用,于武林大会上看了云茫演示的天山剑法,豁然开朗,回去创出天魔剑法。

——天魔剑法与天山剑法有若干相似脉络,但比天山剑法凶猛得多。

——两个人应是比武了,依我猜想,云茫未必是我师父对手,但倾心剑没有落在我师父手中,说明当时还是云茫赢了。

云茫赢了,还辞去掌门,就此无踪——我猜到了,云茫或者就是古镜大师,我师父也许是比武中突然走火入魔,云茫一念仁慈救了我师父。

我师父额头有与我一样的伤痕,那是用天山心法中的疏导一法,助我师父渡过生死之关留下的印记。

云茫也许不知道,挽天功每一关都是生死关,每过一关,功力却会成倍增长。

云茫或是对挽天功感兴趣,或是以为能控制住我师父,结果悔之晚矣。

当时发生了什么无从猜测,总之云茫是逃了。

他惭愧自己所为,所以将倾心剑传给了你大师伯,并将掌门之位让给你大师伯的父亲,你大师伯的父亲仁义君子,将掌门之位又回传给云茫的唯一女儿,你的师父。

苏弗微然一笑,怪不得古镜大师不信我。

我师父发现天山心法可以助他练挽天功,就骗娶了天山一名女弟子——我的师娘。

我师父外形俊秀,惯常做翩翩公子打扮,对贵族豪门的风雅做派有偏执的追求,所抓的小妾都是名门闺秀。

我师娘被诱惑陷入魔教后,虽然认了命,却受不了我师父有众多小妾藏在神女峰。

她一定是设了计,令我师父因失子而狂怒。

练挽天功的人需一生禁大怒大悲大喜大恐,否则,会内力反噬走火入魔,结果我师父武功全失,瘫痪在床十余年。

其间,师娘哄骗众堂主说我师父在练功,在云游,直到四年前,推脱不过去,有堂主翻脸夺权,师娘被逼到绝境,才回神女峰请出我师父继续任天魔教主。

三年前,你大师伯不知为什么放弃倾心剑,在江湖摆了一个局,引无数江湖人去抢夺倾心剑,天魔教当时去了四路老堂主,全军覆没。

与此同时师娘联合我们三师弟在天魔山囚禁了我师父,然后由阿微化妆扮演成师父开议事会,从此天魔教在我师娘掌握之中。

我被苏弗的话惊呆了,这种种的内’幕:我师父是古镜大师的女儿;苏弗的师娘是天山弟子;苏弗师娘也许与我的大师伯共同摆了一个局:用倾心剑诱杀魔教人;苏弗曾被他师娘用天山心法救命渡过难关……我问苏弗:你师娘能帮你过练功难关,你为什么还去找古镜大师呢?苏弗睫毛一颤,道:我宁可死,也不会再去求她。

他说得再坚定不过了,关于他师娘,我决定不再提一个字。

我说:天山心法我也会背,我教给你好不好?苏弗大眼睛盯看我:你——忘记天山门规?他倒说我忘记,我其实是一点也不知道好不好?天山门规怎样?苏弗道:我只知,不管我师父怎样软硬兼施,师娘也没有将天山心法告诉我师父。

师娘说天山心法绝不外传,她就是死多少次也不敢违背门规。

师娘都沦入魔道了,被我师父那样凶残的人威逼,尚且不敢违背,何况你?我不怕。

我告诉他。

苏弗放了马缰,站在我面前,定定看着我,说:我怕。

我看着他黑亮的双眸,好一会说不出话来,我明白他说他怕,一是代我怕天山的门规森严,另一个更重要的是怕我怀疑他。

他不要天山心法,就可以维持住尊严,证明他爱我不是因我是天山弟子,为此他不惜以生命为代价。

我只有笑道:也是,祁翾会帮助你。

苏弗道:用天山心法压制挽天功,只有功力强胜于我或大体相当才能做到。

我习挽天功已十余年,祁翾只学一年,他帮不了我的,就如我师娘当时帮不了我师父一样。

苏弗温润地看着我:世间会有奇迹的,就算没有,你别怪我。

我想给你幸福,只有我才能给你的幸福。

别人也许会给你更多更好的幸福,可是我不甘心。

——但我不能因了我的自私愿望夺去你的未来。

你不能背叛天山,你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会成为老太婆——他目光带着宠爱的模样玩笑着,可我吃了生死相随花啊,我怎样告诉他?我心海起伏,在山风的涤荡下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一个,轻轻地依靠在他怀中,环抱住他。

