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心奴

2025-03-25 16:33:51

那样善良温暖的爱一旦感受过,就再不会放手了。

-------------------------------------------------------------他的热望,让我迷醉也微有恐惧,我完全的慌乱,沉浸在情感的海。

到他放开我的时候我几乎连思维都没有了,迷迷撞撞的看着他,原来我是可以将自己完全交给他的热情与掠夺里的。

风在过,扫过脸颊,应该是极冷的,我感觉不到,只剩了唇被他咬吮后的微麻。

我的心在剧烈的跳,我喜欢他的亲近,喜欢他的气息,喜欢他的一切。

苏弗大约比我理智也清醒的多,他想带我到哪里去,最终只是紧紧地拥抱住我。

其实便这样,我愿意在他的怀抱里过一夜的。

苏弗一定叹息屋宇的布局,这么大的院子,除了亭阁就是轩廊,竟然没有一个暖和的地方可供我们厮守,风凛冽吹舞着我的发,他用大手将我的发拢在手心,低低地说了一句:太冷了,你回去吧。

他拥着我进屋子,当帘子再落下,门被合拢,他依依的面孔在眼前消失的时候,我的心是甜的。

师父是极有毅力的人,那样的痛苦中,她强撑着换上新衣,看穿着喜服的我与苏弗拜天地,拜苏娘、拜师父,夫妻对拜,从此我和苏弗就是夫妻了。

阿凡在旁边,笑着接受我们的行礼;阿微病了,一直没有出现。

然后我们便坐上车从另一条通道离开桃源。

阿凡与苏娘站在路口送我们,车行了很久,他们仍在寒风中站立着。

我感激苏娘,也许正是因为她,苏弗、阿微、阿凡才终究没有变成他们师父那样的人。

苏弗赶车,我依在他身侧,穿着暖和的轻裘,厚厚得如同大粽子。

一路上苏弗最大的操心事就是如何给我保暖,每日里强迫我喝辣辣的虎骨药酒。

我给他讲故事,许许多多的美丽爱情故事,电影,小说,戏剧。

风沙袭我们的眼,我们用纱巾蒙面,手在暖袖中扣在一起,肩靠着肩,他实在可以让我依靠一生一世的。

毒发严重的时候,师父被苏弗绑在车板上。

但七天后,师父果然症状渐渐消失,好了起来。

我没有告诉她中的是什么毒,她也没有问。

她一路上都是含笑看着我们,待苏弗尤其亲切,让我非常感动和安心。

我发现苏弗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能让身边的每个人都爱他。

白天行路,晚间我们一起蜷缩在车厢里过夜。

黑暗里,我和苏弗的手一直悄悄扣在一起,甜蜜中进入梦香。

我在睡前会遐想一下到了天山,师父会让我们住哪一所房子。

我们回到了天山。

将车停在马场,偌大的马场里,一个看守弟子也没有,只马厩里拴着成排的马。

三师兄、七师兄的马我认得,都在那里,也就是说,去天魔山剿魔的师兄们已经回来了。

上山时,山门处的几间屋子屋门半开,一个人影也没有,守山的弟子们哪里去了?这太不同寻常了,师父的脚步加快了,苏弗握住我的手,跟在后面。

我们走到松间居的时候,当先见一群怪异的人,他们有着高高的鼻梁,蓝色的眼睛,像是西域人,大约二三十人,手持武器,非常凶狠的样子。

廊间座椅上坐一位炫丽紫貂的艳丽妇人,苏弗的师娘——姚金。

墙边,天山的弟子们都在这里了,被野蛮捆绑着拴成一串串的,衣衫凌乱,不乏血污伤痕,显然是经历过打斗,此时都奄奄一息的没有精神。

师父!掌门!有人看见了我们,大声叫起来,悲愤,求救。

姚金悠悠站立,唇边现出高傲的一抹笑,对我师父道:二师姐,我回来了。

师父怒斥道:你竟然还有脸再踏入天山!你这是做的什么?难道你要背叛天山?姚金微一笑:二师姐,我从没背叛过天山。

十六年了,我做梦都会回到这里。

没想到我终于回来,看到的只是大师兄的墓碑。

师父沉黯道:大师兄被魔教教主你的夫君所杀,你绑了这些弟子做什么?姚金道:二师姐,大师兄死了,你难道还想继续做天山掌门?当年天山每次比武第一的是谁?是我啊,你连前三名都进不去。

可师父偏心,故意将倾心剑传给大师兄,又将掌门之位传给三师叔。

三师叔仁义,拆散了大师兄与我的姻缘,让你与大师兄成亲,然后将掌门之位回传给你。

我当年是怎么离开的天山,你忘记了吗?如今大师兄不在了,我还会再忍让你么?你的掌门之位该让给我了,偿还你欠我和大师兄的。

瞧瞧你教的这些弟子,个个不争气,天山要糟蹋在你手里了。

二师姐你猜,大师兄若地下有知,知道我回来抢你的掌门,会不会为天山的未来欣慰呢?师父持剑就飞冲过去,她们师姐妹登时打得翻天覆地。

姚金身侧的那些西域人都在看,我紧握苏弗的手,心惊胆战,问苏弗:谁会赢?苏弗面色阴晴不定,低声答:我师娘。

他的声音极低,姚金却在那边笑了:阿弗好眼力。

刷的一剑,逼得师父几乎摔倒。

我恐慌,拉苏弗衣襟:你去帮我师父。

苏弗微锁眉,不待答话,姚金在迅疾进攻的间隙笑道:阿弗你若倒戈,我可不依。

我厌极姚金对苏弗说话的语气,瞧苏弗没有丝毫动手的迹象,抬手便拔腰间的倾心剑,苏弗已握住我的手道:阿期,我若去,不放心你。

的确那些西域人皆持刀携剑,瞧来不是一般角色,苏弗若上场,那些人有可能围攻我。

可师父已落了下风,情形越来越危险了。

你先制服那些人。

我急了。

苏弗看了我一眼,拔剑就向那些西域人冲去,剑光到处,搅起滔天巨浪一般,忽然紫衣一旋,姚金抢入苏弗的战团,架住苏弗的剑,明媚的笑颜有些冷厉:阿弗,你当真要和我作对?苏弗的剑虽然未放落,但显然卸了力度,师娘,您放过云掌门吧。

姚金笑:你求我?你给怎样的代换?苏弗一直避开姚金的目光,姚金妩媚笑:你最好躲得远远的,否则我把你的过往都告诉你的小情人。

乖乖的,啊?姚金撤剑转身飞起,刺向我师父,剑光凌厉诡异,师父身形狼狈被她迫到崖边。

姚金边狠厉进攻,边道:乔家小姑娘,我不会杀你师父的,我要的是她答应我做天山掌门,我做了掌门,就收阿弗为天山弟子。

她抛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眼给我。

苏弗面无表情站那里,那些西域人被苏弗方才的武功惊到了,紧握兵刃,团团看着苏弗,苏弗手中的剑却慢慢收回了。

姚金若做了天山掌门,我还不如死呢。

我拿起剑就向姚金冲去,不管不顾刺向她的背心。

眼前剑光一闪,寒风拂面,手腕剧痛,手中的剑被大力荡飞,飞落山崖,而我已整个人腾空,待明白过来的时候,已在苏弗怀里,被他带离一边。

姚金的剑削去了我的额发,发丝在风中飘散。

师父用剑勉强支撑她自己立在崖边,她的脸颊在流血,身上也好几处剑伤,鲜血淋漓,对姚金道:你赢了我也没有用,你没有倾心剑,削不开神坛的锁,拜不了先辈师祖,做不了名正言顺的天山掌门。

姚金向那些西域人咕噜噜说了一番话,那些人便寻路向山下跑去。

在姚金说话的时候,师父向我招手,我挣开苏弗到师父身边,师父道:剑在人在,乔期,去寻你的剑!一掌将我推落悬崖。

我撞上树枝,然后滚落,在那样的瞬间,苏弗的手臂已抱住我,他再次随我跳下了悬崖。

我们顺着长长的斜坡一直滚到一个深深的洞穴中,摔落在厚厚的枯树叶上,我一直在苏弗的怀抱中,翻滚时,他的额头撞在一边石上,血流出来。

我连忙用绢帕捂住他伤口,这时,石洞里走出一个人。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容颜清丽,眉眼间一抹挥之不去的哀伤,想是浸染已久,让人心生怜惜,但神情是宁和的。

你们是谁?怎么从山崖上掉下来的?她柔柔的声音问我们。

我瞧她穿的是蓝白两色天山掌门弟子的固定衣着,知她是隐居的天山弟子,难道师父特意让我寻她来的?因道:我是天山掌门弟子乔期,魔教教主夫人姚金来抢掌门之位,掌门师父受伤,我的倾心剑也掉落山崖,现在有坏人正要去抢拾倾心剑,所以师父命我下来寻找。

她啊了一声,推开一侧窗子探头向外望去,想是看见了那些西域人,对我和苏弗说一声:你们稍待。

抓起身边剑就从窗子飞出去。

我紧张苏弗额头的伤,忙忙地将苏弗提供的止血药涂了,再解下巾带给苏弗额头缠了一圈,那么多血染我一手,我几乎要哭了,苏弗说:我无事,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寻倾心剑。

也从窗子飞纵出去。

我匆忙到窗边,原来我所在处是崖间,距谷底还有两丈高的距离,那女子和苏弗可以纵下,我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去的了。

因视线被树枝山石所挡,我看不见苏弗他们人,过一会儿听见了吆喝打斗和激烈的兵器击撞声,我的心腾腾跳,苏弗的武功对付那些西域人没有问题,而松间居那里师父不知怎样了?终于谷底的打斗声止了,我等了好一会儿,见苏弗背着方才女子从山洞另一个门进来,召唤我:阿期,快来帮忙。

那女子身上腿上满是血,显然已被苏弗简单包扎处理过了,苏弗将女子放在床榻上,女子面色惨白,从昏迷中醒过来,咬牙责说道:我说了,不要管我,快去救掌门。

……天山弟子,掌门为重,这个道理你怎么不懂?她竟然将苏弗当成了天山弟子!苏弗微有尴尬,目光瞧向我。

那女子费力道:你怕不是姚枫对手?我是心奴剑传人,可将心奴剑传给你,倾心剑加上心奴剑,就是世人所说的除魔剑法,有难以想象的威力。

你可能发誓,此一生都奉倾心剑传人为主人,生为主人生,死为主人死,惟命是从,不离须臾?……苏弗怔了一下,那女子着急道:怎么你不愿意吗?☆、不离须臾她的目光微有疑问的望向我。

苏弗已道:我愿意。

女子微笑:好,今日起你就转入我门下。

来,跪下拜师,跟着我发誓——她说话时已咳出血来。

苏弗看我,我向他点头,苏弗便在床边跪下。

那女子道:自今日起,我立誓成为心奴剑传人,终生奉倾心剑传人为主人,生为主人生,死为主人死,惟命是从,不离须臾……苏弗清润的声音复述了一遍,我不知他是不是有迟疑,可他惯常的沉稳安静,自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他的心理变化。

女子强挣着笑了,对苏弗道:去把菩萨净瓶里那本书拿来。

我这才注意到,高高的山洞那一侧竟是一座高大的观音菩萨像,宝相庄严,手中持一净瓶,苏弗过去瞧了瞧那丈高的佛像,三纵两纵便攀爬上去从净瓶中探手取了一本书下来。

那女子道:这剑谱就是同心除魔剑谱,前为倾心剑法,后为心奴剑法,皆是天山剑法里的招术,每一招都是配对的,同时对敌,有无穷的威力。

点手唤我道:来,把这两把剑拿去。

她将两把剑交与我,一把是我的倾心剑,另一把则是她方才携的锋芒刺目寒如冰魄的长剑。

女子对苏弗道:去,给倾心剑主人跪下,再发一遍刚才的誓言。

主人若愿意收你为奴,就会将心奴剑给你。

她这么一说,苏弗好似下了一下决心,才转身跪到我的面前,将方才的话又复述一遍,他说到惟命是从,不离须臾的时候,声音真挚起来,眼中有亮光在闪,唇边还有一丝笑意,我想他是乐于发这样的誓言哄我开心的。

那女子热切或者说紧张地看着我。

苏弗这么跪我面前,我有些不好意思,将心奴剑匆忙给了苏弗。

女子这才缓一口气,放下心来的样子,问苏弗:你叫什么名字?苏弗说:我叫阿弗,自幼是孤儿,不知道姓什么。

好,阿弗,为师叫梁楠。

你今日接了心奴剑,就要忠于自己的誓言,只要你在,就不要让倾心剑沾染上鲜血,否则就是你的失职,主人就可以不要你啦。

有爱则为心奴,弃爱则为逍遥。

你若做不了心奴,就还剑自杀吧;你若还剑离去,成为逍遥剑传人,为师会觉得丢人的,知道吗?我们既然答应终身为奴,就要做到。

过程也许艰难,但倾心剑主人未必比我们更有恒心——她说着,眼中亮亮的有了光彩,还有一丝顽皮:到她将倾心剑传给别人的时候,你就解脱了,可以将心奴剑传给另一人。

所以不许输,记住没有?是。

苏弗的声音未始不有些磕绊的。

你们快看一下剑谱,看有什么不懂的,问我。

我翻剑谱,苏弗在一边看。

那女子似乎急性子,不待我翻两页就道:你们挑一招比划一下,就足可以吓跑姚枫了。

来,给我演示一下。

我只会一招除魔剑法,也不知是不是这剑谱里的,当即执剑刺出。

好!女子眼中是惊喜之色,这是第七十二招,阿弗,你翻到七十二招,看心奴剑法是天山剑法的哪一招,在主人出招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出招,抢在主人之前刺向敌人。

来,你们一起试演一下。

啊,苏弗根本不是天山弟子好不好,可苏弗注目看了剑谱一下,就与我试演起来。

女子沉吟道:形似,但不是这样的,看来你天山心法领悟得还不够。

也罢,让乔期以后慢慢指点你。

掌门既让你们从这里下来找我,就是寄希望于除魔剑法,你们快去。

记着别与姚枫拼命,能吓唬走最好,若不能,也要沉住气逃生,除魔剑法的传承就在你们身上,别让这剑法失传了。

我和苏弗按那女子的指示从山洞里沿台阶走上去,台阶好似无穷尽,走得我气喘腿软,我心急,以为苏弗会拉我或背我上去,可他只是搀着我,脚下一点也不急。

我心里明白,他不愿意见他师娘。

他师娘掌握着他什么秘密呢?等终于出了地道我发现,我们已到了松间居!穿过天山弟子的曲折居所和宽敞的庭院就来在崖边,姚金,也就是姚枫,正将五六个捆绑的天山掌门弟子拖拉到崖边,然后,踩在一块山石上,问显然被点了穴瘫软在地上的师父:你真的狠心看他们死,也不将掌门之位让给我吗?师父道:姚枫,你敢擅杀天山弟子,就是天山叛徒,每个天山弟子都得而诛之,你还妄想做什么天山掌门!姚枫笑了,风中妩媚动人:怎么是我杀他们,是你啊。

