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大厦将倾

2025-03-25 16:55:53

过了两日,余庆过来下聘。

锣鼓喧天,笙箫齐鸣,还有长长的三十六担聘礼,惊动了整个杏花巷。

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陆府看热闹,便是那些不能出门的闺秀也站在墙头瞅着,看大红锻子点缀的箱栊,颇有点眼红心热。

原本陆府里的人深居简出,已经勾起周围人家的好奇心。

如今见他们一来,就跟都总管大人联了姻,越发地诧异了,相互打听来历。

阮碧早有准备,叫刘嬷嬷和周柱子悄悄放话出去,什么原是蔡州姚嘉村人,什么父母双亡就剩兄妹三人,什么兄长陆洤常居京城交游甚广,什么陆大姑娘与都总管大人的亲事原在京城就议定的。

百姓们恍然大悟,怪不得都总管大人一上任,陆家也跟着搬了过来,原来有这么一桩因果。

又想起陆宅里还有一位陆二姑娘,家族里有年轻俊彦的人家便都动了心。

是以,聘礼过后几天,连着好几波媒人上门,要为陆二姑娘说亲事。

阮碧哭笑不得,让刘嬷嬷全部挡了回去——陆二姑娘早就许给京城人家了,再过两年也要出阁。

那些人家不免有点失望,又想巴结上都总管大人这条线,只好另想办法,比如说叫夫人或者姑娘上门拜访。

依然让刘嬷嬷挡了回去,说是家里没有主母,两位姑娘都待字闺中,不好抛头露脸。

她从前在浙东卢家做工,后来又到阮府做工,这两家都是一等一的大家族,规矩多如牛毛,行事讲究章法。

她耳闻目染,也养出一身的从容气度,比那些上门的夫人姑娘还要举止得体、言谈雅致。

大家自惭形秽,又想着一个老嬷嬷尚且如此,姑娘就更不用说,越发地高看陆府,不敢再造次。

因此,这一番纷纷扰扰,过了三月二十后就彻底平息了。

是日黄昏,起了一层薄薄的青雾。

阮碧等人正在前院厅堂吃饭,忽然听到铛铛铛的叩门声,不免都觉得奇怪。

这会儿天色都黑了,又是晚饭时间,谁还会上门呢?正疑惑,门环又铛铛铛地响着,颇有几分焦急味道。

周柱子,去看看吧。

见阮碧发话,周柱子忙放下碗筷,快步走出厅堂,穿过院子往大门走去。

其他人继续埋头吃饭,一会儿听到吱呀开门声,跟着传来周柱子一声惊讶的啊,然后响起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听不清楚说什么,但声音甚是熟悉。

阮碧、刘嬷嬷、冬雪相视一眼,忙站起来走到厅堂门口看着。

大门口尚未挂灯笼,仅有一二分天光,又因为起着薄雾,苍苍茫茫,看不太分明。

不过厅堂口挂着灯笼,所以阮碧在灯下一站,外面的人倒将她看得一清二楚,顿时响起几声叫唤。

五姑娘......姑娘......姑娘......阮碧浑身一震,这声音太熟悉了,忙快步走过去。

走到近处,便看得一清二楚,果然是郑嬷嬷、寒星、茶妹。

那三人跨进门槛,将她团团围住,或牵着她的袖子,或拉着她的手,都眼含热泪。

郑妈妈,你们怎么会来这里?一言难尽,姑娘,一言难尽呀。

郑嬷嬷老泪纵横,扯过腰间的手绢抹着。

这会儿,冬雪也过来了,拉着她的袖子叫了一声干娘,眼泪潸潸落下。

郑嬷嬷抱住她,两人哭成一团。

她们来得突兀,只顾着哭,又不说清楚原因。

阮碧心中不喜,大感头疼,迅速地扫一眼大门外。

只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一个年轻力壮的车夫正将车厢里的箱笼搬了进来。

显然,郑嬷嬷等人是有备而来了,自己这地方已经人尽皆知了?那车夫搬完东西,冲周柱子抱抱拳,又跃上马车,扬鞭而去。

阮碧越发迷惑不解,拉着寒星问:你们怎么会来这里?小桔呢?我走后都发生什么事?小桔在玉虚观里侍候......那个五姑娘。

见阮碧并不诧异,寒星明白她已经知道了,便不再解释,继续往下说,姑娘走后,老夫人很生气,把我们关在柴房里整整三天,也不给饭也不给水。

放出来后,又将我们搁在后院,专门管着花草,还不准我们跟别人说话。

五天前忽然叫郑嬷嬷带着我们坐上马车,刚开始我还以为我被卖掉了,没想到是来见姑娘。

眼泪又下来了,抽抽噎噎地说,姑娘,我可想死你了。

忽然看到她们,阮碧是又惊又喜,不过惊实在太多了,倒把那一点喜给彻底冲没了。

摸摸她的头,对刘嬷嬷说:妈妈,你带寒星与茶妹下去洗把脸,再给她们热点饭菜。

刘嬷嬷答应一声。

两个丫鬟虽然依依不舍,但也看出姑娘脸上并无多少重聚的欢喜,不敢造次,乖乖地跟着刘嬷嬷走了。

阮碧又说:郑妈妈,你随我去后院说话。

郑嬷嬷听出她声音里的凝重,赶紧止了眼泪,抹抹脸说:我真是老了,动不动眼泪一淌一淌,姑娘可别笑话。

刚刚抬脚,忽然想起什么,哎唷一声说,姑娘,且等等。

转身走到一个箱笼前,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铜锁,取出一个齐膝高的黑漆描金文具箱抱在怀里,姑娘,可以走了。