寒风再过,我什么都不怕了,因为有他在,有他真心爱我。

苏弗不让我背叛天山,没准祁翾可以的吧?他那样的身份,背叛天山也无所谓的。

他若是苏弗的弟弟,我也许可以劝说他……我们到山顶时正是落日时分,紫红色的天边,暗绿的树木,苍茫的原野。

山顶果然有间木屋,推开木门进去,里面很宽敞,床灶锅碗水缸粮食俱全,只是没有童话里的七个小矮人。

苏弗对我说:你坐在木凳上休息,什么也不要动。

他自橱柜里取出一碟暗绿色的糕点,再抱出一个土黄色大肚美人陶瓷瓶,将里面的水倒入两个青莲色小瓷瓶中,那水是暗棕色的。

他将其中一个小瓷瓶递给我,我瞪大眼睛看他:我们晚餐吃这个,喝这水?苏弗笑道:这屋子里,只这两样东西是能吃的,与阿微屋子里的摆设一模一样。

他率先吃下去。

我还是不安:你不怕他换了有毒的东西?苏弗笑:难道他还成心害我?我接下去:世上谁害我阿微也不会害我,我和你打这个赌。

我这么一说,苏弗大笑了。

他说:下这座山,过一条河,再翻过一座山,就到我们的家——桃源了。

是阿凡寻的一个风景优美人际罕至的地方,阿微派人筹建已久,我离开天魔山前,令阿微护送苏娘与阿凡来了这里,这里防守严密,我们一进密林,消息应该就到阿微面前了,明天一早,不是阿微便是阿凡,就会来给我们送早餐了。

送早餐这样的事还用阿微亲自来?我对阿微终归是有成见。

苏弗笑望我一眼:阿微不信任别人。

他这样活,多累啊。

我慨叹。

这里用的都是天魔教旧部,也难怪他小心谨慎。

晚间我和衣躺在床上,苏弗靠在一边,托腮只是看我,我红了脸,与他东拉西扯。

忽想起以前在微博上看到的有名的一个段子,因道:我给你讲个故事猜。

有一对恋人,被坏人捉住,只能活一个。

坏人要他们玩剪刀锤子布的游戏,谁赢谁活下来,若两人出一样的便一起死。

他们有一晚上的时间考虑,最后男孩女孩约定,两人同时出锤子,一起死亡。

你猜,结果怎么样?苏弗想了想:男孩死了?我心中感动,那测试里说,你是什么样的人便会有什么样的猜测,苏弗原来会选择死亡让我活。

为什么?我仍是问。

他说:男孩要心爱的人活,出了剪刀。

那女孩就一定会出锤子吗?他的眼睛在夜里闪亮着,若是你,就会这么做,因为你相信我的承诺,相信两人一起承诺的事一定要真诚做到,而且你相信两人一起死去是最美的结局。

我就不会想让你活么?他的眼笑弯如月,那我们还是同时死去,最美的结局啊。

我若偏要让你活,选择出布呢?他的手指轻轻在我额头一抹:你怎么会想那么多。

我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他的意思,气急,翻身起来用拳头捶他。

他也不躲,一径笑,说:你不是说简单是最难得的品质,最大的赞美吗?那夜我将他的手握在手心,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我知道他不会侵犯我。

早晨醒来,手心是空的,身边的床也是空的,我清醒一下方要起身,听木屋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

☆、我们成亲吧她当然会选择与你在一起,她没有和你说过吗?我给她喝了用你的血浸染的生死相随花。

是阿微清冷的声音。

室外是沉默的静,我等待着苏弗的反应,哪知阿微突然一声惊恐叫:二哥!有人大力地撞上木屋墙壁,然后是一声喉咙里压抑的低吼:打晕我!我冲出屋门,门旁,苏弗软倒在地,阿微站在那里,一只手仍在半空伸着,动也不会动了,他的面目是极度的惊恐,忽然泪顺脸颊滚滚而下。

我的头脑一时空白,颤抖地蹲下来看苏弗,苏弗闭目侧躺,唇已咬破了,一丝血线顺嘴角流下来,他的面目几乎是扭曲的。

我见阿微只是哭,向他几乎嘶喊:别哭了,你快救人啊!阿微泪眼瞧我:他内力反噬,提前发作了,师父已死,谁能救他?掩面放声大哭了。

他不知道天山心法可以救挽天功吗?我说:我师父可以救他。

他两次救我师父的命,我去求师父。

我起身去找马,许是心慌,脚下几乎摔一跤,阿微抬手拉住我:我去。

他用耀眼的白衫抹了下眼中泪,双目闪过敏利坚决,俯身将苏弗抱起送到木屋中床上,将一粒药塞入苏弗口中,匆匆对我道:我给他服了迷药,两个时辰后会醒来,在内力的冲撞激荡下,他会发疯,杀人,毁灭身边的一切,你最好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的声音恢复了清冷的镇静,看了我一眼,转身方要走,复一个旋身回来,扭动床边按钮,霍地床陷下去,铁栅栏弹出,将床上的苏弗封在一个铁笼子里。

阿微道:你离远一些,守着他,也许你会让他恢复理智也不一定。

我现在去找你师父,等我回来。

我去吧,我师父不会跟你来的。

阿微道:由不得她。

他的眼睛亮得森然迫人,转身就冲出去了。

我坐在床边木凳上,看着铁笼里的苏弗,牙齿咯吱吱打颤,恐惧心这一会才将自己淹没。

不,不会的,苏弗会有最好的福气的,我默默的流泪,时间在恐怖里过。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默数:1、2、3、4、5……当我数到1000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要疯了。