其一你不该占着你本不能胜任的位子,不肯让贤;其二,你太笨,教的他们没有本领,结果被擒;他们可都是我动手捉住的,没有借助一个外人;其三,你心狠,为了自己的掌门名号,至弟子们死活于不顾。

唉,我真同情他们,拜了你为师。

二师姐,你不要不见棺材不掉泪。

姚枫说着抓起十三师兄,放在崖边:我数十下,你若不让出掌门,我可就撒手了。

杀死他的可就是你!住手!我手持倾心剑冲出来,指姚枫道:放开我师兄!姚枫美目看我,哧地一笑:就凭你——还是你身后的阿弗?阿弗可不是天山人,他就算赢了我也不是你师父的本事。

还是乖乖做你的天魔教教主夫人吧。

她说着放开十三师兄,袍袖一挥,袖中锦带银铃刷地向我击来,我尚没明白,已被苏弗携走避开这一击。

姚枫笑:阿弗你看好她。

免得我不小心伤了她你心疼。

我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耻辱,挣开苏弗的手臂,苏弗不敢勉强我,他的目光有莫名的深彻的悲哀,那样的愤怒间,我领会不了他的目光,只道:我不可能看师兄死的,你若不帮我,就别拦我!我一剑向姚枫刺去,当然是我会的唯一一招除魔剑法,忽然身侧一道迅捷亮光抢在我面前,眼前血光飞溅,迷了我的眼。

就好像练习时刺杀的靶子忽然消失,我懵了一瞬,然后看清,姚枫已被苏弗的心奴剑当胸刺穿,苏弗放了手,那剑就钉在姚枫的前心,微微发颤。

姚枫不肯置信地看苏弗:你杀我,……你对不起我——我们同床共枕,肌肤相亲——我怎样待你的……她抚住胸口,唇边弯出笑容,你告诉我,你爱苏娘……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苏娘……周遭的人也许没有人明白姚枫说的都是什么,姚枫的目光已转向我:你长得像苏娘,像极了……她倒下了,连同她唇边的笑,她的美丽,怨恨,和不甘。

苏弗一直木然站那里,动也未动,他不阻止姚枫说这些可怕的话,他的神情也没有一丝被中伤后的恼怒、羞愤或着急解释什么的,他就那样站着,目光停滞,看也不看我,麻木坚忍。

他那样子几乎是在默认,默认姚枫说的都是真的。

我来到师父面前,我的手在哆嗦,扶不起师父来,师父被点了穴,我无能为力。

师父看我的目光是悲悯的。

我不能再指望苏弗什么了,我去解师兄们的绑绳,绑绳系得都很紧,我用倾心剑一个一个削断。

然后,还有那么些普通弟子倒在一边,我一个一个去削绑绳。

我的眼泪滴落在他们的衣服上,当然不是为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的伤痕。

忽然,师父那边数声惊恐叫,我头一晕,仓皇跑回来,见师父已昏过去了,面色青紫,唇边溢出黑色的血。

怎么回事?混乱中我听见自己在哭喊。

十一师兄说:恶魔给师父服了毒!我怔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姚枫。

师兄们飞般过去搜姚枫衣襟,苏弗已过来,掌心抵在师父背心。

他的目光回避看我,但他这么一运功,师父幽幽醒转。

苏弗道:云掌门,可还有七珍还元丹?以七珍还元丹做药引子,我用挽天功为您排毒。

他的声音清平如昔,如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就是他的心理素质,我对他究竟了解多少呢?七师兄闻言跑回来,将一枚药丸塞在师父口中,瞧形状应是七珍还元丹。

七师兄匆匆对我解释说:天山上七珍还元丹就剩了这么一颗,被女魔头抢去了。

众人方要抬起师父回屋疗伤,哪知师父猛然抚住小腹,痛倒在地上,众人惊呼声中师父道:这不是七珍还元丹。

大口大口的血吐出来,苏弗不住输入内力也止不住。

血都是黑色的。

师父终于缓过一口气的时候看着我们,她的眼睛因痛苦而有泪痕,但出乎意外的镇静坚韧。

她问我:是十师叔梁楠传给他的心奴剑?我满面泪水点头。

师父道:好,苏弗,你已成为天山弟子,可以学天山心法了,记住你对倾心剑主人的誓言和承诺,违背了可就自动成为逍遥派弟子,再也没脸上天山。

师父再次吐出血来,苏弗应了一声是。

乔期,你是倾心剑主人,师父现将天山掌门传给你,跟着我念:尊华我天山,一统全武林。

我愣在那里,快念。

一旁九师兄催促说。

我迷迷撞撞念了,师父道:用倾心剑削开神坛的铜锁,将你的名字依样写好放进去,再铸一把锁封上。

师父的声音几乎是慈爱的。

泪封住我的视线,我只记得师父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来欲擦去我脸上的泪,手却忽然无力垂下,师父离去了。

我哭得晕了过去,醒来时身边是十一师兄哭得红肿的眼。

然后置办丧事,守灵,下葬,繁乱哀伤凄惨苦痛,好在一切皆有三师兄操持,我毕竟年幼又没有经历过,三师兄自动承担了一切事宜。

苏弗去告知梁楠来拜祭师父的时候,发现梁楠也伤重去世了。

将梁楠一块停灵的时候,又传来七师兄跳崖自尽的消息。

七师兄认为是他拿错了药害死了师父。

那一年的年底是在悲伤惨淡中艰难过去的。

天山接连下了很大的雪,刮着暴风,我每天一身重孝蜷缩在屋子里,拥着被子在火盆边看倾心剑谱。

师兄们更惨,他们要住在外面的棚庐里,这样冷酷的天气,不能食酒肉,忧伤沉郁挨过三个月的居丧期。

在前三天不能动饮食每日哀哭守灵期间,苏弗就为我争取来睡床、保暖、吃饭和服药酒的权利。

他说我体内有寒毒未去,不这样会有生命危险,师兄们也就不说什么,皆由他了。

他每日单独给我做饭,在师父的院子里开了一个小灶。

我饿了会有可口饭菜,渴了会有热水,炭火弱了他会来加火,服丧期间三月不得沐浴,他就不住将换洗衣服洗好叠好放在床边,真的像一个仆人那样照顾我,不过,是一个只沉默做事、不与我说话,视线都不与我接触的仆人。

晚间他在我住所外间打地铺相陪,漫长而难挨的夜里,我有时会哭醒惊醒,然后,外间的烛光就会亮,我看着那昏黄摇曳的烛光,知道他在那里,心会暖然后又有些涩,我知道,如果我召唤,他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但我不会唤他,也不去寻求他的安慰。

他躲我,我何尝又不在躲他呢?我没有任何力气问他问题,他既然不主动来解释,我也不想知道了。

在浑噩中将日子过去,不知,其实是最好的一个状态。

终于,三个月过去,春来了。

丧服即去,掌门弟子在我这里的议事厅开会议。

第一件事是负责服装的三师兄提出的规范着装。

其实规范的也就是苏弗一人,因为天山弟子都习惯了,掌门弟子只穿蓝白两色的统一服装,普通弟子只穿褐灰两色的固定款式,苏弗就不同了,他这人虽没有奢华嗜好,但从桃源带来的衣服皆精美如贵族公子,在天山众人间实在惹眼。

三师兄说的是:讣告已发,开春转暖,各处天山弟子以及帮派会来人拜祭吊唁,要整肃天山形象。

我应了,十一师兄便提出第二件事,取消我的小灶,恢复去汇香苑大家一起进食。

我同意。

会上还有一些别的杂事,但这两件事对苏弗影响比较大,其一是他只能穿普通弟子的衣着,每天上午掌门弟子在我这里开议事会,他褐灰的衣服守在门口,我的掌门师兄们一色蓝白衣昂首进入,对他冷睨加白眼,使他真如仆人一般。

其实本也没什么,他向来仆人衣服也能穿出公子风范,但那时是心情使然,现在的他每日木黯静漠,天山普通弟子的衣服式样又不美观,使他形神都如变了一个人。

其二是他不能在这里陪我吃小灶了,要去饭堂与普通弟子们一起吃饭。

汇香苑是小灶,饭堂则是大锅饭,众弟子们抢着吃的,他向来安静矜持,等到众人散去,锅里几乎就没有饭了。

他几乎每天挨饿。

其实也是天山弟子们排挤他,他本就是魔教中人,姚枫那日又那样败坏他名誉,天山弟子正统端庄,看他就鄙夷不屑,只因为他武功实在是高,众人才没动手招惹他,但讪笑冷眼是少不了的。

这些苏弗自然不会与我说,他很快消瘦下去,我以为他是有心事的原因。

他不向我解释,令我很伤心。

有时我想,苏弗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骄傲尊严惯了的,被姚枫这样揭露往事,羞耻心会使他宁愿放弃情感离去的,所以他的表现是不解释,也不再近我的面前。

他不走,自然有两个原因,一是心奴剑,他承诺了,不得不陪在我身边;二是天山心法,他终于成为天山弟子,困扰他的挽天功将再不会折磨他了。

而且阿微学的也是挽天功,他就算不为自己为阿微也得留在天山。

天山心法只能由师父或掌门亲授,他无颜面对我,就把自己定位成奴仆,他可以无尽的等待,等到我谅解他、主动示好的那一天。

他向来有耐心,我怎会是那样黑暗环境中长大的他的对手呢?有时我想我是不是该感谢倾心剑,因为这把剑我结识了他这人,又因为这把剑,将他绑成我此生不离须臾的仆人。

可我要的,是爱人。

这天,九师兄邀我出去看花,四月的天山,野杏花开了满山坡,马蹄过处,香远清芬,苏弗远远地步行跟随我们。

他不骑马,结果自己就把自己弄得更像个仆人。

眼前是树树的花开,如霞若锦,蓬蓬然绽放在青碧的天空,恣意说着春的欢颜。

花间树下,苏弗清瘦的身形立在那里,风拂起他寥落的衣襟,那一刻我不知为什么心一痛,想拥他在怀里,埋首在他的胸前,忘却一切,就此沉醉,一醉千年。

有花朵盛开的春天是崭新的、有希望的、美的,我在那清凉广远的春意中,想起一句话: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看花回来,我的心结打开了,我不再在意苏弗的过往,也不再在意我是不是像苏娘。

我们还活着,还生存在世间,为什么不给与彼此最大的善意呢?我曾那么爱他,他也曾牺牲性命为我,人生只向好的一面看,不是更敞亮更宽广吗?九师兄一定没想到邀我看花是这样的后果。

那天看花回来,我进院门的时候回头对苏弗笑:跟我来练武厅。

☆、羞涩莽撞时光我话说完后,自己都是震动,因为苏弗那样震颤般看我,他的眼中是感动莫名,是卑微、歉疚、愧悔,他也想回我一个笑容,结果泪花倒先上了他的眼,他扭转了头。

我豁然间明白,原来就像我一直在等待那样,他更是在等待,他等待得几乎绝望了,他以为我今生再也不会原谅他再也不会向他笑了,他固执地拼尽一切力气的守望,为着以为失去的再不会有的爱。

我坐在厅正中掌门的椅子上,他站在我面前,勉强浮出一个笑容。

曾经那么骄傲清雅的他,成为这样一个谦卑虚弱的人。

在这段感情里,他付出的和失去的比我都多,被折磨得也许就更惨。

我翻看天山门规,那是一本小册子,如学生守则一般,翻到掌门传天山心法这一页,我发现原来他还是要跪下发誓的。

我决定略去,再也不想泯杀他的自尊和骄傲了。

我微笑,说:你听好了,现在我背天山心法给你听。

四字一句,我背得熟极了,是师父教给我的,那时师父因我失去记忆需重头再来,目光无限爱怜,说你要用心记,某年某月某日的上午时光再不会来了,知道吗?于是我就记住了那一天上午阳光清亮的金线。

我走了一下神,再看苏弗,他的样子茫茫撞撞的,他在听吗?我停住,咳了一声,你记住多少,复述给我听。

他愣了一下,就像没听讲的学生被老师抓个现行,只背出第一句,再也接不下去了。

他那样好记性,故事里的诗词听我讲一遍就背得一字不差,这会儿学天山心法怎么这么差劲?他根本就没上心!你专心些行不行?想什么呐……说完我觉得我像上学时的老师训学生,忙悄然收敛。

阿期——对不起——这是这么多天来,他再次叫我阿期,我几乎都忘了他以前叫我阿期时的样子,所有的过往都随着这个名字回归了。

他想说什么,眼中含了泪,越发说不出来。

他单薄消瘦的身形在空荡荡的练武厅中颤抖,你原谅我,我可以为你重新活。

只一句话,我就彻底原谅了他,我站起身,泪满眼,不自觉走到他面前,他抱住我,哭出声来。

当我知道姚枫说的大部分是虚假中伤,——他因走火入魔被师娘救治、因中壮士断腕散被师娘救治除此之外一直远着师娘再无其他时,不解问他:你早为什么不解释呢?他说,你若信我你就会信的,你若不信,我解释也没有用的。

是啊,解释就是掩饰,就是讲故事。

我想起一篇小说里看过的话。

苏弗笑,那笑容应该就像《红楼梦》里形容贾宝玉的,又是咬牙又是笑。

他因走火入魔被师娘救治离不开蓬玄洞天,是阿微替换了他;他因中傅彦的壮士断腕散求师娘救治,说起来还有我的错。

而此后到武当山除魔会不过一个月,武当山大殿里他对师娘争杀一旁漠视,师娘受伤需喝人血他将侠客放走,听阿微给师娘血喝他异常愤怒——我知道,他对师娘没有情感的,他对师娘甚至是敌视抵触的。

我也早就清晰地想过,依苏弗清高坚决的个性,与师娘发生暧昧的可能性几乎没有的,否则,他不会宁死也不求师娘帮助他过挽天功的难关。

苏弗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但他对他师娘是非常歉疚的,她两次救他的命,他没想到会杀了她,他不知道除魔剑法会有他无法控制的威力。