阮碧跟她并肩走着,低声问:妈妈,你们怎么找到这里?郑嬷嬷抽抽鼻子说:是晋王派人送我们到都总管府,而后都总管大人派马车送我们来的。

看来自己这地方还不是人尽皆知,阮碧心里稍稍舒坦一点。

走进后院正房,阮碧示意冬雪把门关上,问:妈妈,出了什么事?你们怎么忽然会来?郑嬷嬷看她一眼,默不作声,把黑漆描金文具箱搁在桌子上,又在脖子处摸索半天,扯出一根红绳,绳上挂着一枚小小的钥匙。

她扯下钥匙,打开铜锁,抽出第一层抽屉,说:这是姑娘的首饰。

阮碧低头看了看,确实是自己的首饰,包括后来自己与顾小白要订亲,老夫人拿自己的首饰重新改式样的几套都在。

郑嬷嬷又抽出第二层抽屉说:这是兰大姑娘从前的嫁妆,让我带来给姑娘。

她说,她对不住姑娘,让姑娘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阮兰的嫁妆自然比阮碧的首饰强多了,赤金手镯,翡翠头面,下面还压着几张纸,阮碧拿出来看了看,是几张京郊的田地,约莫有个三百来亩。

郑嬷嬷又抽出最后一个抽屉,顿时一片金光耀耀,把阮碧的眼睛都闪着了。

她用手遮住,等眼睛习惯光线后再看,抽屉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好多金条,粗粗估算,大概是个二百两。

这是老夫人的私房,想让你帮她收着,她说,如今她只信任姑娘一个人。

妈妈,到底出了什么事?别提了,姑娘,别提了。

郑嬷嬷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眼眶也红了,前些日子,咱们大老爷被罢官了,打那以后,咱们府就乱成一团了。

先跟二姑娘议亲的几个官员纷纷取回了庚帖,而后三老爷说大夫人中饱私囊,要求查账分家,二夫人也跟着一起闹。

后来扬州郭家的舅老爷来了,指着大老爷的鼻子说他见死不救,还要二夫人跟二老爷和离......还有那个柳絮,姑娘记得不?就是原先林姨娘屋里的丫鬟,后来做了大老爷姬妾的,她到衙门里告林姨娘心狠手辣,残害她腹中骨肉,闹得一帮街坊全来看热闹,说咱们什么狗屁诗礼世家,分明就是男盗女娼,欺名盗世。

那些丫鬟仆妇,但凡有点家底的,都主动求去了。

前两日,还有两个小厮半夜盗了大老爷书房里的书画古董跑了......阮碧听得目瞪口呆,这才几个月的时间,阮府就折腾成这般模样了。

......老夫人气得都吐了血,还得硬撑这不让别人看出来。

后来她实在没有办法了,亲自到晋王府求见晋王,不知道说了什么。

后来晋王就答应把我送到姑娘身边——原本老夫人是打算把兰大姑娘送到姑娘身边的,兰大姑娘不肯,说要陪着老夫人,哪里都不去。

原来如此,阮碧看着黑漆描金文具箱,心里微微悲哀,所谓的百年清流世家,居然烂到骨子里,一有风吹草动,大家想的不是如何齐心协力共度难关,而是各凭手段谋取利益。

郑嬷嬷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件递给阮碧说:这四姑娘从宫里给你写的信。

阮碧接过,抽出信笺看着,信里密密麻麻地写了朝堂动态还有她的处境,不过归结起来只有一句——沈相、延平侯府、太后联手了。

果然,晋王不是无缘无故来的。

果然,余庆也不是无缘无故求娶冬雪的。

她的生死也许是在京城那些大人们明面上或暗地里达成了协议,而京西阮府的轰然倒塌才能稍减他们的愤恨。

虽然这个百年世家早就烂了根基,但无疑自己也是推波助澜的其中一个。

这纷纷扰扰,自己便是走到天边也摆脱不了。

晋王把郑嬷嬷等人送过来,在暗示她的处境,也在暗示他的立场。

而老夫人把私房钱送过来,固然是如今只有她这里最安全,其实也是告诉她,不要忘记她是阮五姑娘。

身为阮氏一员,即使这个家族摧枯拉朽地倒塌了,她也要再支撑起一个。

阮碧嘴角闪过一丝笑,示意冬雪把郑嬷嬷带下去休息,磨好墨铺开纸,开始写信。

过了一会儿,冬雪回来了,有点担忧地看着她问:姑娘在给四姑娘回信?不,是给二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