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辗转反侧,阮碧还是决定送绣好的灯罩给顾小白。
叫秀芝去开箱,她却迟疑,说:姑娘,顾大少爷不是说想要纵马扬鞭或是隋唐好汉吗?他要什么,我就得给什么呀?可是。
秀芝转眸看阮碧一眼,犹犹豫豫地说,顾大少爷会很失望的。
听到这话,阮碧的脑海里顿时闪过顾小白那双落尽秋阳一般亮晶晶的眼睛,真心不想让这双眼睛黯淡,纵马扬鞭也好,隋唐好汉也好,反正也就是几天时间绣完。
但就是因为这双落进秋阳一般亮晶晶的眼睛,她又觉得必须要叫他失望才行。
秀芝见她不吱声,又补充一句,姑娘,上回在惠文长公主府里,你骑马受伤后,顾大少爷还特意跑到北窗下面,偷偷问我你怎么了。
我当时正生他气,没有理他,直接把窗子关上了。
这桩事,你上回就跟我说过了。
姑娘,我在想,也许他从前只是粗手粗脚一点,倒不是有意使坏的。
阮碧默然片刻说:我知道。
秀芝见她神情淡淡,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知道她主意已定,怅然地叹口气,不再多说,拿出两个灯罩递给她。
阮碧不接,说:你仔细用布包好,再拿五百文出来,把刘妈妈叫进来。
刘妈妈方才让大夫人院子里的小丫鬟叫走了。
哦?去多久了?秀芝看看漏钟,说:有两刻钟了。
那就等她回来再说吧。
等了半个多时辰,刘嬷嬷才回来,神情有点异常。
阮碧心里一动,问:妈妈怎么了?可是母亲为难你了?刘嬷嬷摇摇头说:老身不过是个服侍人的,大夫人怎么会为难我?她是问我姑娘的事情,问了好多。
姑娘的平日起居、性情爱好、与谁来往密切、往日里跟小丫鬟们说些什么、有没有背后议论尊长们的是非?还问过好几回,姑娘书案的春水绿波是谁送的?阮碧转眸看着春水绿波,今日又多开一朵。
打眼一看,三朵小小的绿云,给光线暗沉的房间平添盎然生机。
哦,那你怎么说的?姑娘放心,老身的年龄没有长到狗身上,该说的不该说的,分得清楚。
今日大夫人找我,虽拉拉喳喳地问了一个半钟头,我却听出来,她真正猜疑的是春水绿波的来历。
也难怪她怀疑,毕竟这花是名品,不好培育,不少达官贵人高价求购而不得,若是得到一盆,也都是珍爱有加。
要送人,必定也是至交好友,长辈至亲。
我当时想着,若说是不知道何人送姑娘,指不定她连我也猜疑了,因此说是秀平姑娘送的,至于何人送秀平却是不清楚。
阮碧微微颔首。
刘嬷嬷担忧地说:不过,我方才出来的时候,听到大夫人让宝丽去请秀平了……大概是要对质,姑娘还是小心一点。
阮碧不以为然地说:妈妈不必担心,这花是秀平与三叔送来的,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再说,便是说出去又如何?晋王求我墨宝,以名花回赠,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最多不过是我目无尊长,没有禀告长辈便收下了。
至于与晋王在香木小筑见面,就算借秀平十二个胆子,她也不敢说,要知道两回见面都是她和阮驰从中安排的。
若是她说出去,先不说阮驰和晋王会如何处置她,单说老夫人,就要一棍子杖死她了。
刘嬷嬷怔了怔,随即一想,确实如此,便说是晋王送她的又如何?私相授受都谈不上,这可是经过三老爷和秀平。
再说,一个姑娘家若是让地痞流氓赖上了,传出去名声有污;若是一个王室贵胄以名花相赠,那别人只会另眼相看。
当即,笑呵呵地说:姑娘说的是,是老身糊涂了。
其实连目无尊长都谈不上,三老爷就是姑娘的长辈呀。
阮碧微微一笑,说:不说这个了,妈妈,有桩事要你跑一下腿。
指着桌子放着的灯罩和五百文,你去一趟前院,找那个周柱子,叫他跑一趟定国公府,把灯罩交给静宜县主,五百文是打赏他的。
刘嬷嬷微微一愣,问:姑娘,一定要找他呀?门房那里有许多跑腿的小厮,个个聪明机灵。
阮碧点点头说:是,一定要找他。
妈妈,我瞅他不仅聪明,也有点胆色,以后若有跑腿的事情,便都找他吧。
上回去玉虚观路上,周柱子面对晋王侍卫的无理取闹还能镇定自若、机灵应变,她就起了收为己用的心思。
只是困居内院,一直找不到机会接触,这回倒是个好时机。
她说的含糊,但是刘嬷嬷十分精明,细嚼这番话片刻,便明白阮碧的意思了,点点头说:姑娘请放心,老婆子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
当即,拿着灯罩与赏钱,风风火火地走了。
她前脚刚走,秀芝后脚进来,问:姑娘不去看看四姑娘吗?方才她又打发秋雁过来,说姑娘若是得空了,就过她绣房一叙。
昨晚四姑娘就打发秋雁过来请,不过当时阮碧心绪起伏,不想说话,婉言拒绝了。
这就去。