姚枫再不好,对他却是最好的。

那是很久以后阿微告诉我的。

阿微说,因为师娘欺负苏娘,他们三兄弟心里都当师娘为仇人的。

师娘若敢对他们过分,他们会杀了她的。

阿微那么说的时候,是在解说他自己。

苏弗从没对我解释过,他从此再没在我面前提起他师娘一个字。

而我究竟像不像苏娘,此后我没有问苏弗,也没有问阿微阿凡。

苏弗爱我还是爱苏娘,这个问题就有如问一个丈夫先救落水的妻子还是母亲一样,根本不用问的。

我对他说:你知道吗?我总是害怕,梦中都会哭醒,怕你忽然离开了天山,再不理会我。

他心酸疼惜地揽住我:你在这里,我往哪里去?我看着他的湿润的眼,知道他的意思是说:你在这里,爱在这里,我也就只能在这里。

原来就算没有心奴剑,他已早是心奴。

五月,天山在迎来一拨又一拨的客人后,迎来了祁翾,他依然是随从成队,我以为他是闻讯拜祭师父来的,谁知,他来是为了苏弗。

祁翾锦绣少年春衫薄,淡衣雅服,标准贵族公子派头,一举一动间的优雅舒美令人赏心悦目,而且他还有明朗沐浴阳光的容颜——我对世间美好的人总是由衷欣赏的。

乔兄,我有话与你说。

当苏弗如乖乖的仆人给我和祁翾送上茶欲退出后,祁翾说。

苏弗微微笑地等祁翾开言,这一时的苏弗温和的如同自然界的草木,自在生长,枯荣随风,一切都潇洒不萦怀。

我满是爱的看苏弗,祁翾已站起来,离座向苏弗躬身一礼:小弟此来,是恭请兄长回府认亲的。

他的手中托出一枚绿玉佩,镂空一个祁字,四周莲花边。

苏弗站在那里,形神不动,说了一句:玉佩是假的。

我知道。

祁翾直起身来,道:父亲告诉我了。

错就错在当初是我派人快马送这玉佩给父亲。

父亲虽没说什么,心中却难免不想是我将这玉佩变成假的。

苏弗的眉梢好看的一动,祁翾苦笑了。

你竟然想出假玉佩认亲的主意,就为了天山心法吗?苏弗不置可否。

祁翾道:父亲前月从马上摔下来,伤病不起,言语间提到你,虽不明说,却是想见一见。

我此番若请不去你,这欺父灭兄谋夺爵位家产的罪怕是就坐实了。

可怜我一片热诚心却被你害!祁翾倒是有些玩笑的。

他说他当时真的将苏弗当亲兄长了。

苏弗只温润笑,并不多说什么。

苏弗同意去雁门关,但说:得掌门允可,掌门若同去我才会去的。

他还记着心奴不离须臾的承诺。

祁翾问:你们可成亲?苏弗只看我,我尴尬点头。

如今苏弗很会推脱,他不想答的事情一概推到我面前,因为我是他的主人他的掌门?那我不叫掌门师姐,可叫大嫂了。

大嫂你一定要答应,怜悯师弟一份孝心,否则我都没面目见爹娘了。

祁翾这么尊贵优雅的阳光帅哥纠缠哄起人来简直是无往而不胜的,我答应了。

苏弗说:正好,我们要去一次桃源。

是了,我几乎忘了,我还得续服阿微的生死相随花呢。

临行前开了一次掌门弟子议事会,会上我将天山掌门代理权交给十一师兄。

若论能力稳重威望,三师兄最强,若论与我走得近的是九师兄,若论最感激敬重我的是十三师兄,十一师兄自苏弗出现就离我远远,不怎么理我了,可我还是选了十一师兄,因为他的心最真。

有他代理天山,天山就永远是我可以回来的地方,若是旁人,也许就会有变化了。

想来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人,我选代掌门只为自己将来考虑,并不是为了天山。

我没有征询苏弗的意见。

苏弗对天山事也从不多言。

临走十一师兄送我们,他送了好远也不回去,终于将我拉到一边,憋红了脸道:掌门师妹,我有话说了你一定不爱听,可我还是要说,苏弗怕是将你当成了棋子,来天山不少的武林人都说,他竟当真成了天山弟子果然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还说你被他骗。

他这样的人品,你和他走我不放心!我不好说什么,安慰他:还有十五师弟同行呢。

十一师兄瞪着眼看我,我笑道:我若真被骗了就回天山来,到时你一定要安慰我,不许嘲笑我!十一师兄无话说,无奈看我们走远。

祁翾瞧十一师兄的样子向我笑,还向苏弗挑剑眉眨星眼,他是唯恐天下不乱。

难道他忘记了苏弗剑削锦香囊的事情?我发现自那以后,锦香囊再也没挂在祁翾胸前了。

一路上祁翾与苏弗说的都是与讫丹征战的事,男人到一起对战争天然的有兴趣,祁翾说:师姐你别回天山了,与大哥跟我去守边吧。

我说:你问你大哥。

苏弗只微笑,概不发表意见。

晚间搭帐篷,苏弗与我一间帐篷。

我们自拜堂以来第一次这么亲近单独入睡,两个人都有些脸红尴尬。

我说我给你讲故事吧,我给他讲《笑傲江湖》,只讲里面的令狐冲与岳灵珊。

我喜欢小师妹与大师兄的故事,喜欢那些人生最初的美好。

我还给他念了在网上看到的非常喜欢的一首诗歌:我想再次醉倒在草木青青的华山脚下我想重新登上冰雪晶莹的思过崖我想折下千尺峒畔带雨的梨花我想采摘一朵依山带水的紫色晚霞他们现在都叫我一声令狐少侠他们说我身怀出神入化的高深剑法他们猜测我何时能无敌于天下他们羡慕我无拘无束浪迹天涯我喝酒只是为了让泪水流下我浪迹天涯因为我无以为家我不想挑战武当松柏少林古刹我只是忘了是谁陪我舞起冲灵剑法。

他俯身过来,将我揽在他的怀抱中:阿期,你的故事中是我,我比不上他们,但会给你最圆满的幸福的。

我终于明白他并不是表面上的安静少年,他的热望让我窒息,而情爱开始在暗夜里生长萌芽。

他笨拙而真挚,冲动而克制,我因为羞涩害怕而拒绝,他则因为珍惜爱重而顺从我。

情感世界里被折磨的总是他。

我烦恼的问他为什么就不能安安稳稳让我枕着他胳膊好好睡觉呢?第二天我找到单独的时间数落他:还在三年孝期呢,不可以这样了,否则你去和祁翾睡去吧。

他通红脸求恳发誓再也不了,然后我发现,原来他的誓言是做不得数的。

我们在人生的路上慢慢成长着,那些年少再不会回转的羞涩莽撞时光,只我和他,在共同的记忆里,清清楚楚的记得。

☆、激动和感恩我对他说:我要在屋子的四周养一池荷花,一池绿萍,一池水仙,一池碧水专映星光,美不美?那是我从书上看来的,我没有借鉴诗词的用武之地,只好借鉴别人的行为艺术了。

他笑着爱宠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若在桃源,我们当然可以这样过日子,若在天山,大约就不可能了,自然条件不允许啊。

他不说,是听任我选择。

在我们相处的时光里,他从不为难我任何事。

他生存的意义好像只是为了我,我快乐,他才快乐。

我们来到了雁门关,祁翾打马进城的英武风姿的确动人心魂,少年将军的气势是地位和权柄烘托出来的。

我们拜见了祁广老将军,老将军面目久染战场风霜,英猛坚毅,眉宇棱骨鲜明,鬓发都如钢丝,坐在杏花林边的椅子里,虽着家常衣,一抬手,也似有千军万马在袍袖间纵横。

祁翾说苏弗像他父亲,我觉得只眼睛像,但苏弗的眼睛温润清澈,与老将军的凛冽之气相差太远;额眉脸型的轮廓瞧来也有几分相似,不过老将军的脸腮似乎被岁月的刀子猛烈的削刻,苏弗则是天生的圆润柔和。

也难为祁翾慧眼,竟能一眼看出苏弗与他父亲像。

若不是一定要找相同,我一点也看不出这两人像的,倒是祁翾的语声动作与老人家一脉相承,苏弗与阿微的举止神态更像一家。

老将军注视苏弗好一会儿,方说:坐吧。

可会下象棋?陪老夫杀一盘。

他倒什么都没问!苏弗说:我不会下,得您教我。

老将军一扬手,示意苏弗坐,苏弗就坐了下来。

石桌上刻画着楚河汉界,玉石的棋子分列两厢。

老将军讲了一遍规则下法,当头炮就开了过来。

苏弗看自己棋盘好一会,走出了经典的把马跳。

祁翾站他父亲身后,我站苏弗身侧。

我们两人观棋不语真君子,苏弗第一次下棋竟然也是举手无悔大丈夫。

他落子非常慢,属于不考虑周全不落子,落子之后吃了亏也处之安然纹丝不乱、唇边微微恍然一笑的。

他的气质风度实在太好,汗,我是不是太偏心,怎么看他都是好、都看不够呢?时间缓慢地过,祁翾在旁边都添了几次茶水了,终于出言笑道:父亲您休息一下,您的腿得活动活动了。

祁翾是个可人,眼瞧着他父亲要赢了,便止了这盘棋。

老将军停了手,端过茶来喝了一口,道:年轻人不错,明天我再教你。

老喽,腿脚不中用了,时间一长就酸麻,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了。

苏弗道:我给您按摩一下可好?老将军的眉锋一挑:好啊。

苏弗离座到老人身边,单膝跪下,一下一下按摩老人小腿。

他低着头,手有力而温柔,认真专注。

虽则我看不确切他的脸,却觉得他的情绪有些异样,他仿佛在用行动控制着内心的波澜。

为什么?他明知道玉佩是假的,他不需要祁翾帮扶什么,他的傲气使他对侯门公子的权贵也不会有所企图,何至于如此呢?难道,他真的是祁家丢失的儿子吗?老将军一直神色不动,最后连说了几个好字,令苏弗住了手,命管家给我们安排住处,起身被祁翾搀扶走了。

夕阳的淡漠金光里,苏弗站在那里,神情飘渺似雾,他很少这样神思不属。

因此进了屋子,只剩我们两人的时候,我握住他的手问:祁将军真的是你父亲,对吗?苏弗一笑:也许是也许不是,谁知道呢?我只是想尽我的一份心,他丢失孩子一定很痛苦的。

苏弗轻轻叹息:这一回竟是阿微对了。

我若拿了真玉佩来,依然会被怀疑真假,倒不如现在这样,还可以安心一些。

明日,我们便走吧。

他那样强悍的心灵,竟然受伤了。

我说:也是,你能从魔教教主做到天山弟子,谁敢信你啊。

他瞪大眼睛,这算是安慰我吗?我笑欲逃,已被他捉到怀里,吻上来。

世间只我是他的。

我心中微微替他唏嘘,想着他不幸的身世,无限同情怜爱。

早晨我们向祁翾辞行,祁翾惊大双目,那怎么行?父亲说今天要带你去跑马场呢。

我向苏弗点头,苏弗也就留下来了。

我发现,苏弗的心虽纤细如发,但自愈伤痕的本领也是一等一的。

祁将军与苏弗在跑马场上了马,来,跟上我!祁将军道。

马踏生烟,两个人旋风般驰去。

祁翾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对我说:我觉得乔兄好像真的是我丢失的哥哥,你认为呢?其实就算玉佩是真的,你父亲也不会轻易认长子的,涉及到家业继承还有你,不会凭一枚玉佩就相认的,对不对?祁翾不接我的话,眯眼眺望着烟尘起处:昨日下棋父亲很欣赏他。

思维缜密、聪慧过人就不说了,难得的是还可以跳出来,知道那只是一个游戏,不执迷于胜负得失。

他在江湖中是魔教教主的身份,肯跪下来给我父亲按摩,看得出来,是真当我父亲为亲人,我都被感动了。

感动是有的,怀疑更是有的,他们不会以为苏弗做戏意图谋夺祁家家产爵位吧。

苏弗的真心挚情落在这些贵族官宦人家眼里,会不会如万花筒一般幻化出各种想象呢。

远远地祁广苏弗满面欢欣兴致勃勃的纵马并辔归来,祁广探身从一边的兵器架子上取来长枪,对苏弗道:接招!两人便乒乒乓乓打起来。

现场看古代将军骑马作战果然惊心动魄,虽然我对苏弗的武功很有信心,有时候长枪刺去,也是不敢看的。

老将军非常骁勇,大叫着好!一遍遍圈马再来。

苏弗用的心奴剑,在这样的战场上有些不趁手,但应付老将军还是绰绰有余的。

两人直打到午时,祁将军将遇良才一般的兴奋,说:随我去喝酒!将苏弗引兵营里去了。

下午,两人被亲兵卫士搀扶着送回来,那是我第一次见苏弗喝多酒,苏弗见我笑着唤阿期,孩子般扑抱上来,张牙舞爪的。

看得出来他很高兴,人都站立不稳了,赖在我肩上只管撒娇。

这个人连醉酒都是这么可爱!第二天上午,苏弗又被老将军叫走登山去了,午时都没回来。

下午,祁翾携棋盘过来,说:师姐,下盘棋吧。

我知他此时的心境,就好比十八年来的独生子女,忽然来了一个哥哥分去了父亲的爱,一时半会儿不好适应的。

我笑:下棋啊,好,我给你摆个棋局。

我小时候好胜,与姨家表哥下棋,赢不过人家就翻棋谱背残局,当时家里有本《象棋古谱残局选》,我专挑棋子少的残局看,研究明白了好去赢人。

当下给祁翾摆了一个车破双士相,祁翾三番五次变招都是输啊,乐得我得意洋洋。

一连几天苏弗都被唤去与祁老将军出游,老将军不带祁翾去,可怜的祁翾只得陪我在杏林研究棋局,当我将会的棋谱残局卖弄殆尽的时候,苏弗已学上祁家枪了。

那是很重要的变化,说明祁老将军变相承认苏弗为祁家人了。

我不知道苏弗是怎么做到的。

总之在他学了祁家枪后那天晚上回来时,他的笑容是真心欢乐,眼角唇边俱是深深的甜美。

他将我揽在怀里,再不放手。

他的怀抱那样热烈,他的眼睛那般迷人,他的举动我再无法抵挡。

在日复一日的退让里,我终于被他的欲望融化,那一天,他从男孩变成男人,我从女孩变成女人。

他的激动和感恩永久留在了我记忆里。

我说,我不明白,每对夫妻都是这么亲密恩爱,为什么后来还会吵架还会反目成仇呢,他们忘记了最初是怎样的爱、付出和美好吗?是的呢,苏弗亦赞同点头。

我们相约,要永远这么幸福甜蜜的生活在一起,一生一世。

我们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相信我们一定会做到,会成为世间最幸福的那一类夫妻。

祁老将军令祁翾带我们去京城,也就是说,让祁翾的母亲看一看苏弗。

祁翾与我们上路了。

想来祁翾真是一个品质很好的少年公子,他对苏弗的情感可谓错综复杂,但一直友好真实相待。

路上我与苏弗坐在车中,看山野风景,看城镇风情,他骑着汗血宝马就那么风姿翩翩笑着在一边相陪。

沿途我们住的都是官府驿馆,他向那些官员介绍我和苏弗说:这是我师姐,这是我大哥。

官员们很客气地与我们相见,将我们当成他的朋友。

每一处官员都殷勤设宴,祁翾大咧咧地坐主客的位置,尊贵之态毕显。

那些官员都很逢迎他,不乏吹捧阿谀之词,祁翾一概受之安然。

席间总会有歌妓舞女,官员们会说这是本地最好的特意选来陪他的——祁翾习以为常的嗯,遇见出色的还会就势应景说笑,也不知真心还是假意。

虽然有我和苏弗在场,他该是很收敛了,但那些风流女子娇声婉转依他身边不住口地唤他多情公子,个个花枝招展,妖娆妩媚意欲搏他一个喜欢一些赏赐,他也大方的很,一扬手,随从便会各种小玩意送上,什么金裸子扇坠子,不一而足。