不,我不能让时间这么过,我要为苏弗做点什么。

对,我可以唱歌,那日他听闻师父死讯情绪不能控制的时候就是让我唱歌。

孩童的歌曲?最能安慰心灵了。

于是我从童谣唱起,那些记忆深处的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唱给苏弗听。

歌声渐渐平稳了我的心情,阿微一定可以把师父带回来的。

其实他师娘也可以救,我为什么方才没有说呢?因为苏弗不愿意,还是潜在的嫉妒心?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还有什么可嫉妒的呢?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我唱一唱,歇一歇,尽力不让自己的嗓子哑掉,让歌声清晰而温柔,也许是幻觉的缘故,我觉得苏弗的面容越来越柔和,几乎是微笑了。

他唇边的血迹已被阿微揩掉了。

阿微也是一神人,那么急迫之中,还要做这样的事。

我搜寻记忆里的歌曲,一个歌星一个歌星地唱下去,当我唱到《因为爱情》的时候,苏弗的眼睛微微动了一动,他在听吗?我激动得再唱《传奇》、《流年》、《人间》,苏弗果然在听,因为他的唇似乎在动。

不待我欢喜,门际有响动传来,回头见阿微背着师父云杉站在门口。

阿微做个手势,令我继续唱,他将师父放在地上。

师父显然被点了穴,眼中该是愤怒,但听着我唱:但愿你的眼睛只看得到笑容,但愿你流下每一滴泪都让人感动,但愿你以后每一个梦不会一场空,师父眼中的神色柔和下来,有一些惊奇,也有梦幻。

我跪在师父面前,求道:求您救救他。

铁笼里发出一声闷哼,我惊忙回头,苏弗跃身要起,额头撞在铁栏上,摔回床上。

我连忙回在栏杆边继续给他唱: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 ……他安静下来,眸中的疯狂渐恢复为安宁。

师父对阿微道:解开我穴道,我来试一试。

阿微当即跪在师父面前,解开了师父穴道。

师父隔着栅栏连点苏弗几个穴道,吩咐阿微打开铁栏,拿过我的倾心剑,刺向苏弗前额。

苏弗闭上了目,他周身在抖动,但他拼命抑制住,血自苏弗的前额流出,师父开始运功引导苏弗。

我掩住口,阿微抬手便把我拉出木屋去。

我们沿山路向前走,我一直掩面流泪,等到擦干泪抬头,发现阿微在对我笑。

谢谢你。

他说,早过了两个时辰,我以为来不及了,你对二哥真是有神奇的力量。

他第一次对我这么亲切说话,仿佛一家人一样。

我对他的抵触心也全消散了,勉为一笑。

天,你这个样子,简直想让人抚开你的眉头。

他用手虚比一下,笑了:二哥练武有绝顶的天分,你放心,他一定会闯过难关的。

他安慰着我,好像也在安慰他自己,转了头继续道:小时候练武,我总觉得自己练得很好了,有时还挺得意的,结果跑去看一遍二哥,登时绝望到再不想练武。

他这方面绝对是一个让人恐怖的人。

他笑了。

笑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绽开,层次分明,宛如记忆里的孩童时代越来越真切,笼了透亮的光采,明丽纯净。

他的美,似拉斐尔的画,莫扎特的歌,艺术大师在人间创作的最美的作品。

我深吸一口气,看他走到一棵粗大的枯树前,只一扭,那树皮的门便半开,如变戏法的,自里面拉出一个牛皮箱来,让我想起格林童话里的故事。

阿微打开皮箱,自林林总总的瓷瓶锦盒中取出一个天青色的云纹瓷盒,将瓷盒盖打开,里面现出一个青玉色的药丸,对我说:这是清咽润喉的,我配制的,你试试看?他将药丸托在我面前。

我一时转百千念头,他可还会给我毒药?他又为什么要杀我,在等待苏弗活过来的时间里?他连师父都掠了来,对苏弗的心可谓诚恳。

——时间已不容我多思考,那一刻,我只能选择信,我要相信他们兄弟的情义,相信他的好心。

我取过药丸,放在口中。

阿微笑了:含在口中即可。

他这一会儿的笑容异样快乐,便如阳光照进山林,草树枝叶都沐浴了光彩明灿,连他身后的天空都被映亮了。

他实在不像凡间少年,他该属于玄幻。

——我这么想着,喉间已开始凉爽舒润。

阿微的药果真是良药,没多时,我喉咙的肿痛不适几乎消失了。

阿微去喂马,他温柔照顾那匹青骢马的样子让我想起多少个日子之前的苏弗,他们兄弟不经意间的动作实在太像了。

时间缓慢地过,我望着木屋出神,苏弗一定会没有事的。

傍晚的时候阿凡来了。

阿凡倒是一如既往地步履轻松,向我笑招呼一声:你来啦。

便问阿微,为什么还不回去,说苏娘担心,派他来看情况,然后自己注释一句:你们两人,一个有世间最强的武功,一个有世间最多的疑心,还能有什么情况?阿微显然对阿凡的评价不满意,但他只说:阿弗在练功,今夜回不去。

