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忽然听到外头响起内侍尖细的嗓子:阮修仪,陛下有东西赐你。
拿进来吧。
脚步声响,内侍端着一个红膝描金木盘进来,盘子里放着一枝沾着露水的杏花。
他毕恭毕敬地说:阮修仪,今日御书房外的杏花开了,陛下亲手剪了一枝,说送给修仪把玩。
四姑娘亲手接过杏花,说:公公,你且等等,我写首诗回赠陛下盛情。
说着,把杏花搁到案头,看了几眼,略作思索,挥毫泼墨,片刻就完成了一首七言绝句,递给内侍。
内侍接过诗篇,恭谨地退了出去。
二姑娘冷眼旁观,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跟四姑娘从小一起长大,怎么从来不知道她有七步成诗的敏捷才思呢?四姑娘见她目瞪口呆,抿嘴一笑,拉开抽屉后,然后冲她招招手。
二姑娘不解地走到她身边,低头一看,之间抽屉里全是白纸黑字的诗篇,她拿起几张看了看,有吟春的,有伤春的,有咏柳的,有叹月的……这些都是我闲来没事时做的。
四姑娘从其中抽出一张纸递给二姑娘说,方才默的便是这首。
二姑娘这才明白,不是她有七步成诗的才思,而是她早有准备。
心里顿时有种异样的感觉,仔细看着四姑娘,感觉从前根本就不认识她。
好在官家如今还惦记着我,时不时地赏赐我一点小玩意儿。
四姑娘拿起杏花把玩着,要没有他这份惦记,我怕是请你进宫都不能了。
宫里的太监宫女个个都是墙头草,最喜欢捧高踩低。
前些日子官家常来我这里坐,他们便卯足了劲向我示好,如今嘛,纷纷作鸟兽散……叹口气,扯下一朵杏花别在发髻,偏头对二姑娘盈盈笑着说,二姐姐,好看不?不知为何,二姑娘忽然眼睛酸涩了。
四妹妹……你……还好吗?四姑娘笑盈盈地点点头,不以为然地说,好,没有什么不好的。
这样的嘴脸我打小见多了,这样的日子我也是从小过习惯了的,如今不过换一个更大一点的地方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着,又扯下一朵杏花别在发畔,对镜比照着。
她是有感而发,二姑娘却听出她对原来处境的抱怨——而这处境又是大夫人造成的。
心里又是尴尬,又是内疚,又是恼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四姑娘看她脸色忽红忽白,明白过来,笑着说:我随便说说的,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对了,你还是同我说说五妹妹的事情吧。
这几日我连连梦到她跟我还一起住在蓼园,我们两个对月饮酒……唉,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你就不用担心她了,有晋王护着她呢。
提到阮碧,二姑娘心里又不痛快了。
我听父亲说,晋王给自己的侍卫长谋了一个濠州都总管的职务,所以她多半就在濠州。
濠州,濠州。
四姑娘低头念了两遍,抬头直直地看着二姑娘说,二姐姐,我要你帮我送一封信。
看着她明亮如星辰一般的眼睛,二姑娘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四姑娘盈盈一礼,说:多谢二姐姐。
二姑娘斜她一眼:休要来这一套虚头虚脑的东西,你姓阮,我也姓阮,这道理我还是懂的。
又说了一会儿话,日近中午,二姑娘才揣着信离开皇宫。
一路都在思索,怎么把信送到阮碧手里,虽然知道她在濠州,但她到底在濠州哪里,怕只有晋王知道了。
想到玉虚观里惊艳一瞥,不免有点不爽,这么一个伟岸男子怎么就看中阮碧?又想到谢贵妃一局对弈得官家青眼,阮修仪寒风独伫偶遇官家,觉得自己这十五年活得太过规矩了,明明姿色过人,家世不俗,婚事却反而成了难事……正胡思乱想,马车停了下来,原来已经回到槐树下。
她收拾心情,下了马车,只见守门的小厮、门房头挨着头凑在一块儿,神色惶惶地说这话,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回来了。
心里又是诧异又是恼怒,正想喝斥他们,忽听一个小厮说:……二老爷被外放,大老爷又被罢了官,这往后咱们阮府不是三老爷独大了吗? 二姑娘浑身一震,颤声说:谁被罢官了?小厮和门房这才注意到她回来了,吓得脸色发白,纷纷散开。
二姑娘指着方才说话的小厮,厉声说:你快说,谁被罢官了?小厮颤声说:是……大老爷。
什么时候的事情? 便是今日早朝的事。
今日早朝?二姑娘算算时间,不就是内侍给四姑娘送来杏花之前吗?也就是说,官家刚刚罢了阮弘的官,而后给他的女儿送了一枝杏花。
此时,京城东边晋王府的书房里,许茂豫也正在说这桩事:匪阳,这事原就在意料之中。
沈相父子两代经营,在朝廷中盘根错节,势力非同一般。
如今又加上延平侯的推波助澜,岂是风雨飘摇的阮府能够相提并论?再说阮弘也着实不争气,在侍郎位置上五年,毫无建树,既不能匡主也不能益民,真正是尸位素餐。
便是被罢官,也一点不冤枉。
茂公你说的没错,阮弘被罢免,并不足惜。
晋王眉间浮起一抹忧色说,我担心这桩事只是个开始。
许茂豫一愣,若有所思地说:匪阳的意思……沈相这回雷利风行,除了延平侯的帮助,定然还得到母后的授意。
若是京西阮府被连根拔起……话没有说完,但许茂豫明白了。
若是京西阮府被连根拔起,那么玉虚观里修行的五姑娘就什么也不是了。
当时还奇怪,太后怎么会同意官家下旨嘉奖阮五姑娘,原来另有釜底抽薪之计。
匪阳今日进宫可见到太后娘娘?晋王黯然地摇摇头说:母后依然不肯见我。
许茂豫犹豫片刻,斟酌言辞说:匪阳,依我看,你还是同太后认个错,把沈府的亲事认了吧。
到底她是你的母后,生你养你,亲亲为大是人伦本分。
再说,阮府一倒,五姑娘从此真要天涯飘零,再不能回京城了……晋王下颚绷紧,不说话,拳头也渐渐收紧。
她一个纤纤弱质,若是没有家世门第支持,将来的日子……话还没有说完,只见晋王满脸阴霾,一拳重重击在书案上,咚的一声。
许茂豫浑身一震,后面的词全忘记了。
惊愕地看着他,跟着他七八年,从京城到兴平,又从兴平到京城,还是头回见他失控。
晋王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说:茂公,我今日心境不平,咱们改日再议吧。
许茂豫点点头,退了出去。
晋王疲倦地闭上,说不出的累,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
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累过,从来没有这样的左右为难过。
从前遇到再大的困难,再多的障碍,不论挡着自己的是谁,直接杀戮过去就是了。
可是这回挡在面前的是太后,他又如何能杀戮自己的母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