离开时,官员们总会将大包小裹的礼品装上车,祁翾会对那些官员很谦诚地推辞说不要这样太破费了家父会责备的不用的 多谢,然后翩然上马,其实他对那些礼物看也不看。

我想,苏弗若不是被他师父掠走,大约也如祁翾一样,成为天之骄子官二代,倜傥世间,游戏花丛?苏弗倒是对一切都很无感,我无端地想起师父的话:每个美少年都会长大。

苏弗若真的走入祁家,会不会受环境影响而改变呢?我说:我不许你变成祁翾那样——万花丛中过,满楼红袖招——遵命。

他笑答,态度一点都不诚恳。

那样的女人,不许接近,看也不许看!是。

你放心,我有洁癖。

他这么正经一说,我差点笑出来,揪着他衣衫继续逼迫:发誓!好,发誓。

他装作乖乖的样子太可气了。

我说:将誓言写下来,装裱好,挂墙上,以后随时背诵随时看。

是,我的主人。

他下一个动作就是将我温柔揽在怀里缠绵,结果让他写誓言的心愿一直没有实现。

☆、悄悄的吃醋我们来到了京城。

帝京繁华,街道楼宇行人果然别有不同,但对我来说,还是微有遗憾,我们进城的时候,方下过雨,黄土道上满是积水,城市的下水是个问题,马车几次陷进泥浆里。

因暴雨方晴,路人稀少,端庄富丽的古式建筑在雨后鲜明又静默。

京城便这样在我面前拉开了帷幕。

那时我还只是一个观光的心,并不知,我以后的岁月会与这个城市连在一起。

马车驶入祁府后门,有小厮铺好布垫,我和苏弗下了车,来到廊上,然后随祁翾沿长廊去往主院,他祖母住的地方。

沿途小厮仆妇皆举止有度,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门风端正、管理井然有序的家庭。

宅院风格高大肃重,细微处有着经受得住时间洗涤的精雅。

仆妇打起湘妃竹帘,祁翾亲切地笑邀我们进入正堂,一围的妇人簇拥一老夫人,那老夫人姿仪威严端方,双目炯炯有神,我忽然间想到贾母,——贾母应该会比她慈爱些吧。

祁翾满面笑行礼,见过祖母、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四伯母、五伯母、然后见过他母亲——一个明显在众妯娌间尊华出众气质高雅的女子。

祁翾行礼的时候公子哥作风怡神悦目,然后就向老夫人引见苏弗和我。

其实我们一进来,众人的目光就都在苏弗身上了,她们一定早得到了信息,对苏弗也就有各自的品量。

苏弗上前,步子宁静如旧,但他突然跪了下去,口中说:拜见老夫人。

端端正正磕下头去。

他的声音有着复杂的情绪,一下子感染了在座众位妇人的心,那老夫人微一怔,说了句:好,你近前来。

苏弗起身至老夫人身边,再次跪下去,他仰起脸,尽力保持微笑平稳的情绪。

那老夫人仔仔细细看一番他,对一旁的祁翾母亲说:翾儿娘,你来看看。

她的上了年岁的声音有些微颤。

六夫人走到老夫人身边,那个美丽女子此时是怎样压制自己的激动痛苦,那是一个失去长子多年的母亲能有的表现。

苏弗忽然便跪下,向六夫人深深地磕下头去,他什么也没说,伏在地上不起,他流泪了,双肩微颤。

苏弗的真情流露感染了一厅的人,不少人扭头掩面拭泪。

六夫人眼中亦有泪花闪,她扶起苏弗,温柔说:快起来。

然后看向我,这是令夫人?我方要随苏弗行跪拜礼,六夫人已拉住我:不必多礼,远途而来,一路辛苦了。

回首对老夫人道:媳妇先领他们去‘香远益清’住下休息可好?以后说话的日子长着呢。

老夫人揩泪点头。

六夫人含笑携我们离开厅堂。

这真是一个镇定安然控制情绪水准极高的夫人。

祁翾没跟过来,留在了老夫人那里,他一定有许多来龙去脉要对老夫人讲。

六夫人虽拉着我,目光却在苏弗,苏弗已平复了情绪微笑看六夫人,六夫人唇边就现出笑,他们还真像一对母子,表达感情皆柔和含蓄内敛。

六夫人说:这是翊儿——我丢失的长子三岁前住的地方。

那一年翾儿重病危急,请了太医、各地名医、游方道士和尚,混乱中,翊儿就不见了……她的泪珠成串落下来。

夫人不必伤感,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劫数。

夫人福厚,上天一定会眷顾您的儿子的。

苏弗眼中溢满了泪。

六夫人点头,与苏弗室内坐下,说:孩子,让我看看你的手可好?苏弗依言将双手给她,六夫人纤秀的玉指托着苏弗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细看下去。

她在看苏弗的斗,苏弗十个手指全是斗,我曾经数过的,笑说他是有福气的人。

六夫人方才在大厅里不看,到这里看,一定是给彼此留余地,怕认错了人难堪。

六夫人的手微微颤起来,她的手指划过苏弗的手心纹,苏弗有清晰干净的极长的智慧线、情感线、生命线——六夫人忽然低头伏在苏弗的双手上,哭出声来。

苏弗美丽的双眸中满是泪,到这时候,我相信,六夫人一定也确认了苏弗与她失去的儿子的一致性。

否则那么端稳的夫人,不会这么情绪失控。

可是她最终侧头用绢帕拭去了泪,恢复了静柔,目光湿润瞬也不眨地看苏弗,声音求恳:孩子,你答应住下来可好?她没有叫苏弗儿子。

苏弗点头,泪落衣襟。

送六夫人回来,苏弗停在门槛处,蹲下来,抚摸那新漆过的木质门槛,说:我记得,小时候我总是乘人不备,努力的翻一个高大的门槛,那门槛对我来说太高了,我得整个身子爬上去,保持平衡,不让自己摔下来,然后翻下,跑出去——苏弗笑了,手指探入门槛边上的一个小洞,那洞太小,他的手指已伸不进去了,我那时是能伸进去的,我记得很清楚。

他的唇边泛笑,回到了童年。

那时他三岁,已经有记忆了。

苏弗说,他一见老夫人,记忆的闸门就打开,老夫人的颈上有一个小肉垂,他旁的都不记得,但幼年时用小手抚弄那个肉垂的温暖记忆非常深刻,因为那好像是冒犯的行为,不可以的,但肉垂的主人非常宽宠慈爱,允许他做。

他说这些的时候,眸中满是泪,我欢喜地抱住他,为了他找回失去的亲人家园而庆幸开心。

我们住的香远益清居是一个安静典雅的小院,紧临六夫人的住所,与祁翾的住处隔着六夫人的院落,因此距祁翾也不算远。

院外不远处是一座堆积起的小山,山上有亭,可以望见我们的院落,暑天窗子又都是开着的,因此我与苏弗的私人空间很小,对于习惯于每天在马车里腻在一起的我们来说还真不习惯,夫妻两人对面只剩了眨眼笑,拉手都会被外面行走的丫鬟仆妇们看见,亲他一下就更像做贼一般。

我是无所谓的,苏弗则很注意影响,也许因为这是他的家有关。

在祁府我开始更深的认识苏弗。

我们已是世间最亲的人,可有时我觉得自己并不算透彻的了解他。

他的一举一动常在我想象之外,比如他的认亲。

我们这么住在祁府,可祁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承认苏弗是祁家失落的长子,包括温柔的六夫人。

我一直怕苏弗伤心或寒心,但苏弗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他真心诚意全力以赴地将祁府的每一个当成亲人,对祁府人对他的隔阂视而不见。

他有着强大的内心,想做的事就倾力而为,不计结果得失,诚心得让人不感动也难。

他又有那么挚真的目光,纯良的笑容,谦诚的举止,很快俘获了祁家满门女眷。

——除了祁翾和远在雁门的祁老将军,祁家主人是清一色的女子。

女人都善良心软,何况苏弗还这么清新好扮相,他的女人缘简直达到顶点。

在苏弗每日陪祁府的女将们练武比划刀枪的时候,祁翾整日与京城的公子们聚会赏花饮酒,经常深夜不归,祁府的长辈们提起祁翾都是唉的叹一声,然后说这个风流浪子真是没救了。

祁翾那么大好少年在家中竟是这样的评论,真让我始料不及,人不可貌相吗?可有一次我在香远益清院外的畅风亭上看见,远远的水畔山石边,祁翾与一个纤娜的少女缓缓行走,那少女很素淡的装扮,风度举止却绝不同于丫鬟,月白夏衫,豆蔻绿的丝裙,乌黑的长发,发髻簪一枝小小白色丁香,风一过,丝绸飘带轻扬,我便是一呆,丝绸可不是要穿出她这样弱柳扶风的样子才是最美?他们走着走着,渐渐止步对望,微风袭来,祁翾伸手将少女的一缕鬓发拂至耳后,那么温柔,那么情不自禁,让我看呆了。

世间竟有这样美好的情愫。

这一定就是他那位表妹了。

这么几天来,围着老夫人那么多女眷,我却从未见过她。

这时候的祁翾,不管是气质风宇,还是容颜表情,任一个女子看了都会爱和赞叹,绝对标准的梦中情人、如意郎君。

祁翾还有这样令人赞叹的一面!所以再次验证了苏弗是祁家人,他们家人每人都似有多面,俊朗飘逸风流蕴藉全不在话下。

包括我的苏弗。

苏弗的贵族公子哥气质在祁家突飞猛进地培育、发展。

祁家很有几个出色的小姐,祁翾的妹妹、表妹、远房堂妹,十三四五岁不等。

初见时,这五位小姐都很矜持,眉目举止间是大家小姐的良好风范,各有秀美出众之处,让我钦羡喜爱,如坠红楼梦里的大观园。

过了几天才明白,同入大观园的不只是我,还有苏弗。

他喜欢倾慕的正是这类教养良好的闺中女儿。

祁家的女儿还都是会武的,使刀弄剑,就更加天真烂漫,苏弗很快成为她们绝好的老师,谁有他这样的温柔耐心!我悄悄的不可避免的吃醋了。

六夫人也很让我头疼。

这是一个风度举止绝对高贵的夫人,我爱慕她的美和风姿,她的美和风姿却也高贵到我自惭。

只要一到她面前,她那么温柔优雅的说话行事,我就立即觉得自己是一个民间粗野女子,什么规矩都不懂!老夫人就更不用说了,她炯炯有神的目光总是穿透力极强的扫过来,威严的审视我、提防我,还背着苏弗话里话外地警告我要守本分,不要希图从祁府得到什么。

老天,若不是苏弗沉浸在找回失去的亲人家园的快乐,我会贪图您这里什么呢?大鱼大肉燕窝海参?难道我们是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估计因为苏弗表现良好可人疼,老夫人的矛头主要对准我,每每对话都似要敲打我一番。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从祁翾随从那里听说了我嫁祁翾又嫁苏弗的事,对我大有成见。

认为我就是江湖里一妖精祸害,魅惑了她俩宝贝孙子去:祁翾对我太亲近尊重(我是他掌门啊),苏弗又对我太纵容宠爱。

毛老人家说:与人斗,其乐无穷。

那是因为人家有智慧,我,痴人傻福好了。

为了苏弗,我打定主意不管风刀霜剑都尊老敬老笑颜相对,做纯洁无知永远不会被伤害到的小白兔,一问摇头三不知,然后我行我素,概不放在心上,反正你家也没认苏弗为儿子啊。

估计是我的善良娇憨(汗``),苏弗的无敌魅力,祁府的几位小姐和旁的夫人们倒是待我颇为友好,看得出来她们喜爱我,拉着我游玩、下棋、诗词联句、学武,在她们的周旋掩护下,我日常在老夫人面前的日子就跟八点档家庭剧似的,非常热闹有趣,我们在祁家白吃白住了将近一个月,苏弗说:我们走吧。

我诧异看他,他每天这么热情洋溢真情挚爱的忘我投入,说走就走了?难道惹上了祁府哪朵桃花不成?苏弗说的却是:你要吃生死相随花了。

我几乎忘了!有我这样糊涂的人估计也是人间一景了。

我置身于祁府的眼花缭乱温柔富贵乡,将江湖往事差不多忘光了!是啊,还有阿微,还有生死相随花。

☆、教育是大问题因我们要走,祁府为我们开了欢送宴,在老夫人的院落,坐了满满一大桌人,柳拂香风,筵开玳瑁,非常热闹。

经过祁府的历练,我随苏弗学了不少本事,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祁家的款待,与我爱的祁府小姐们夫人们说笑,不想我在这里是什么身份,也不在意六夫人的云端高雅和老夫人的另眼相向。

那一天我因换了新装得到众人的团团称赞,她们说我的衣服配着我的发辫好看极了,怪不得我一直不盘发髻——其实是苏弗只会给我编辫子——我当然不说出来,只是笑。

老夫人和六夫人这么长的时间也没改造得了我未婚少女般的发辫,早睁一眼闭一眼听之任之了。

五位小姐舍不得我走,拉着我的手直问什么时候还来,送给我各式女孩家的可爱礼物,大赞我送她们的书签、布偶——包装精美,式样新奇,还附赠情感箴言。

我喜欢她们对我的喜欢。

可恶的祁翾迟到缺席,明知我们要走,上午还出府与狐朋狗友聚会游玩去了。

菜上了一半他才匆匆赶回,进来先在他母亲耳边小声说了一番话,六夫人的神色当时就变了,起身来到老夫人身边附耳细语。

祁府女眷都是敏感人,席面上安静下来。

老夫人的脸色凝重了,长出一口气,看着桌边众人,开言道:呼延家的五小子出事了,被皇上下旨关到大理寺监狱,要求从严惩处。

一桌人倒吸一口冷气。

如今我已知道,祁家与呼延家祖辈父辈两代都是战场上生死过命的交情,祁翾的姑姑、堂姐都嫁入呼延家,祁翾本人也差点娶呼延家的小姐,据说祁广带祁翾过府谈论两家亲事的时候,祁翾在呼延家借酒调戏人家丫鬟,闹出很大绯闻,婚事不了了之,祁翾回来被祁广痛打一顿,又绑去呼府赔罪,结果赔罪回来祁翾就逃了,逃去了青楼,成为当时京城最大的花边新闻。