大哥你将鸟巢收拾出来,乔姑娘晚间住那里。

你为什么不去收拾?阿凡反问,好似成心和阿微过不去。

阿微笑牵一下嘴角:我做晚餐给乔姑娘吃。

阿凡想说什么,终究甩袖而去。

阿微瞧我:乔姑娘,你去帮他可好?他的眸中有顽皮意味,黑白分明的瞳仁晶晶亮亮,仿若坠落人间的精灵。

我应了,随阿凡而去,见是一棵高大的树干斜倒在另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上,阿凡踩倾斜的树干上到树顶,收拾树冠上一个巨大的鸟巢状藤屋。

我小心沿树干攀爬上去,阿凡探头看见,唬了一跳,忙三纵两纵下来接我,说:大小姐,你小心些,你若摔了,阿弗非吃了我。

我被他接到树顶,枝摇树颤,坐在高高的树杈间,俯看木屋马棚,山野河流,暮霭沉沉中,别有一番静寂悠然。

真美,如世外桃源一般。

阿凡叹气:我最初也这么想,可是若被拘禁这里,成了囚笼,也就不是桃源了。

我瞧他笑:阿微拘禁你?阿凡黯然:我想去寻惠儿,告诉她我不该和她生气,然后接她到这里来,劝她原谅阿弗,大家一起过快乐日子。

可阿微不让我出去,说江湖若要平静下来,至少得一年以后。

一年以后,惠儿没准都嫁人了!我说服不了阿微,可我若走,阿微说他就会带着苏娘离开,到一世我也不会找到的地方。

唉。

现在的江湖,的确不大平安,阿微是为你的安全着想。

惠姐姐那样刚烈的性子,不会轻易嫁人的。

而且大约也不会原谅阿弗。

我想。

所以阿微不让阿凡接姜惠来?正是刚烈,我才担心。

阿凡双手交叠在脑后,仰靠在树干上,遐想起来。

我想他一定是在想姜惠,被人这样想,真好,可阿凡也只局限在想,并不是行动。

我的目光停留在木屋,苏弗现在怎样?而木屋前阿微点燃的炊烟已缓缓升起,自高高的树尖看下去,阿微的雪白衣非常沉静,他并不将苏弗危险的情形告知阿凡,那么沉着安然的样子,对苏弗一定是有信心的吧!那夜我在高高的鸟巢里很晚才睡着,结果等我醒的时候,发现眼前竟是苏弗!清朗的晨光中,他的大眼睛那样明亮的看着我,神采熠熠,整个人释放出耀眼而锋利的光芒,仿若新铸的剑,下一刻就可以横扫四海,我被眼前灿然的他惊呆了!他如同重新被铸造过一般!他将我自羽毛缎被里拉起来,他的力量那样大,我觉得自己就像轻飘飘的羽毛一样。

阿期,我们成亲吧。

那是他说的第一句话,我对他说话的内容尚没太大感触,却是被他的气势感染了。

君临天下,无坚不摧,战无不胜——我终于明白世人为什么崇拜英雄,因为他们眉宇间的威风自信让人不自禁服从。

这样的苏弗其实是我不熟悉的,因而吃惊。

他托着我自高高的树顶翩然落下,我觉得自己在御风而飞,神仙一样。

师父在木屋前站立,微微笑地看着我们自树尖飘下,她的容色是非常疲惫的,与苏弗正是鲜明的反差。

我放开苏弗,跑到师父面前跪下去,拉住师父的双手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

苏弗说:云掌门,您来参加我和阿期的婚礼吧,一定不要推辞,您亲自看阿期嫁人,才放心。

☆、桃源的良心我以为师父会拒绝,谁知师父竟答应了,她拉我起来,爱怜的看着我,神色间若有渺茫。

我、师父和苏弗下山、过河。

阿微在前领路、划船,白衣飘拂,气质和雅,态度温顺,真让我刮目相看,这样的阿微,怎想得到?再侧头看苏弗,他威风自若、世间万物尽在指掌间的样子,又哪里是过往的苏弗?他们兄弟这一点也像,可化出千种面目。

倒是阿凡没他们变化多。

以前我觉得阿凡骨子里最冰冷,这一会儿觉得阿凡是他们兄弟三人中最容易接近的。

阿凡昨夜便回去陪苏娘了。

苏娘,一个让阿凡几乎眼睁睁看心上人远去而不追逐的女子;一个令苏弗伏案作画,爱意凝于笔端的女子;一个让阿微心甘情愿全力保护的女子,会是怎样的呢?再翻了一座小山,眼前是溪水、小桥、田园。

耕牛、羊、马、鸡、鸭、鹅……好不热闹,数名青衣白衫的小童奔忙其间,见了我们,齐刷刷恭立行礼。

近前,是各色花木,石景、亭廊……天,人间还有这样梦想的地方!——桃源,果真是桃源,只这一会儿不是桃花缤纷,而是夹道枫叶红绚,成熟的枫树子打着旋如小蜻蜓般从头顶纷纷落。