阮碧站起来,正好也有事要找四姑娘。
四姑娘只身一人在绣房里绣花,见她过来,忙站起来拉着她的手,笑盈盈地问:好妹妹,你终于来了,快跟我说说,昨日定国公府的菊花会上你可是独占风流?阮碧戏谑地说:确实是独占了。
好妹妹,快说来听听。
四姑娘一脸期盼地说,口气雀跃,一扫平时的端庄严谨,露出少有的活泼娇憨。
毕竟是个十四岁的少女,还是贪爱热闹。
阮碧便把韩露和谢明月挑衅二姑娘自己如何反击的过程说了一遍,用词简单,四姑娘却听得悠然神往,感慨地说:妹妹果然是尽显风流,只可惜我不在场,不能一睹妹妹的风采。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是酸溜溜的,遗憾与不爽皆而有之。
遗憾自己没有在场,若是在,也许出尽风头的就是自己。
不爽阮碧居然帮着二姑娘狙击韩露和谢明月的逼问。
她神情的细微变化尽入阮碧眼里,想了想,说:什么风采不风采,不过是无奈之举。
谢明月不曾见过西王母祥云图,却问起工期花色,不是谢贵妃说的,便是延平侯夫人说的,若是二姐姐露陷了,咱们整个阮府怕是要担上欺君之罪,所以我是不能不开口。
四姑娘悚然一惊,知道她并不是夸大其词,也知道如果阮府这张皮不存在了,自己这根毛也就无处可附了。
心里的不爽便渐渐消却了,不过遗憾依然。
阮碧收敛笑意,正色说:四姐姐,我要你答应我一桩事。
她先前一直脸带笑意,忽然脸容一肃,又把四姑娘惊了惊。
脑海里念头如电石火光般地明灭,已经隐隐猜到她说的事,百般不愿意,垂下双眸,看着绣架上刚刚绣好的一朵牡丹花。
半响,才重重地点头说:妹妹,我答应你。
顿了顿,嘴角掠过一丝自嘲的笑容,按理说,轮不到我来答应。
这原本就是你的主意,没有你,不会有这副西王母祥云图。
没有我,却一样可以有这副绣品。
你都不计较,我又何必斤斤计较呢?妹妹放心,我阮绛这一生从来没有绣过西王母祥云图。
开头的口气还有点勉强,说到最后颇有几分慷慨激昂。
阮碧抚掌说:我就知道姐姐最识大体。
若是别人说这话,四姑娘大概受之无愧,但是由阮碧说出来,她只觉得汗颜。
推她一把,嗔怪地说:妹妹就别取笑我了。
我哪有取笑姐姐呀?四姑娘白她一眼,扭头坐回绣架前。
不跟你说了。
阮碧凑近一看,只见绣架上绷着粗麻,一朵牡丹已经成型,只用黄梅挑花一种针法,不免咦了一声。
姐姐要绣来做什么?妹妹不知道吧,向来是后宫偏好什么,民间也跟着风行一时,所以我想赶紧绣几幅,或许可以卖个好价钱。
顿了顿,四姑娘苦笑着说,姨娘住在庵里,虽说父亲吩咐仍按往常给她三两月银。
但能不能拿到,又是几时拿到,是个问题。
她身子骨不好,至少还得小心将养三个月,光药钱就是一大笔,其他衣食住行、打赏跑腿、人情往来,样样费钱,须得有些银两傍身。
我如今是山穷水尽,只能靠针线女红换点钱。
姐姐缺少银两怎么不跟我说呢?我虽然也不富裕,一二十两还是能拿出来的。
姨娘在庵里还不知道要住多久,一二十两顶不了事。
再说你每月也就三两月银,这一二十两是你几年积蓄,还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吧。
对于独立自强的女子,阮碧向来是敬佩的,点点头说:也好,你若是将来有需要,再同我说。
四姑娘笑着点点头,拈起针,灵活地走着线。
姐姐,我还有桩事同你商量。
四姑娘斜飞她一眼,说:妹妹今日忒客气的?有事尽管说吧。
姐姐能不能把西王母祥云图的原始图稿都送给二姐姐?四姑娘手里的针线一顿,震惊地回头看她一眼,片刻垂下眼眸,沉默半响,深吸口气,说:好,妹妹说什么便是什么。
只是我不想见二姐姐,还是妹妹送给她吧。
也好。
妹妹稍坐片刻。
四姑娘站起来,走出绣房。
听她脚步声方向,去的应该是卧室,阮碧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那些针脚密实的绣品,心想,她果然把西王母祥云图的样稿藏起来了。
等了一刻钟,四姑娘才回来,手里拎着一个包袱,搁在案子上,解开包袱,说:妹妹,你数一下,总共十六张样稿。
从出去到进来,再到说话,眼睛自始而终没有看过阮碧,但神情无一丝一毫的不舍。
可见她下定决心后,还是能果断行事的。
阮碧暗暗折服,说:姐姐,你可生我气?四姑娘终于抬起眼皮看着她,半响,嘴角扯起一个无奈的笑容,摇摇头说:我若是妹妹,我也会这么做的。
顿了顿,又说,妹妹常夸我心思缜密,仔细说起来,妹妹才是。
你不怪我便好,至于其他……阮碧顿住,夸海口许空诺她不喜欢,想了想说,风物长宜放眼量,姐姐看着就是了。
四姑娘看着她一会儿,眼底一丝琢磨一丝探究,直到她离开,都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