祁广气得声称没有这个儿子,祁翾就在京城花柳地游荡。

说来这祁翾也挺有性格的,十五岁的侯府俊美公子,每日里与京城名妓们郊游谈唱,身无分文,名妓们倒养了他一年!祁广拿这唯一的儿子没办法,丢不起人,眼不见为净,请旨督守雁门关。

出发前夕,祁翾自己倒回来了,给父亲磕头赔罪,追去了雁门关。

我旁听这故事也明白,祁翾的所有作为都是为了逃脱与呼延家的婚事。

呼延家与祁家都是本朝开国功臣,呼延家封国公,祁家封侯,呼延家比祁家官爵高一级。

现呼延琼大将军统领军权,为人正直端方,在朝中很有威望地位,皇帝从来都是尊重有加。

如今出事的就是他的五儿子。

所以教育是大问题啊。

这呼延五公子年岁十九,走马街头,踏死一民妇,毫不停留,回首来一句类似我爸是李刚的名言。

坊间人敢怒不敢言,民妇遗下的十二岁的孤女抚尸哀戚哭泣,惊动了一江湖女侠。

女侠带着那孤女在天子狩猎时拦驾告了御状,天子威怒,下旨严办。

今天上午,呼延五公子在与祁翾等人饮酒赏花时被官府缉走,呼延大将军去皇宫请罪,京城震动。

我当故事听,觉得女侠做的对,太了不起了。

——丝毫没有政治敏感度,与苏弗上车离了京城,还一直津津乐道的。

苏弗却一直微锁眉头,他有心事。

苏弗就是这点不尽人意,他太喜欢沉默,有事情很少讲出来讨论。

我问他:你想什么呢?他说:没有什么。

我再追问,他就说:你不要这样,让我很紧张。

坦白思想他会紧张,我只有尊重他的习惯,不再问。

那晚我们一直赶路,苏弗驾车,我倚在他身边,迷迷糊糊睡觉。

醒来时已在深山老林,清爽的晨风沁人心脾。

苏弗停了车,将我从车上抱下来,亲昵说:没睡醒吧?要不要我抱着你?要!我当即说。

小心啊,林中有蛇、豺狼虎豹……吓得我抱紧他,他就笑。

苏弗有时候也跟孩子一样。

可他有心事,他瞒不过我。

晨间密林里到处是湿漉漉的露珠水汽,我们的薄衫很快打湿了,到山顶时他放下我,我放眼一看,见到了熟悉的木屋鸟巢,天,这里是桃源!我惊叫。

苏弗难以置信:你不会才知道吧?本人顶级路痴。

我嘻笑。

他轻掐我脸颊:将你卖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多留点心。

有你在身边嘛。

我分辩,然后说:嗯?对我不满意了?比不上祁府的小姐们聪慧?他一脸无辜懊恼:你又来了,我对天明誓——跪下,跪下才显得真诚。

我撺掇。

他故作苦笑四面看:报告夫人,地面泥泞得很,为夫怕衣服脏了你还得洗。

笑得我捶他。

他忽然不再笑闹,轻拉我衣襟,低声说:你看,阿微接我们来了。

山下一条河流,阿微划小舟而来,朗润的晨光中,白衫少年俊美如画,袍袖携风,姿仪挺秀,水波映影,飘然若仙。

☆、阿微有罪大半年多时间过去了,阿微就似世间精心栽培的花,转年绽放,成长之后的美丽,愈加亲切璀璨。

他,是他自己培育的。

苏弗牵了我的手下山去。

我发现苏弗在阿微面前倒是一点也不避讳。

阿微站在岸边,非常谦恭和气亲切地唤:二哥,二嫂。

一如以前苏弗的招牌笑容,无比的深道行的表演。

如今我已经被苏弗训练出来了,能看得清他们兄弟间的真心假意。

苏弗完美无暇地温和点头,转身殷勤扶我上船。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会掩饰做作。

他们都在乎对方,因隔了旧日的一堵墙,谁也不好走过,便这么累的对耗着,等待着另一人率先投降。

阿微接我们来,已是做了一个姿态,但苏弗还不肯罢手,继续逼迫阿微。

可怜的阿微只好继续放低姿态,恭候我们上船,谦卑地坐下来摇浆。

他的雪白衣衫在晨风里拂动,如青山碧水中寂寞飞舞的白蝴蝶。

苏弗握着我的手只温存地向我笑,安静的水声中,阿微只好没话找话地说:二哥,昨日苏娘说枝头喜鹊叫,应有好事到,今天一早你们便回来了。

苏娘阿凡可好?苏弗的话语中有了一丝亲和。

苏娘很好,阿凡开春逃了,一直没回来。

你就让他走!苏弗严厉了语气。

阿微垂下头去:他有腿脚,我拦不住他;他每日闹,我也心烦。

他现在在哪儿?苏弗问的语气好像阿微一定会知道似的,果然阿微答:在京城。

我给他兑了一个酒楼,他在那儿做老板。

他的志愿是喝遍天下的美酒,这可不是如愿了?苏弗轻笑:酒楼叫什么名字?惠惠。

惠惠?他自己改的名字。

姜家将他打出来,险些要了他的命,还是我将他救回来。

姜家姑娘就站在那里看他被群殴都没出手。

阿凡现在每日醉酒,说自己是亘古伤心人。

阿微上岸系船绳,看苏弗扶我上了岸,阿微说:二哥,并不是每人都幸福如你能遇到二嫂。

他站在苏弗面前,容颜真挚。

他再努力向前欲和缓一步,那真纯的眸子任谁看了都心软,苏弗却只是转头向我一笑,扶着我向前走了,将阿微遗落在那里。

久久,我听见阿微的脚步声跟上来。

我忽然觉得不用记恨阿微了,因我听了他孤寂的脚步声都是心酸。

苏弗欢喜见了苏娘,他见苏娘并不行礼,我也只好微笑点头致意,苏娘的喜悦隔着面纱都能令我看到,那真让人心暖。

苏娘转瞬端上来可口早餐给我们吃。

苏弗陪着苏娘说了好半天话,全是过年话,将天山的日子美化得幸福无比,他不提我师父的过世,只说我如今做了天山掌门,无比以我为荣的样子;还说了去雁门关和京城认亲,好像祁家已认了他一般。

我就在旁边他说这些也眼不眨,脸不红,连我都被他说的童话般美好感动了,以为生活果真那样祥和美满。

苏弗原来还是编故事哄人的天才。

我由衷觉得苏娘幸福,因为她有阿弗阿微阿凡。

我们回至苏弗的住处休息。

屋子里纤尘不染,显然一直有人打扫。

我安置东西的时候苏弗出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

我想他大约是找阿微去了吧。

果然,许久以后,他和阿微一起出现。

阿微的白衫外罩了件柠檬色外衣,那衣料是极飘逸的夏绸,鲜亮雅致,他的脸色却被映衬得近乎苍白。

他右手托着食盘,盘上一只紫砂小碗,我一见了那碗,心咚地就跳起来。

阿微低垂着眼睑,微抿了唇,走到我面前,屈膝跪了下来,我一惊,阿微已清晰开口道:阿微有罪,对不起二嫂,请二嫂随意责罚,只不要打死我,因我明年还要给你熬这药汤。

他说得艰难,我更是听不下去,眼中莫名的转上泪。

我不知道苏弗怎么逼迫的阿微,眼前的阿微就似一个被逼着认错的孩子,委屈,不甘,还有一丝倔强在里面。

他又那么美,容颜表情就愈发让人心碎。

我接过汤,咕噜喝下,汤极美味,可我恶心欲吐,苏弗来扶我,我拉住苏弗衣衫,对阿微道: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阿弗好,我不怪你,阿弗也不怪你的,我知道。

你快起来。

阿微的鹰眼蒙了雾,他站起来,目光一直在地面的青砖,稍停片刻,转身冲出去了。

我抓住苏弗,不知为什么自己竟是在哆嗦,苏弗有力地抱住我,在我耳边不住地说:对不起阿期。

他其实比我还难过。

我无意间触到他手腕,被纱布包缠了一圈,我忙缩手,苏弗说:阿期,你有世间谁也比不过的宽大的心,你这么纯洁善良,让我——还有阿微愧悔自责。

我不能让时光回头,你原谅我。

他何至于如此沉痛内疚?我抬手轻抚他的额发,笑着说:没关系啊,我喜欢。

对了,我给你讲吸血鬼的故事好不好?我笑着讲故事,直到他肯笑为止。

苏弗开始安排接苏娘去京城住,因苏弗说要带苏娘去看她的家人。

我毫不怀疑此前阿微在京城兑酒楼,与苏弗的认亲也相关。

阿微做事从来都有目的,不知他的父母何人?苏弗说,阿微是在为师父入殓时在棺木底下发现了三个木匣,分别写有他们三人的名字,其中写着弗字的木匣里有一镂空祁字玉佩。

苏弗见过祁翾的玉佩。

他们对祁翾的身世稍加调查,就了解到祁府丢失长子一事,那是京城人尽皆知的旧事。

至于阿微与阿凡的身世,阿微只告诉苏弗,阿凡是翰林大学士之后,因文字狱被诛三族,家中已没了人;至于他自己,阿微不说,苏弗也就没有深问。

阿微有许多事都自作主张,不向苏弗交待,苏弗也很头疼。

天魔教旧部有一半在桃源,苏弗名义上是教主,具体事务却一向由阿微打理,苏弗对权力并不在意,他恼火的是阿微意图控制一切,包括他自己。

阿微敢对我下毒触犯了苏弗的底线,再加上偷换假玉佩、擅自对我师父下毒,苏弗发觉已不能对阿微再纵容,因此此番回桃源开始强势地收回天魔教权力。

阿微对苏弗不反抗,是因为阿微的挽天功级别低,全凭苏弗引领才能过关。

我知道这一些后,感到的是惊心。

我以为在世间生存有情感就可以了,苏弗待亲人那么挚真,却也需要用武力来控制兄弟间的关系。

阿微每天侍立苏弗身侧,乖觉谦卑,什么都不说,全凭苏弗做主。

十日后,我们回到京城。

我们先来到惠惠酒楼,掌柜与跑堂的全是天魔教旧部,见了苏弗阿微都畏惧行礼。

苏弗在楼上雅间里将醉得颠三倒四的阿凡揪起来,将酒坛踢出房间,勒令阿凡戒酒。

阿凡还在那里卷舌含混不清地抗议,苏弗已对阿微道:大哥交给你了,三天之后我要看到清醒的阿凡!阿微低头称是。

我觉得苏弗对阿凡的情义比阿微对阿凡要深。

苏弗勘察酒楼周边地形,看中了酒楼对面大约五十米处一座带有花园的宅院,院落不大,两进房屋,主人迁居欲售,苏弗便命人买下来,收整后入住。

苏娘说,她不会再去见父母的,只想在父母去庙里进香的时候远远地看一看。

因此苏弗又带我去天宁寺。

天宁寺是京城最有名气的大寺院,香火极盛,京城贵族官宦家庭祈福求婚求子乃至踏青都是到这里来。

苏弗在寺庙旁侧看中一小院。

那小院是庙产,苏弗由是结识了老和尚。

他与老和尚对坐谈禅,相处甚睦,半日之后就成了忘年交,将小院低价买了下来。

这是怎样的人品!苏弗带我逛遍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我以为他是陪我游玩,后来才知道他是在熟悉京城地形。

我换了男装,抓了苏弗的胳膊穿行巷弄瓦肆。

那于我是非常快乐的经历,我对城市建筑风土人情有着极大的兴趣,每天用抒情的笔法记录下来,预备将来自己老了的时候看。

苏弗问我在写什么大作,我说:《乔期行记》。

知道吗,这就是千百年后研究本朝生活的历史资料了。

苏弗疑惑地问:可以流传那么远?他成心,我用书稿敲他的头,他将功赎罪为我题写了乔期行记四字,他的字写得比我有风骨多了,虽也未见有多好,但因是他写的,我非常喜欢。

苏弗请我给小院起名字,我便说叫苏园。

苏弗明白我的心意,给了我感谢的深深一吻。

我请苏娘题写园名,苏娘极力推辞,最终由阿微题了园名。

说实话,阿微的字比苏弗强很多,隽秀妩媚隐锋锐劲健,极耐看;而酒醒的阿凡则全力投入到苏园的修葺中去,每日指挥众人挖池塘垒假山移亭阁建小桥,更自己爬高登梯雕刻镶嵌。

阿凡是绝好的工匠,且有数不完的创意,我觉得给他一百年的时间也不能将园子改建成让他满意。

很快一个月过去,苏弗根本没有去祁家打个照面。

京城中却到处传扬呼延大将军被太学生联名上书要求惩处跪宫门请愿的消息。

谁能想到,卫国公呼延琼大将军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竟贪污军饷中饱私囊?买官卖官收受贿赂?结党营私排斥异己?纵容子嗣欺男霸女,居功自傲目中无人……酒楼中的人们谈论着。

像我这么政治不敏感的人都知道,只结党一词怕是祁家就要被牵连了。

苏弗将祁翾请到惠惠酒楼,我们夫妻请他一人。

惠惠酒楼日常生意并不好,那一天苏弗将酒楼二楼雅间全清空了。

祁翾应不知酒楼是苏弗开的,因为吃饭中间他下楼悄悄把账结了。

祁翾郁容愁颜,山雨欲来,他身为局中人如何不忧心?只是天意高深,宦海莫测,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苏弗说:皇上要动卫国公是一定的了,祁家怕是会被牵连——祁翾手中的酒一晃,险些洒落衣袖。

苏弗问:祁家可有打算?☆、袒护和温情祁翾苦笑:能有什么打算,听凭圣意了。

当年沙岭一战,我爷爷我五个伯父为国捐躯,留下一门寡妇。

祁家有今日凭的是举国皆知的忠心。

我是说,可有把柄在政敌手中?祁翾寻思一下:收受贿赂?你也看到了。

如今世道,那个官员没收过礼?结党?太祖以来,本朝重文轻武,文官向来瞧不起武官,武官抱团取暖,由来已久;再就是养子不肖,我当然是一典型,但我向来谨慎,除了流连风月别的应是没有了。

唉,需要有吗?莫须有。

我可能做些什么?祁翾朗然一笑,乔兄,师姐,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祁家若真被牵连了,到时你们记得看一看我,给我杯酒喝就知足了!他起身要走,我唤住他:你回天山吧。