庭院里侧身立一个青莲衣女子,大约是在看水池里的金鱼。

发髻高盘,姿仪秀雅,面复薄纱,衣衫随风而起,轻盈若飞。

阿凡就坐在她左近读书,读的是诗经,抑扬顿挫的。

发现了我们,阿凡站起来,拉女子的衣衫指我们给她看,那女子便转过身,向我们迎来。

我想我再也没见过比她再优雅温柔的女子,她走路的姿态应是古时闺秀的风范,端庄大方,不疾不徐。

她的披风是水样的丝绸,晕染着红粉梅花,浅褐黑的枝杈。

我想,她善画,那衣上的梅花估计是她画上去的。

我终于明白苏弗、阿微的气质风姿从何而来,是与苏娘一脉相传。

包括不拘小节的阿凡,在苏娘面前也别有一种秀气文雅。

苏弗唤了一声苏娘。

声音那样的亲近,然后向她介绍了师父和我。

苏娘敛衽行礼,师父抱拳,我不知如何是好,鞠了一躬。

抬头见苏弗在向我笑,引得大家都笑了。

苏娘说话是非常柔和的,轻声细语,对苏弗非常依赖的样子,不管是坐座位还是沏什么茶或如何安排客人食宿全听凭苏弗做主。

苏弗第一次到桃源来,却是他们的核心,桃源的绝对主人。

阿微将每样事都详细交待给苏弗,移交桃源的管理权一样。

这里是他和阿凡打造的,阿凡是发现者和工匠,阿微是策划和监管,最后领导者却是苏弗,苏弗也受之安然。

阿凡好像无所谓,理所当然的样子,阿微的恭顺却有些刻意了,似乎小心周全,唯恐苏弗不高兴。

晚间我与师父一起睡在苏弗的房间。

这里很怪,那么大的地方,主人房只四处,没有客房,设计里就没有接待客人的打算。

苏弗挤阿凡的房间里睡去了。

我还以为他与阿微亲近呢,却是阿凡。

我对苏弗房间的摆设感兴趣,一样一样看。

师父一直笑看我,晚间枕侧终于对我道:阿期,苏弗此次虽过了一关,却还有比这更凶险的下一关,你倒没事人似的要嫁他,也不将你自己身体里的毒放心上,乐陶陶的,我真不懂你这孩子了。

我说:师父,我从悬崖上摔下来还能活,您觉不觉得我运气特别好?我运气这样好,每过一天都是上天偏给我的,所以我知足感恩,不想以后的事情。

一切总归会很圆满的。

您放心。

其实我想的是:我是穿越的啊,我够好福气了,没有穿成乞丐求生困难,没有穿成贫寒女子生活艰辛,没有穿入大户人家三妻四妾争风吃醋,更没有穿入皇宫规矩森严你死我活。

我遇心仪帅哥,帅哥还爱我,够幸运了,其余的,穿越女总归会幸福的,否则我怎么会穿越呢。

汗,这就是我信心的全部来源。

师父不知道,一定以为我有超出常人的坚毅和乐观。

苏弗与我议定的婚期是十一月二十四日。

我奇怪他往后延了一个多月,我以为,一到这里我们就会成亲呢。

我对礼仪什么的最不在意了,苏弗说的却是:你师父说过将性命赔还给我,此番肯救我,应是还报我,我怕她有别的想法,所以留她。

她秉持正义惯了,又是天山掌门,你心里要有准备。

我被苏弗的话惊到了。

苏弗忙安慰我:有我们在,怎么也要尽力打消她的念头。

我感激拉苏弗的手,倚在他的肩,他脸红了,说:多亏现在天冷,若是夏天,这样可不行……为什么?我好像有点明知故问。

他不说,转移话题:你不去看看苏娘为你准备的嫁衣?可好看呢。

拉我离开他的书房,他比我还怕两人独处呢。

一开始胆大偷吻我的是他,这一会儿装正人君子的也是他,好怪异有趣的人。

到苏娘门前他就挣脱开我的手,我撅嘴伫立看他,他连忙做笑模样,哄着我进去了。

他先喊报:苏娘——稍会儿,苏娘就出来了,面上罩了轻纱。

苏娘对我非常的客气,依苏弗的话引我看嫁衣,绣着五彩的凤,非常精美,比乔家那时准备的嫁衣端美大气得多。

苏弗又说:阿期最喜欢你做的点心小吃了,苏娘,你再做一些。

他是全然不客气,苏娘忙说好。

他将我捧在手心里,宠到天上去,每天说的都是:阿期喜欢什么什么——于是,全按我的喜好来,苏娘变着花样地依我的口味做我爱吃的菜式,到库房里挑选我喜欢的布料首饰,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苏弗还热衷于服侍我,尤其是吃饭的时候,比如端汤布菜什么的,苏娘并不与我们同桌吃饭,同桌吃饭的是我师父,师父就望着我慈善温和地笑。