祁家只你一子,又无官职在身,只说去云游学艺,避一避风头总是好的,你安全了全家人也都放心。

祁翾感动看我:师姐,正因为只我一子。

天山弟子没有逃兵,祁家也不会有。

他总是要撑志气,那是他的秉性,也只好由他了。

祁翾走后,我很担心,苏弗在那里沉思,楼梯声响,两个仆从扭着一个矮小男子上楼来,其后跟着阿微。

也许因为太过俊美的原因,阿微自来京城日常惯带青皮面具,冷冰冰的极为怕人。

他的声音在面具下也变得阴森,审问那人:你在这条路上晃很久了,等谁呢?那人还狡辩,阿微只一抬手,两名仆从就扑上猛击,那人的叫声被堵住。

苏弗带我便从雅间后门下楼去,压抑的惨叫及凶狠的撞击声从楼上隐隐传来,令我毛骨悚然。

回至苏园的时候我终于问:阿微是不是很残忍?苏弗说:这些事总得有人做。

他是替我做的。

苏弗的话语里对阿微不单单是袒护,更有心深处的感谢和温情。

从此我再不在苏弗面前说阿微不好的话,我明白,在苏弗的心里,阿微是他的亲人。

阿微的审问有了结果,监视祁翾的人是潘相国派来的。

苏弗锁了眉头,他说,潘家与祁家有仇的。

潘相国名嵩,户部尚书之子,少有才名,二十岁以进士第一名入仕,为朝中文官改革一派领袖。

潘嵩娶妻郑氏,皇后胞妹,貌美善妒,因此子嗣稀薄,只一子珍珠宝贝般养大,这位少公子孤僻文弱,自视甚高,在京城公子哥间不怎么被待见。

一次赏花聚会中,潘公子看中了名动一时的歌妓顾盼,哪知这位红粉佳人对祁翾情有独钟,对潘公子不予理睬。

京城贵族公子圈中祁翾向来人缘好,席间,旁的公子便纷纷出言奚落取笑潘公子,潘公子受此讥讽,也许因情路不顺或性格的原因,不久便抑郁跳楼身亡。

潘嵩的悲愤可想而知,顾盼被潘家家奴殴打至死,祁翾营救不及,为顾盼举办了隆重的丧事,轰动京城。

此事被天子知道,潘嵩因丧子之痛被恩准在家中休养一年,再回朝中的时候,天子对潘相也是淡淡的,由此改革一派在朝廷之争中落了下风。

苏弗说,祁翾的母亲是天子之叔裕王的女儿,封号明月宗姬,有幼伴天子之情,很得天子眷顾。

但朝廷之事盘根错节,天子敲打潘嵩未必是因为宗姬。

祁翾因哭祭歌妓被祁父关禁闭勒令跪家庙,打死顾盼的潘家家奴却离奇死亡被抛尸荒野,潘、祁两家的仇怨是越结越深。

我诧异苏弗转瞬将朝廷事了如指掌,他得下了多大功夫!当然其间阿微功不可没,因为天魔教的部属已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京城的三教九流角角落落。

我之所以知道一些,是听苏弗叹息潘家是清高文人之家,天魔教众都是粗人,很难打入其中。

潜伏无处不在,阿微又精于此道。

第二日一早祁翾被官府绳捆索绑提走。

惠惠酒楼距祁家不远,坐落在祁府外出的必经路上,因此阿微安排的岗哨立即将消息告知苏弗。

苏弗很紧张,立即安排人手打探,到午时消息终于传回来,祁翾被关进大理寺天牢,主审官赖俊,本朝有名的酷吏,专擅刑讯逼供,屈打成招。

苏弗以祁翾朋友的名义备重礼送入大理寺,礼物收下了,等了半日,赖天官却是人影不见。

晚间苏弗和阿微夜探赖府,见裕王府管家与赖天官会面。

苏弗稍稍安了些心,哪知第二日傍晚牢狱中消息传来,祁翾被酷刑逼供,要其供认的罪行是参与呼延家谋反!阿微安慰苏弗,他会用刑我们就不会吗?今晚我去会会这姓赖的,二哥你就不要出面了。

阿微走后,苏弗命阿凡严加防范,保证苏园安全,他自己换了夜行衣戴上面具也出去了。

我以为苏弗是不放心阿微,哪知后半夜苏弗回来时怀中抱了一个小儿,只一点点大,用锦绣缎被包着。

我吃了一惊,问他婴儿是谁,苏弗道:这是潘相夫人新生的幼子,我给奶娘留了话,若要再见此儿,只有祁翾无罪平安出狱,若祁翾有什么损伤,定依样报复在这小儿身上。

我心惊,却见苏弗轻柔小心地将沉睡的婴儿放在床上,看他的动作,我稍稍心安,想苏弗不会像他说的那么做的,因道:小孩是无辜的——苏弗道:祁翾命悬一线,也只得出此下策。

他们要祁翾供述的罪是谋反,祁呼两家都会被抄家灭门。

祁家虽有裕王做靠山,怕皇上真正要除掉的就是这个靠山。

裕王当年英敏多才,也是继承江山的人选,虽然如今谨慎得很,日常闲居观花养鸟,夫人过世都没有续弦,膝下无子,只一个女儿嫁入祁家,按理说皇上应该放心。

——但帝王最爱猜忌,不是我多心,呼延家能被一个江湖女子告倒,里面应大有文章,其中的奥秘不是我们江湖人能猜测出来的。

我想的是,太学生的背后应是潘嵩,就算不是潘嵩,潘嵩若能放弃推波助澜,转而出手救祁翾,祁翾活的希望就会增加了。

苏弗是江湖人,在复杂政局中只选择最简单有效的路走,可以说黑道人物不择手段,只可怜了小孩。

可是祁翾毫无道理就被酷刑逼供,哪里又有正义公平可言?政治的暗礁漩涡比起江湖的拳脚刀剑更多几分血腥凶险。

我不敢照顾那么柔软弱小的孩子,碰都不敢碰。

这个时候阿微回来了,苏弗让他进来。

阿微禀告了一下收拾赖俊的情形,轻描淡写道:我想姓赖的再也不敢动祁翾一个手指头了。

待苏弗告诉阿微潘家小孩的事情,阿微走到床边看了一会,笑说:这小孩倒像我儿子。

他这么一说,我细看,果然,一样精致的五官,秀气的下颌,白皙的肌肤,与阿微还真是像!不由心念一动,难道阿微血缘与潘家有关?他们师父南宫一盗抢的都是高官家孩子,阿微若是潘相家的孩子还真有可能。

这时候小孩醒了,黑亮的眼睛睁开来,看见阿微,小嘴一咧,笑了!我们都很惊奇,阿微喜欢地将小孩抱起来,小孩活拨地看着他笑,晶亮的眼睛会说话似,阿微双手将小孩举过头顶再放下来,小孩被逗得咯咯地笑个不停,好个招人喜欢的漂亮婴孩!阿微喜爱道:小家伙,你和我有缘,跟我走吧。

将小孩抱着便出去了。

我惊奇,转头却见苏弗的目光里现出深挚的感动,向我一笑,什么也没说便将此事过去了。

到第二日,我才明白苏弗目光里的感动因何而来。

成队的衙役挨门挨户搜查,画影图形捉拿的是一个眯缝眼、络腮胡、脸上一条伤疤的黑脸汉和一个秀美精致的五个月婴儿。

那黑脸汉定是阿微装扮了收拾赖俊的;而阿微将婴儿抱走,则是将苏弗劫持婴儿的罪过担过去,就算暴露了,估计阿微也会一力承担,不让我和苏弗被牵连。

在这样的满城搜索中,我不知阿微抱了婴儿去了哪里,又面临怎样的危险。

我想起桃源里阿微心痛的话:我实在是做了太多。

阿微与苏弗兄弟间的情义,自小至大层层叠加在一起,其中的深厚,已不是感动二字能说尽的。

我,实实在在被阿微对苏弗的情义感动了。

我问苏弗,阿微有可能是潘家丢失的孩子吗?苏弗想了想说:他自己应该是知道身世的。

他既然不说,就是不想我知道,由他吧。

朝廷的事,果然波澜起伏诡谲多变,先是太学院的学生们从东安门散了,不再磕头情愿严惩国贼,然后街头巷尾纷纷讲述起当年呼延家帮助太祖皇帝开国的英雄往事,三天后,祁翾被释放回家,两个月后呼延琼被革职,呼延五公子被当街处斩,监斩官是祁翾的父亲祁广。

祁广被从雁门关召回,只为监斩,可以说皇上的这一安排是有用意的,祁广忠于朝廷就得亲自监斩自己挚友的儿子。

监斩那天有人劫法场。

我向来不敢看杀人的,可苏弗要去看,我便陪他去了。

那天阿微阿凡也随行,他们大约是想看看苏弗的父亲。

想来苏弗比阿微阿凡幸运,至少苏弗还能见到自己的父亲。

我们去的客栈叫异乡人,上了二楼,客房窗子正对街市口,我和苏弗在一间客房,阿微阿凡便去了隔壁一间。

劫法场的大约有二三十个江湖人,皆蒙着面,当时局面一片混乱,刀光剑影,我到窗边的时候,苏弗皱眉低声说:这些人定是被人利用了,故意为难祁老将军。

我指着杀到囚车近前的一个黑衣人低呼:囚车边的那人!——他的剑法身姿太熟悉了!苏弗向我点头:是你五师兄。

还有两个天山弟子,他身后不远肩并肩的那两个——眼看祁广指挥官兵团团围上来,江湖人寡不敌众,其中一名天山弟子已被官兵扭住,情势极为危险,怎么办?我急切问苏弗,苏弗不待说什么,忽然两点寒光从我们所在附近发出,两名天山弟子登时倒下,随即,囚车边的五师兄也被寒光封喉,倒在官兵之中。

有人暗杀他们!我转身就冲向屋门,苏弗已迅疾抓住我。

我牙齿咯吱吱打颤,方才的寒光是从我们隔壁房间发出的,不是阿微就是阿凡!☆、我答应你苏弗抱住我道:阿期你冷静些,他们逃不出去了!阿微这样也是为了我们——他们若被俘,招认出是天山人,你,我,祁翾,整个天山都会被牵连——可我已什么也听不见,也没有办法思考,阿微,又一次杀了天山弟子,在我的面前!我眼中涌上泪,勉强说出话来:我是天山掌门,我在神坛面前发过誓,保护每一个天山弟子,那是我的责任!每一个天山弟子都要为被杀的天山弟子报仇。

你是天山弟子,心奴剑的传人——苏弗的脸色变了。

我继续说:我一个人不是阿微的对手——苏弗掩住我的口,不让我说下去,急切求肯:阿期,别——他从未有过的慌张,好像怕我说出什么。

他当然记得他曾发过惟命是从的诺言。

我拉开他的手,说:我去找祁翾,大师伯也是阿微杀的,我和他一起报仇,你不许阻拦,否则,我让你杀阿微。

隔壁传来推搡的声音,是阿凡匆忙催促阿微:快走快走!他们离去了,我挣不开苏弗的怀抱,对苏弗道:我若从此找不到阿微,你别怪我让你杀阿微。

苏弗道:杀了阿微,谁给你再煮生死相随花的药汤?你若执意求死,我又如何独活?你难道要我们三人一起死?我不明白他的话:为什么非得阿微煮呢?花生长在那里,难道你不会给我煮吗?苏弗悲哀地看着我:生死相随花得用鲜血浸染,我当时不在天魔山。

我愣怔怔看着苏弗,明白了一个事实,我喝下的是阿微的血浸染的生死相随花。

可那日苏弗还特意割手腕用纱布缠了来骗我,他不想我知道我的生命是和阿微连在一起的。

竟然是这样。

阿微这一步棋好狠。

他不单要挟了我,也让苏弗不敢杀他,不敢不教他挽天功。

多么可怕的心机。

我想起初见阿微时觉出过他是可怕的,可随着接触增多,渐渐忘记了,有时还感动原谅。

他的美太迷惑人心。

苏弗小心翼翼地将我揽在怀里,阿期,忘记,忘记好不好?我再不让他出现在你面前——。

可是那有什么用,我再也不会喝他的血!我含泪说。

苏弗只一味安抚我,以为那样我就会原谅阿微。

不,不会。

我不是苏弗,我是天山掌门。

当日劫法场的人最终全数被祁广杀死,祁广同样知道不留一个活口的重要性。

我有时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同样是杀人,祁广杀,我能安然接受,而阿微杀就不行呢?阿微没有回苏园,连带阿凡都躲了好几天,他以为我会问他阿微的踪迹?我又怎会向他问。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如水,苏弗开始闭关修习武功。

我每天与苏娘一起研究美食、花草、裁剪什么的,有时还自己练一练倾心剑。

苏园的日常用度现在都由阿凡安排,苦了阿凡这个从不操心的人,只阿微留下的苏弗每天练功需要的食物补品明细单采买就够阿凡受的,不过有压力才有成长,阿凡愁眉苦脸地算账,有时熬到后半夜,眼睛满是血丝。

我瞧他用算珠算账实在费劲,便教他制作算盘——这一个时代竟然还没有算盘!阿凡手巧心灵,很快制作出大批算盘投入市场,并且开班授课,一时热销京城,连宫里都来人采买,虽然坊间很快有仿造品,但陆氏算盘是本朝最正宗的算盘。

阿凡喜欢动手制作,花样翻新,打造精品,一张娃娃脸每日里眉飞色舞的,瞧着就让人开心。

他将苏园账务管理推给了我,我时常发现有下人自桃源运送来各式物品,供应及时,有条不紊,阿微应是在桃源。

苏弗是练武的天才,修习天山心法进展顺利,然后自己用天山心法压制挽天功,颇见成效,到转年五月,他闯过了挽天功最后一关,大功告成。

我以为他会成为天神,震天动地那样——其实并不是的。

原来人在某一个领域走上顶峰之后,反是出忽意外的平和,他的性子只见更开阔宁静,而不是更锋芒锐利。

我笑对他说,如今你是独孤求败了,是不是有了放眼望去,满江湖再没有对手的寂寞?他笑说,他是被猛虎一路追着才攀上了喜马拉雅山。

他回了一次桃源。

我当然猜到他为什么去,他要帮助阿微过挽天功的关。

他从桃源回来,非常温柔缠绵地待我,告诉我他要我生孩子,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害得我揪他的耳朵,说那怎么可能,人一生能生多少孩子呢。