苏弗对婚礼的筹备特别精心,样样亲力亲为,他忙的时候,我便在桃源里闲逛。

桃源面积很大,养了品种繁多的鸡鸭鱼鹅猪狗猫兔羊马牛,我乐冲冲观察小动物们的时候,见阿微在为一只羊接断骨,他低着头,非常认真有爱心的样子,让我想起悬壶济世菩萨心肠,阿微还有这样的一面,医者父母心?见我来了,阿微向我一笑,一如苏弗早期的招牌笑容,礼貌温和,拒人千里之外。

我想起一事,其实自到桃源来我便留了心,一直想问他的,他对一只小羊都这么温柔怜悯——天魔山被他安排跟随我的那两个小童到底怎样了?我在桃源寻了再寻,也没见那两人踪影。

听我问两小童的下落。

阿微转头看草地上吃草的羊,答非所问地道:你瞧它们——我养它们是为什么?是为了羊皮、羊肉;若它们的存在有可能威胁了我的安全,那就只有杀掉,掩埋。

他的话让我的心陡然哆嗦,冷到极点,他已接着笑了:你怜悯是不是?世间哪有那么多的怜悯!生命随时在消逝,为了一朵花的凋残,一根草的枯黄,你怜悯得过来吗?花草还是忠诚的,人则比花草更危险。

我只知道,为了我和我在意的人,他人的生命都得让路,那是他们遇到我之后的无可选择的命运。

我的人生路途上没有怜悯,因我当先要保护自己的生存。

没有了我,就没有了一切。

他去一边溪水里洗手,我觉得此生再也不愿看见这个人,与这个人说一句话,我转身走掉。

师父不知怎么染了风寒,整日不舒服,忽冷忽热的。

这日阳光暖好,我陪师父出来散步。

师父喜欢花,阿微在这里有个大大的花房,师父进去看花的时候我没有跟进去,我不想再看到生死相随花。

我走入花房旁边假山,钻那些石洞,从后山向前走,假山前有瀑布垂帘,水声哗哗,我止住步,因为苏弗与阿微在水帘洞外吵架。

当先是苏弗冷怒的声音:——你认为我是你手中的泥娃娃,由你安排坐东还是坐西?——阿微背对着水帘,颤抖地辩解:我是为你好——他的声音有些急。

苏弗反笑了:我知道,你一切都是为了我,给云掌门饭中下毒是为我,给阿期服生死相随花更是为我,用假玉佩骗祁翾仍是为我——你要让我失去世间所有珍贵的!——我震惊在那里,不明白苏弗说的都是什么。

二哥,你恨我?苏弗仍在咬牙笑:我怎会,你为我做得太多了。

苏弗重复着:你实在是做得太多了。

是,我做得太多。

安静里,阿微几乎自语地复述着,他的声音颤抖,是心深处无法抑制的难过。

好一会儿,苏弗终于和缓声音道:阿微,这件事必须按我说的做,把解药给我。

苏娘或被连累死你也不在乎?阿微嘲笑般反诘。

阿微,你怀疑所有的人,想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地周全。

我理解,但也一直想告诉你,那没有可能。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你不能将世间的所有可能都消灭,生活有时候就是要冒险的。

旁人的生命,我们不能予取予夺。

世间有两个字叫‘良心’,如果你泯灭了,那么就算活着,与不活也没什么差别——二哥,其实是哪一边在你心中更重一些。

乔姑娘赢了,你为了她可以将我、苏娘还有阿凡的安危都不放在心上。

别和我提良心,我们这些年是怎么活过来的?你都忘记了。

解药没有,你可以杀了我。

阿微转身就走了。

阳光刺目映照在永不止歇的瀑布水珠上,哗哗水声单调而寂寞地响着,苏弗的身影投射于水帘外的地上,良久不动,我终于明白,其实是他拿阿微一点办法都没有才是真的。

你出来吧。

他说。

☆、一切都是暖的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现我来的,我绕过水帘走到他面前,他近乎哀伤地看着我:阿期,我想救你师父才让你师父来这里的,你相信我?我相信与不相信又有什么区别?连他都从阿微那里要不来解药。

我说:我会陪师父在一起的。

我不能害了大师伯以后,再害师父。

我流泪了。

我转过假山,跑回花房,在花房门口蹲下来,抱头大哭了。

我再给苏弗施加压力,也没有用的。

阿微有句话是对的,其实只是哪一边在他心中更重一些。

师父,还是阿微。

或者,这一边我和师父,那一边阿微苏娘阿凡。

我都被阿微服了毒药了,苏弗也没有对阿微怎么样。

苏弗走到我面前的时候,师父也从花房出来了,问我:怎么了?我抓住师父的手站起来,流泪道:师父我们走吧,婚我不结了,我们能走到哪里是哪里,总归我会陪着您的。

苏弗抓住我的手,从师父身边带到他面前去,他盯着我,黑幽的眼眸中有火焰在跳跃,好一会儿才道:你去哪里我陪着你,有生之年你都别想离开我。

师父笑了:你们闹什么哪,我都饿了,回去吃午饭吧。

他放开手,和我陪着师父去他的院子,我们默默走,谁也不说话。

饭菜端上来的时候我纳罕,我、苏弗、师父每天一起吃饭,阿微怎么做到只给师父一人下毒的呢?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是每餐的那一盅滋补羹汤,今天的是鱼翅汤,师父的瓷盅是靛青色云纹,而我和苏弗的瓷盅皆是浅青色。