他带我和苏娘去天宁寺旁的小院居住,一连三天他都去佛前跪拜求子。

他步步为营,我当然知道他是为什么。

当我看着他虔诚庄敬地跪在观音菩萨面前叩拜求子时,还是感动了,我想,我终究会原谅阿微的,因为我要活下去,为苏弗生孩子。

这一天意外地遇到了祁府六夫人,她也来上香,虽然她掩饰的功夫一流,但她眉间之色是忧愁阴郁的。

她看见苏弗和我,先是意外的惊喜,然后轻微地有些慌乱。

她说她是为祁翾求姻缘,翾儿这孩子婚事总是不顺。

她言不由衷,我和苏弗自是陪笑敷衍。

她没有邀请我们去祁府住,让我心里有些为苏弗难过,虽然她婉拒推辞,我们还是微笑着将她送出山门。

马车边是祁翾,祁翾正仰头望天,扭头看见我们,便是一愣,然后笑着唤:乔兄!师姐!他走上来,大礼拜下去:狱中救我的一定是兄长和师姐,否则再没有人能让阎王赖俊半途收手的。

苏弗忙扶起他。

祁翾变了,只这么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几乎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曾听苏弗说起,祁广法场监斩后,以年老体病为由辞官,皇帝不准,将祁翾封为校尉,代父训练禁军。

也许是校场经历风沙的原因,祁翾的肤色粗糙了,眉更锐利,目更深沉,微微的转盼间,无数的幽暗冷涩刀锋在眼中若隐若现。

他走路的姿仪都变了,英武刚毅,不折不扣成为一个朝廷军官。

每个少年在生活面前都会长大,我没想到,身边人中,第一个成长改变的竟是祁翾。

可他的飞扬青春年华消逝得太快,令我慨叹,希望向时光中要回旧日的他来,那个袍袖翩翩言笑晏晏的朗俊师弟,那个给卖艺人银子都弯身轻放的优雅少年。

他力邀我们去祁府住,被苏弗意态坚决地婉拒后笑道:真是巧,明天是我母亲的寿诞,你和师姐一起来吃顿饭吧,你一定不要再拒绝,就让母亲开开心。

苏弗看了一眼一旁秀眉低垂眸中含雾的六夫人,答应了。

这是苏弗有生以来第一次为母亲祝寿了,我精心地为苏弗挑选装束衣服,前后左右端详,苏弗被我这么服侍直望着我笑。

美人啊!我赞叹说。

苏弗轻刮我的鼻子,哪有你这么赞人的。

嘻,慢慢他就习惯了。

因没有准备,苏弗亲手为六夫人蒸了寿桃,还托了一个水晶盒来(应是他从桃源带回来的)。

盒体晶莹明秀,透着盒子也可以看见里面躺着一枚玉佩,温润的祁字,莲花环绕。

苏弗看水晶盒子的时候目光温柔,唇边浮现微笑。

我想,这一定就是那枚真玉佩了。

我们进祁府,也许是贵族人家深沉含蓄的原因,生日并不见多喜庆热闹。

正房里拜过祁广和六夫人,六夫人接过水晶盒托到祁广近前,手指微有发颤,老爷——祁广微微一顿,打开盒盖,将玉佩拿在手中。

他的岁月侵蚀而凛冽的眸子看不出什么变化,抚摸那枚玉佩好一会儿,对苏弗道:你已学了祁家枪,老夫想让你改姓祁,你可愿?我没想到祁广是这样的话,可苏弗没有什么变化,稍稍一滞,答:愿意。

将军深恩厚爱,在下感激不尽。

祁广微笑,脸上的皱纹因微笑而加深加多,道:我再送你一个名吧,就叫翊字可好?苏弗停了一瞬,抱腕道:谢将军赠名。

他的情绪平常,声音清和,没有一丝情感的波澜。

我为他不平,若是我一定会拒绝的吧,可苏弗仰起头来,面上浮现清风掠过竹林的淡淡笑容。

我终于明白,对于他来说,认亲一事也许他自己认定就尽心了,至于祁家怎样看他怎样待他,他并不求一个结果的。

他只是不愿令祁家父母难堪。

对于亲人,他有无尽的宽谅和付出。

阿微后来总结说:人都有弱点,阿弗的弱点是亲情。

我喜欢苏弗这个弱点,让我敬,亦让我深爱。

祁广有话要与苏弗谈,一旁的祁翾便引我至香远益清居,他令仆妇人等出去,我奇怪他有什么要说,祁翾已经道:师姐——大嫂——掌门,我有一事相求。

他说:距天山百里之地,本朝设安西都护府,年前有大批匪寇袭击都护府,府首被杀,都护府被匪寇占领,快报送至京城,匪首是天山三师兄。

我惊愕,祁翾道:朝廷派驻军剿杀乱匪,三师兄逃回天山,随即天山弟子消失一空,朝廷一个人影也没有抓到。

可有人密奏圣上,说我是天山弟子,天山掌门与祁家相交深厚,曾在祁府做客月余。

匪徒造反的背后主使就是祁家,祁家因呼延一案,兔死狐悲,勾结天山,意图谋反。

我惊呆看祁翾,祁翾继续道:裕王千岁以生命作保,皇上才答应由我父捉拿天山掌门交与朝廷,以证清白。

皇上给的期限是一个月,否则抄斩祁家,裕王陪斩。

可我们到哪里找你去?就算找到了,乔兄又岂会同意我们将你交给朝廷?祁翾跪下了,因我拜师天山,牵连祁氏满门,祁家谋反之罪若成,祖父伯父们用生命换来的忠烈英名就毁在我的手里,家人都会被牵连,满门抄斩,未嫁女眷没为官奴。

我死都没有用。

祁翾的眼中有了泪光:掌门师姐,你和乔兄对我的恩情,我来世也无以回报,我没有理由求你为祁家牺牲,可是,乔兄就是我的亲兄长对不对?你嫁给乔兄也就是嫁入了祁家,身为祁家的媳妇,难道你能忍心看祁氏满门赴死,妹妹们沦为官奴?你今日若走,我没有理由拦你,乔兄自可以带你到天涯海角逍遥,祁氏也算有后。

他大约没想哭的,说到这里终究哽咽不成声。

我静静看着他,他的意思我想我明白了,可是——祁广是苏弗的父亲,祁翾是苏弗的弟弟,老夫人、六位夫人,五位小姐,都是苏弗的亲人——祁翾将这样的选择放到我面前,我能怎么办?祁翾根本就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可他偏让我选。

我难道能在祁家的鲜血上安然过以后的日子,苏弗是那样重亲情的人,我对他又是多少歉疚?苏弗曾为我付出那么多,如今轮到我牺牲……原来我穿越来只是为这一天?我静静看着跪在面前的祁翾,我的牺牲可以换来苏弗家人的生命——我答应你。

我听见自己对祁翾说。

☆、这么好的月色朝廷捉住我后会怎样?苏弗可不可以救我走?这样谁也不用再为难——我豁然是轻松。

至少我可以不欠负祁家了,有负罪的人生不是我能承受的。

三师兄杀朝廷命官造反,我这个天山掌门自然罪在难逃。

细想也许真是我的错,将天山交给十一师兄打理,三师兄不忿又没有办法,所以出山开创新的基业。

祁翾含泪抬头,然后重重一个头磕下去。

掌门师姐,将你交给朝廷后,我会全力来救你,若救不出来你,我陪你赴死,绝不让你路上寂寞。

——乔兄,不会容许我带你投案的。

我想给他服天山的‘一滴入梦香’,师姐可允可?天山一滴入梦香是武林中最厉害的迷药,无色无味,一杯茶水或酒水中只一滴就可以让人晕倒,我做天山掌门后曾听五师兄说起过。

当时八师姐迷倒苏弗用的就是这药,因此药极珍贵,无掌门命令不可擅自使用,八师姐从掌管药房的五师兄那里诓去此药,怕五师兄牵连受责罚,才说的用迷魂香。

我问祁翾:你有一滴入梦香?祁翾道:我去天山拜祭掌门师父时,五师兄送我的。

怪不得五师兄主动和我提起八师姐骗药的事,原来是为了日后少药打伏笔的。

五师兄私下送这么珍贵的药物给祁翾,还劫法场救呼延五公子,其中的缘故我也不多想了,只是向祁翾点头。

午时祁广、六夫人、苏弗、我、祁翾一起用餐,苏弗向六夫人祝寿,喝下杯中酒,然后他就晕倒。

其实祁翾既然有一滴入梦香,迷晕苏弗捉我走易如反掌,根本不用求我的,可祁翾偏跪求我的同意,那也是祁翾的行事风格了。

我被拘禁在香远益清居中,倾心剑被祁翾拿走,四个丫鬟四个仆妇团团围住我。

我可以倚窗读书,小院赏花,廊下喂鹦鹉,但不可以出小院的门。

晚间,祁翾亲自给我送饭来,这人还满周到的。

我问他苏弗怎样,他的脸色一下子微有尴尬,答说:我给他服了化功丹,他情绪不太好。

谁被服了药情绪能好呢?祁翾道:我给他送饭。

——他若不是失了功力,估计都掐死我了。

他的脖子赫然有几个青紫的指痕,我没想苏弗这么暴力发作,没武功还与祁翾拼命。

祁翾难为情看了看我道:我,只好说,药都是你同意我给他服的。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祁翾一定要征得我的同意,苏弗毕竟是他的哥哥。

祁翾继续幽幽说:所以,我将他用铁链锁床上了。

他绝食,还发疯,要不你去劝劝他——祁翾目光退缩。

那是距离很远的一个幽静小院,遥遥就听见屋子里铁链子哗啦啦砸墙壁床板的声音,苏弗在那里折腾发狠。

几个仆人守在门外都有些惧怕畏缩的样子。

看见祁翾,一个男仆忙迎上前来:二少爷,要不再给他熏点药——祁翾一脚踹过去:他是我大哥!是药三分毒你知不知道?那仆人吓得忙退到一边。

我们进了屋子。

看见祁翾,苏弗住了手;看见我,苏弗满面怒色平复下来,阿期——他竟然笑了,欢乐地唤,劫后重逢一样。

我心酸,走到床边,苏弗张开双臂欢迎我,铁链子哗啦啦,他的两手上都是血,砸铁链子砸的。

他的两脚也被铁链子拴在床上,祁翾真是狠心,我欲拔剑,才想起倾心剑不在身边了。

苏弗发现了,拉住我:你的剑呢?你怎样?他当然看出来我好的很,眸中的光渐渐平和。

我回头对祁翾说:快放了他!这样多难受啊,你锁了你自己试一试!祁翾咧嘴苦笑:大嫂,已到这一步,我不能前功尽弃,不是锁他就是锁你——我愕然。

这才明白祁翾的心是铁做的,冰冷,清楚,坚定。

所以他敢让我来看苏弗。

苏弗握住我的手,微笑道:锁我好了,我没事。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润,像哄做错事不知后果的孩子一般。

我的泪不知所措地滚落。

祁翾歉然离去了。

苏弗揽我在怀里,下颌抵着我的发,阿期。

他感动的唤,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他自然知道我是为了他,良久,他说:你给我唱歌吧。

我给他唱歌,心里越来越害怕。

他只有在心绪不能控制的时候才会让我给他唱歌。

他的挽天功虽然练成,可他若不愿用天山心法压制,只怕依然会反噬自身。

我若真为了祁家死,岂不是也杀了他?待他眉间宁静后,我开始给他讲穿越故事,他惊奇,这样也行?我点头,告诉他,这样的故事可多呢。

可我终究没能对他说出来,我是穿越的。

我放弃穿越故事,给他讲哈利波特,讲呼啦啦满天飞的扫帚,讲那些勇敢与希望,在他的怀中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仆人们议论,二少爷被老爷马鞭打了半夜,夫人老夫人们全流泪,一家子愁云惨淡。

二少爷就是祁翾,当天,祁广押着祁翾去皇宫请罪,整个祁家上下都异样的紧张,仆人们也许不能确切知道发生着什么,但主人的情绪感染着他们。

我这才明白,祁广打祁翾是周瑜打黄盖,给皇帝看的。

可怜的父子,艰辛的官场中人。

下午的时候,仆人传话,老夫人请我过去住。

我不知道事态发展如何,辞别苏弗,跟着老夫人丫鬟去了老夫人宅院。

老夫人看我的目光复杂哀伤,她好像衰老了许多,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来,颤巍巍意欲给我跪下,慌得我忙去扶。

老夫人眼中含泪道:翾儿都和我说了,你为了祁家满门牺牲自己,老身谢谢你。

我一时无话可说。

老夫人道:你嫁给翊儿,就是祁家的媳妇。

祁家满门忠孝,每个媳妇都曾上战场厮杀,为国尽忠,不顾惜自身性命。

你的牺牲与我们上战场是一样的,你保全的是祁家的名声。

祁家人没有怕死的,只是不能因反叛被满门抄斩,老身我就无法面对曾浴血沙场为国捐躯的祁家先烈们。

孩子,你可理解?我点头。

老夫人欣慰地笑:好孩子,不愧为我祁家的人,你死后,就是祁家的功臣,我会将你的名字列入族谱,翊儿也会认祖归宗。

我会让他永远记住你这位贤妻的。

她的一双蕴涵岁月沧桑的眼睛爱怜感伤地看着我,令我看到一个家族长者的慈悲心怀和不能倒下、坚不可摧的力量。

她其实根本不用这样的,我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可是她安抚住我的心,让我勇敢地走出祁府,觉得自己的牺牲行为高尚、正确、值得,那一刻我领教了祁家的为人和行事作风。

当我走出祁府,回看那端庄隽永的门楼墙壁檐脊时,觉得祁家在政坛风云变幻中还会长久地屹立下去的。

有衙役在门口,祁翾低声对我说:大嫂,要给你带刑具了。

他亲手来带刑具,估计没有这么歉疚礼貌温柔给人带刑具的人了。

然后祁翾一挥手,一辆马车过来,祁翾扶我上了马车。

车帘撂下,我心里才开始害怕。

我想起苏三,想起小白菜,想起窦娥,天,我怎么想的一个比一个悲惨啊。

我是穿越的啊,一定会有好运气的。

我握住拳,一遍遍对自己说。

打开车帘的时候,已到大理寺衙门了。

祁翾非常歉疚,扶我下车,我看着祁翾的样子倒想安慰他,便向他一笑,意思是告诉他我没事,祁翾转了目光,我觉得他愧疚的好像要无地自容了。

我在堂下候着,祁翾的几个随从在我身边。

对面站四个大理寺的衙役,他们叫王朝马汉,还是展昭白玉堂?都生得膀大腰圆,眉眼如狼似虎,手中提着棍棒皮鞭,看着就不是好人,汗。

主要是这四人瞧我的目光似看猎物,闪现着贪婪,他们互相对了对眼色,有一个就挺着胸膛过来,怪笑着,离我越来越近,祁翾的一个随从立即刷地挺身而出,护在我身前,两个壮汉对视着,终于邪不胜正,那个衙役退回去了,不屑地撇撇嘴抿抿唇:等着瞧,进了牢房,还不是落入我们手中。