我起身将师父那盅汤端到我面前,再将我的给师父换过去,不待我安稳,我面前的瓷盅已到苏弗手里,他一饮而尽。

我惊呆看他,苏弗微微一笑,眉间是阴郁的。

他轻轻放下瓷盅,对师父和我说了一句:少陪了。

起身便出去了。

我下意识追出门来,他在廊间走,姿仪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追上去拉住他衣袖。

我的面色是惊恐的吧,他倒笑着安慰我:又不是立即发作的毒,你放心,我应付得了。

去找阿微要解药吗?我问。

苏弗说:阿微说没有解药,应该就是没有的。

他敢和我对着来,所有的后果都会想好了。

我逼迫他也不会有效果。

苏弗向我笑一下,这药的毒性并不大,我试一下,也许可以用挽天功逼出你师父的毒,但此前必须先控制阿微。

我明白苏弗的意思,他就算冒生命风险救了师父,以他过后的虚弱,师父也会落到阿微手里的。

我的心紧成一团,明知他将冒险,可又不能不让他救。

苏弗向阿微的庭院去,我跟在他身后,心越发惊慌起来,因为我,终将令他们兄弟反目吗?阿微在庭院里给一株腊梅剪枝,他的心思并不住花上,因为他已经将一枚花骨朵都剪地上了,手拿着剪子还在一下下地剪短那枝杈。

他自然听见了我们的脚步声,连头都不回。

苏弗一步步走过去的时候,我的心紧张得要跳出来,我怕苏弗对阿微出手的那一瞬间,因我知苏弗会有多难过。

阿微忽然回手将剪刀刺入他自己小腹,他速度那样快,我尚没尖叫出来,苏弗已抢上去救治他。

鲜血染了阿微一襟苏弗一手,苏弗迅疾为阿微点穴止血上药包扎,阿微头倚在苏弗膝上,容色含笑,苏弗脸色已青白了。

苏弗怒视他:你自杀也不用在我面前!谁自杀了?阿微笑:我是替你出气,代你惩罚我。

我没有给她师父的解药,我给你的阿期吃生死相随花,我给你假玉佩。

我用鲜血偿还你。

阿微正经得没分毫说笑。

疯子。

苏弗咬牙说了这两字,丢下阿微就走了。

我诧异在那里,看阿微仰倒地上,他的浅紫色锦衣上满是血,这么冷的天,这么冰凉的地面,苏弗竟然不管就走了?这一闪念的功夫,苏弗连人影都不见了。

而地上的阿微,晶亮的双眼看着我,微微笑呢。

我,去喊人来?阿微不接我的话,幽幽说:我自己动手是不是比他动手要好一些?原来如此,他对苏弗的情义竟这样深,他对自己竟可以这么狠!我心中难过不安,问他:你既明知道,为什么还非得这样呢?阿微幽深的眸子亮光一闪:我就不能赌一赌吗?然后他的眼睫毛黯然垂下去,将眸中孩子般的光芒掩盖了。

我怜悯他,想了想,只好道:我去找阿凡来?阿微道:不,你帮我摇一下廊前的铃铛就行了。

也别对苏娘说。

他闭上了目。

我没有去摇铃铛,我对阿微说:阿弗方才将我师父的鱼翅汤喝了。

阿微的眼睛腾地睁开了,黑白分明的眸子睁得老大,好一会儿才慢慢暗淡下去,咬唇道: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虽清缓,那极深的痛却是无阻拦地展现,扎人的心,轻声道:——阿弗要用挽天功给你师父解毒是不是?他会有生命危险的,为了你师父,你忍心?他美得惊人的眸子恢复了锐利,逼迫般看我。

我有些慌乱:你若给了解药,他就不用冒危险了,不是吗?阿微笑了:原来你是这个打算。

所以留下来照看我?他的疑心又大大地发作了,他认为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是有目的的,他不信人有单纯的善。

我道:你若不给解药,阿弗就会救人,你说你做什么都是为他好,难道最害他的不是你吗?阿微有霎那的静止,他的手缓缓握紧,但开始止不住的颤抖,他有些发慌,拼命屏息静气,手抖得却似乎更厉害,他一只手死命地压住太阳穴,嘴唇都在哆嗦,他说:给我唱支歌好不好?我知道,他练的也是挽天功,伤病虚弱之时尤其受不得情感刺激,惊慌间,我只能想到我最熟悉的一首歌,因此开口唱:因为梦见你离开,我从哭泣中醒来,看夜风吹过窗台——歌声总是能让我镇静,阿微也慢慢平复下来。

我边唱边想,苏弗说过:世间再不让别人听到我的歌声。

歌声止的时候,阿微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的眼睛里有莫名纯真,虽然我向来对他有成见,但不能不承认,他的天赋美,大约会感动世间所有的人。