几人就哈哈笑,怪话连连,不堪入耳。

我穿越以来首次见识了社会的黑暗。

忽然有个地痞样的人走过来,附耳对其中一个衙役说了什么,那衙役神情大变,胆怯看我一眼,忙将那三个胡言乱语的衙役拉到一起,低声说了什么,那三个衙役脸色全变了,看我的目光畏惧惊恐,方才欲非礼我的那个人腿肚子都哆嗦了,不知怎样好,啪啪给自己两个嘴巴子,我不是人,我,我……他膝盖一软跪下了。

我惊奇,这时里面传出话来:带人犯乔期!祁翾的两个随从陪我走了进去,里面是大堂,两边威武一喝,我下意识就跪下了,定是我古装剧看多了的缘故。

听上面有人发话:下跪者何人?一个中年男子的官腔,我想抬头,可是没敢,规规矩矩答:乔期。

估计我楚楚可怜温柔斯文的样子让大老爷动了怜香惜玉心,他温和了声音:抬起头来。

你就是天山掌门?他有些难以置信。

我乖觉有礼地答了一声是。

奇哉怪哉,该位大老爷说:匪首竟是这样一个娇柔的年少女子,祁校尉,她就算认,本官也不敢信。

他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不真。

祁翾躬身:确然是她,您可以找江湖人对质。

那官员道:嗯,傅彦,你仔细认一认,她可是你说的天山掌门?我抬头看去,一边站立的一位衙役可不是傅彦是谁?虽然穿了皂色衙役制服,浸染了官府阴冷习气,但确然是傅彦。

我一见到他,时光好像哗地就拉回去,回到太湖乔家,他称呼我乔妹。

傅彦回避我的目光,对堂上答:她的确是天山掌门乔期。

大老爷点头:这样一位掌门,怪不得祁校尉要加入天山。

英雄难过美人关,人不风流枉少年。

哈哈。

不过这样标致的美人校尉也可以舍弃,倒让本官好生佩服,果然是将门虎子,铁面无私。

也罢,关入死牢,明日问斩。

我头脑轰的一声,这样就问斩?连审都没审!便听大老爷继续桀桀笑:祁贤侄,人是你送来的,明日也是你监斩,今夜的看守就都用你的人吧。

这是圣上金口玉言的案子,万一有什么偷梁换柱、越狱劫狱什么的,本官担待不起。

我没有听到祁翾的答话,已被带往关押人犯的院落,那时天已黑沉,灰暗阴森的女牢里空无一人,门被吱嘎关上落锁,眼前更是一片黑,我心一惊,回身向铁栏门外看去,见院子里两个壮汉笔直站立,是方才祁翾的手下,我心稍安——然后想,我又有什么安与不安的呢。

明天——不待我想下去,祁翾已走过来,黑蓝的夜幕里,他停在铁门外看我,脸色就如窗外风雨欲来的天,乌云笼眉,眼中蕴雨,他那么大男人,站在那里,样子几乎要哭。

可他不能哭,咬着牙说出话来:大嫂,圣旨不能不遵。

我任大哥杀剐,他便不杀,我也赔我的性命给你。

……他说不下去。

我问他:苏弗现在怎样?祁翾道:我还不能放他,以他的性子,非劫法场不可,我是监斩官。

他头低垂,问:大嫂可还有什么……要说的?他的话语有些艰涩。

我说:苏弗的挽天功受不得情感刺激,你告诉他,我是穿越的,时间到了,所以去了另一个时空。

代我告诉他,他一定要好好活着,再娶个好妻子,生个女儿,每个女儿都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所以那个女儿就是我托生的。

只有这样,我才会转世投胎来陪他。

否则我就投生到别的人家,再也见不着他了。

我含泪微笑,祁翾怔住了。

他大约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静默了一会儿方道:我会将你的话带到。

父亲说了,祁家平安无事了,就会认大哥为亲子,认祖归宗,继承家业。

你放心。

我怎么能放心呢?对祁翾说:你好好活着,别自杀陪我。

我才不用你陪呢。

你代我照顾好苏弗……让他好好活着,没准,我还会穿回来呢……祁翾的眼睛要瞪出眼眶了,他会不会以为我神经不正常?我告诉他,就这样告诉苏弗,一个字也不许变。

祁翾只有点头,问:还有别的吗?我摇头,祁翾黯然站立一会儿,转头离去了。

我无力回头,坐在室内粗糙的木板床上,床上铺着稻草,不大的室内散发着霉味,外面月亮的光渐渐亮上来,这么好的月色。

千年的月,不知照过多少悲欢离合。

一时间前尘往事汹涌而至,竟理不清思路。

苏弗,苏弗,到最后,只剩了心中默念的这个名字,还有那么多事没做,还有那么多话没说,穿越生涯竟这么戛然而止?总归要留下点什么,我的爱在苏弗的生活中几乎没有留存任何痕迹,我没有给他做过一件衣裳供他日后抚衣垂泪,我写的《乔期行记》只寥寥几篇,我,还没有怀孕,给他生个孩子……我身中阿微的生死相随花的毒,体内寒气过重,是不是不会怀孕了呢?我这么没有边际地想着,恐惧不知不觉抓住我的心,不行,这样等待下去,我会发疯的,这时候,墙角有物悉悉索索,老鼠!我一声尖叫,跳了起来。

院子里侍立的两个随从过来了,问我何事,我觉得说有老鼠太可笑了,便说:我想喝水。

其中一个便向外面喊:送碗水进来!好一会儿又有两个随从过来,其中一个低头一手捧水碗一手提水壶,另一个稍瘦矮些的说话有点地方口音的人道:你们去吧,下一个班我们值。

这边的人奇道:还早着呢,不是三更换岗吗?他们在那里跟狱卒赌钱,我不玩手痒,再玩衣服都输光了。

还是值岗来吧。

那人说笑着,方才的两个随从也就乐得离去了。

说话的这人将水碗接过来,向方才捧水碗的人一扬头,那人忙放下水壶,转头守院门去了。

此时这人一手端着水碗站在月光影里,翩然有一股清冷之气,使月色都凝结了,他不说话,只看着我,令我陡生寒惧。

他的气质神情断然不是祁翾手下的随从,难道是乔装的刺客?来刺杀我?我的恐怖因子发作,寒毛都直立了。

那人仿佛看出了我的惊惧,开口道:二嫂,不要怕,我是阿微。

确然是阿微的声音,如清泉水流过夜月的静谧,有一种安然,清远,仿佛带来另一个世界。

☆、快乐的替代我因恐惧而跳动的心渐渐平复,一下子不那么害怕了。

阿微,竟然来看我,温暖不由分说的迷漫过来。

他是因为苏弗才来的吧。

你可见过阿弗?他怎样?阿微的目光在月影里清亮亮,他被祁翾关押,还服食了天山的化功丹,我没有解药,救他出来也没有用,大约白赔上他的性命。

他不知道你被送到这里,也不知道明天的行刑,祁翾告诉他案子需要运作等待,他以为你还在祁府,所以在那里读《道德经》呢。

这样最好。

我的眼中不由满是泪,以后,你好好照顾他……我掩面扭过头去,在阿微面前不争气的哭了,再也控制不住情感。

他又不是我的亲人,我以前还要杀他,为什么在他面前忍不住泪水,流露我的软弱?好一会儿,待我稍稍止住泪,阿微才开口道:除了你,世间谁能照顾好阿弗?他的语气有些异样,且伴有铁丝转动声,我转头,铁锁已被阿微打开了,阿微推开门,进了囚室,他的武夫衣衫反着银白月光,冷静,且有力量。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要劫狱救我走?阿微从胸前甲衣内取出一个小包裹,打开,摸出一只圆盒,用火石点燃,竟是一个精致的蜡烛,莲花造型,光芒明柔。

阿微环视室内,转身出去,自院子角落里取了扫帚簸箕来,将床上散乱的稻草一扫而空,扔到室外,然后点撒清水,用绢布将床板揩拭一遍,再将包裹里的一块柔软绸缎抖开,铺在床板上。

他这么做的时候,我站在一边惊讶地看着他,不过一晚而已,明天就上刑场了,他倒整洁细致,仿佛有漫长的日子要过似的。

不过他这么大清扫一遍后,耗子是不见踪影了,估计早审时度势,顺铁门溜走了。

可是他肯这么费工夫打扫卫生,说明他并不想救我走,也许,是想让我这最后一晚过得舒适些?阿微做起家务活来比苏弗还细致像样呢,那么精美的少年,做起家务活来这么熟练专业,且赏心悦目,让我一时看呆,恐惧心悄然飞到爪哇国去了我心中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像祁翾一样走了,不管怎样,一定留下他多陪我一会儿。

像那日苏弗知道他师父的死讯不肯独处一样,这样的一个夜晚若剩下我自己,我不能想象自己如何渡过。

我这么想的时候,阿微如变戏法的,将一面镜子支在床上,他是要我梳妆打扮,以最好的形象走上刑场?他准备的也太周全些!哪知他自己解下外衣放在一边,只剩下里面月白单衣,就着水碗洗脸,将脸上涂的黝黑色等等洗掉,然后取出眉笔描画起来。

他对着镜子,描画得认真专著,转瞬一道清秀的眉描出,然后他开始涂粉,勾画,他的手灵巧细致,我吃惊的看着他用种种工具手段化妆,一会儿他将头发解开,编成发辫,用丝带簪子固定,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我终于明白,那是与我一模一样的发式,他是在化妆成我!我震惊了。

当他收拾停当,转头向我笑道:二嫂,将你的外衣给我。

你这是要做什么?我忐忑不安,眼前的人儿变了,不再是冷俊绝美的阿微,而有了甜柔容色,当然——不像我,我觉得并不怎么像我,他化成女子模样,依然比我美多了。

阿微微微一笑:我说过,世间只你能照顾好阿弗,我代你赴刑场,你去照顾他。

我完完全全惊呆了。

他伸出手来:二嫂,别推辞了,你总不能让我强迫。

你拒绝不了我。

他的样子坚定,但我依然说:不。

他抬手便点了我穴道,一副了然无奈的样子,嘴角还微有些自嘲似的。

他解下我的衣衫自己穿上,他身量不太高,而我在女子中个子算高的,但他依然比我高壮很多,好在古代的裙装比较容易调适,他一会就装束停当,然后将他的衣着给我穿上,那衣服比我宽大许多,他三两下就用剪刀、衣带等等将衣服搞定了。

然后他坐在我面前,用眉笔为我描眉,又在脸上涂色。

我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忽然想起一个理由,我说:你替换我也没有用的,我服了生死相随花,你死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何必呢。

他黑亮的眸子看着我,说出一句:你不是希望我死吗?声音微有调皮似的。

啊,是啊,我曾经要杀他为天山弟子报仇,他替我去死,换我多一年的生命,我应该情愿才是。

我不再说话。

他将我的妆画完了,站在那里端详我,如端详自己的作品似的,面现满意之色,这才说:生死相随花的血是可以替代的,我的父亲,我的亲兄弟,我的儿子,都可以,当然疗效会差一些,也许得半年服一次,花也得嫁接培植。

我的身世盒子在桃源我的卧室床头,让阿弗去想办法吧。

可惜,我没有儿子。

他颇为遗憾样的说,但他的声音是欢快的。

一个人,替别人赴死,竟然这么轻松愉悦!我看着他,他清甜一笑:别感谢我,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阿弗。

我信,可是我的眼中蒙了雾,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情义会让一个人快乐地替他人走向死亡。

他清洗了碗,再小心翼翼从包裹中取出一个薄薄的盒子,打开,将一枚生死相随花倒在碗中,然后,挽起衣袖,将左手小臂划破,血流下来,浸染花瓣,白色的花瓣在鲜血中柔软变暗。

我闭上了目。

终于听他说:这里不好生火,不能为你煮蘑菇汤掩去血腥味了,你忍一下,吃下去吧。

他的声音是非常温柔的,我却想哭!我看着那碗中血色的花瓣,紧闭嘴,调转目光。

他说:别耍孩子性子了,你若不吃,我的血可就白流了。

他用簪子挑了花瓣放在我嘴边,夜静止了,我的泪水不听意志的溢满眼眶,他一直那么坚持着,手臂不动一动,好像可以这么坚持一夜似的。

我明白,他不会强迫我,他要我自己吃下去,要我自己选择活。

不知多少时间过去,他的手臂酸麻了,花瓣在颤抖,他说:阿期,别执拗了。

你死了,阿弗活不成的,挽天功受不得情感刺激,他会功力反噬,非死即癫,我也就活不了了。

三个人死,还是我一个人死,我考虑得很清楚,就算为了阿弗,你也得活下去啊。

听话,还要我求你吗?他的声音那么清澈温柔,我此生从没听阿微这么说话过,我的泪水满脸,将花瓣吃下去,血腥味再次让我痛苦,阿微已倒了一碗水来,让我不停歇的将水喝光了。

他用绢帕为我揩拭唇边的血痕,微微笑着,解开我的穴道,然后坐在床上,仰头看着我,如释重负的轻松,还有亲切柔和。

阿期,为我唱支歌吧,那首‘因为梦见你离开’。

因为梦见你离开,我从哭泣中醒来,看夜风吹过窗台,你能否感受我的爱。

等到老去那一天,你是否还在我身边,看那些誓言谎言,随往事慢慢飘散。

多少人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知谁愿承受岁月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泪水迷离中,阿微那么安静地看着我,专心听我唱歌,他唇边一直在柔和的微笑,面孔如夜空的满月,纯洁明亮,光莹无限。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他问。

一生有你。

我哽咽告诉他。

啊,一生有你。

他重复着。

他从包裹里拿出最后一样东西,是女式绣花鞋,然后将他的靴子脱下来,塞入绸缎绢帕给我换上。

他说:你随阿凡走,跟在他身后,不出声就可以了。

我这才知道,方才端水碗这会儿守院门的人是阿凡。

阿微将我送出牢房,自己锁上了门锁,说:去吧,一会儿要换班了。

大哥!阿凡从院门处过来,月夜下,他的容貌变化更大,两腮鼓鼓的,额头前突,我一点也认不出他是那个有着娃娃脸的阿凡。

阿凡低声说:跟我来。

引我站在墙边。

夜风徐过,那样的一个月夜,我茫茫然,什么思维也没有了。

到四更天时,换班的人来了,我跟在阿凡身后走出院门。

院外,祁翾的随从和狱卒们歪歪斜斜地在墙边矮桌旁倚靠着。

阿凡对一个小头目样的人说:我们先回府。

那人点点头,阿凡便带我出了衙门角门。

外面是寂静的夜,我回头望高高的墙壁,便这样我得了自由,而阿微将代我走上刑场。

因我踟蹰止步,阿凡压低声急切地催我,待他看到我满眼的泪,忍不住道:这儿不安全,换个地方再多愁善感?——☆、倒是个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