阿微紧攥的手已慢慢松开,他的眸子安静澄澈,看着我,声音清沁沁似从天外来:那汤只喝一次,并不会上瘾的,阿弗的自制力一向强。

至于你师父,毅力应该也不坏,七八天不给她续药,毒就可以解了,只是会受一些苦。

我明白了,原来是鸦片一类的毒。

我师父若上了瘾,就再不想离开桃源,也就不会泄露他们的住所了。

阿微这样狠毒的心!我想起那些吸毒者的电视剧,对阿微由衷起了怒意,不给他叫人,转身离开。

就让他在那里躺着好了,也算对他的惩罚!转过曲廊,见苏弗在树丛边站立,原来他并没有走远,也不知站这里多久了。

我与阿微的话大约他都听见了。

苏弗迎上我,脸上现出开心轻松的笑,我师父没事了,他对阿微也就原谅了,我却不能!快走到苏弗屋子的时候我说:阿微就像罂粟花,美的惊人,却是有毒的!苏弗温和说:等我让他向你赔罪。

抬手摇亭子边铃铛,两个青衣小童转瞬跑来,苏弗让他们去照料阿微,警告他们别多话。

我进屋子时,师父正在打哈欠,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无力陷在椅子里,我一阵心疼,好在师父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以为只是病了。

我要带她离开这里,否则,阿微什么时候再给她续药,怕是就戒不了了。

再有一个月就是我们成亲的日子,可我却不能等了。

我对师父说,收拾一下马上离开。

师父强打精神说:你还真别扭上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说给我听听?我自然不说,师父道:我喜欢住这里,喜欢这里的饭菜,而且还病着,不走。

再吵两天你们就和好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的?我威胁师父:您不走,我自己走,反正这里我是不再住一天了!我转身出门,阿期!师父在门内喊:我头痛得厉害,非得让师父这会儿陪你走吗?明天,明天一早再走,也许师父的病就好一些了。

我心一软,含泪答应了。

苏弗再来时,已换了崭新的锦袍,披了厚缎披风,头戴锦貂帽。

他方才沐浴更衣去了,我早发现他这人最经不得血腥脏污了,非得沐浴更衣后才缓得过来。

师父毒瘾发作,在床上折腾,烦躁不安。

苏弗点了师父穴道,将师父绑在床上。

师父惊恐的目光看着我,我的毫不阻拦定让师父吃惊了。

苏弗取出玉笛,坐在窗前吹,绵密的朝霞红细花锦纱窗前,苏弗微侧着头,墨青的锦绣衣领越发衬得他柔和如玉,雅致极了。

他吹的笛曲纯明悠扬,如轻快的儿童,行走在春三月,鹅黄嫩柳,呢喃燕子,最悠然不过的时光,最明媚不过的景象。

我听得入了神,师父也渐渐安稳下来。

晚饭后我终于开口对他说,明天我和师父要离开这里了。

苏弗的长睫毛低垂,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我说: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走。

我祈望又紧张地望着他,他若不肯,我怎么也不会放过他——苏弗点了点头,想说什么,终究只剩了沉默。

他的容颜看上去是平静的,可我知道他心里难过极了。

他用心地筹备婚礼,准备与我一起在这桃源过一生,却都被阿微搅乱了。

他们兄弟情深,他无法责备阿微,也无法劝说我改变决定。

与我去天山,对他而言,是极大的漂泊和失落。

他是男儿,自然不想依附我,何况他还有恶魔的身份,以后要怎样委曲求全呢?师父睡着之后已很晚了,我送他离开。

十月底的寒夜里,天空是满天璀璨的星。

我想起纳兰容若的那首词愿待沧桑换了,并辔数寒星。

梁羽生改了改,放在了《七剑下天山》中。

我问他:还记得吗?他说:记得。

于是一字不落地背给我听。

原来苏弗还是天才的记忆,有过耳成诵的本领。

我近乎崇拜地看着他,这么柔和的容颜,这么安宁的性情,这么天赋的才华,怎么集于一身的呢?夜色里走一会儿就冷了,我不由自主打个寒战,我最怕冷的了。

苏弗将我拉进他的怀里,用他的披风将我掩住。

阿期——他说,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我依在他温暖的怀里,听他继续说。

我能长这么大,成为现在的我,皆是因为有苏娘在。

她像母亲一样照顾教导我们三个。

我一直想,等我将来成亲了,我要和我的妻一起给她敬杯茶,叫她一声娘,你能答应我吗?我没想到他说的倒是这个,抬起头看他,他的目光那么温润诚恳。

苏弗道:明天,我们拜了天地再走好不好?圆了我这个梦,尽我的孝心。

我当然答应他。

他有这样的心,说明他是重情的人,我感动,心底更加爱他。

夜幕中,他的眼睛蕴着深不见底的情义,与天上的星光辉映,晶灿迷人。

你的眼睛里似有天上的星,一样的寒光烁烁。

偶尔我也诗意一把。

他说:谁说的,天上的星都是暖的。

他低下头来覆上我的唇,霎那间,整个灿烂的星空进入我的脑海,辉芒无限。

他说得对,我再感受不到寒冷,一切都是暖的。

☆、我的心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