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起来,几个小丫鬟把韶华院前前后后都找了一遍,回来禀告:姑娘,好奇怪,找遍院子,都不见春云姐姐。
二姑娘正在用早膳,听到这话,一口粥顿时梗在喉咙口。
另一个小丫鬟小声地补充:昨晚天黑后就不曾见她露过脸了,她屋里的床铺整整齐齐的,好似昨晚没有人睡过。
二姑娘艰涩地咽下粥,装出若无其事的口气说:定然是昨踢她一脚,她还恼我,跑到哪里去躲起来了。
且不用管她,春柳,给我准备好衣衫,我要进宫。
换好一身嫩黄上襦翠绿下裙的襦裙,坐上马车离开阮府时,太阳刚刚升起,大街上店铺都还没有开门,路上行人寥寥无几,乳白色的晨雾在屋檐,柳梢游荡,阳光一触,丝丝缕缕化作青烟。
这个清晨还没有彻底被嘈杂的车马声淹没,安静而本分。
不过,二姑娘脑袋里却是闹哄哄的……二姐姐,大周律法规定,奴婢告主人,先杖一百,她定然不敢去衙门告你,而一个逃奴,被抓住的是要问刑的,她别无选择,只有一条路可以。
因此,只要见到她逃走,你就可以到宫门外请求进宫见四妹妹,宫里的管事太监大部分都被谢贵妃把持着,若准你进去,说明她已经收到消息,且做好圈套等着你……正想得入神,马车忽然停下了,二姑娘挑起帘子张望一眼,已经到东华门了。
东华门门洞大开,阳光斜照着朱门上门钉,锃亮锃亮,颗颗都要扎进人心一样,守门禁军的盔甲,剑戟也是闪闪发光,森寒逼人。
忽然有种感觉,这就是地狱之站,而那些面无表情的禁军就阎罗殿的阴差。
春柳见她看着东华门,眉间一丝犹豫掺杂着畏缩,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姑娘?啊?二姑娘蓦然惊醒,略作思索,一咬牙,摘下腰间挂着荷包递给春柳说:你拿去给宫门监,说家里有急事,求见阮修仪,麻烦他通融一二。
春柳点点头,下了马车,一会儿回来说:公公说,他去禀告一声,却不敢打包票。
二姑娘点点头,心脏悬起,绷着脸坐着。
过着半个时辰,出来一个内侍,到马车前说:阮二姑娘,阮修仪有请。
原本提着的心落了下来,却没有落到实处,一个劲地往下坠。
这一刹那,二姑娘脑海里闪过调转马头逃跑的念头。
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风雨飘摇的阮府,还是涿州舅舅家里?若是阮府倒了,她这个阮二姑娘也就完了。
四姑娘已经在宫里了,阮碧有新的身份,如今她才是真正无路可走的一个人,深深地吸一口气,她挑起帘子钻出马车,钻进软轿。
阮碧声音又在脑海里响起:谢贵妃其人有两大弱点,其一便是自负才智,总认为自己比别人强,可以掌控全局,因此,即使她怀疑其中有诈,定然也会将计就计,你要步步小心,绝不可行差踏错……二姑娘闭上眼睛,直到内侍尖着嗓子说:关睢宫到了。
这才睁开眼睛,又暗暗叹口气,下轿,走进正殿。
四姑娘已经等在那里,眉宇间颇有诧异之色,她上前曲膝一礼:见过阮修仪。
四姑娘拉起她,焦急地说:二姐姐,家里出了什么事?要紧不要紧?二姑娘泫然欲泣地说,祖母……她病重。
四姑娘也立刻红了眼圈,低低叫了一声,祖母……若是老夫人在此,定然惊愕,几时这两个孙女与自己感情这么好了。
四姑娘抹抹眼睛,拉着二姑娘的手往里面走,边走边说:你好好同我说说祖母的病情。
进了里屋,即刻松开手问,祖母果真病了?家里乱成一团,她现在还硬撑着,也不知道哪天就会忽然倒下。
如此说来,是五妹妹回信了?二姑娘点点头,说:你叫秋雁去殿门口看着,若是看到谢贵妃身边的陆公公过来了,即刻回来通知我们。
四姑娘进宫时,怕秋兰嘴巴太利,性子太直,容易得罪人,所以只带了秋雁进来。
她虽然不明白二姑娘的意思,还是二话不说,叫了秋雁进来,如此这般地吩咐,秋雁点点头,退了出去。
她一走,二姑娘凑到四姑娘耳边,捡最紧要的话说给她听。
刚刚说完,外面响起秋雁的说话声今日这只鹦鹉咋这么安静呢?这是方才约定的暗号,二姑娘和四姑娘心头一凛,相视一眼,彼此都几不可见地点点头,然后,二姑娘变了脸色,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拔高声音说:……你还要狡辨,咱们家被你害惨了,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就一点不内疚吗?听杂沓的脚步声渐近,四姑娘幽怨地说:我原本活在世上就是多余的,做的多错的更多,如今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只有问罪责骂,这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也是心灰意冷了。
既然你说是我害惨了全家,好好好,我便用这条命去偿还吧。
说完后,站了片刻,看到房门被推开,这才一头往墙上撞。
推门进来的一群内侍女官没有想到会是这光景,都愣住了。
二姑娘眼明手快,攥住她胳膊,眼泪潸潸落下,说:我才说你一句,你便要寻死觅活,你若死了,我又如何能活?罢了罢了,我这条命早晚要被你害惨的,索性死在这里好了。
说着,松开攥着四姑娘的手,从头拔下金钗指着自己的喉咙。
四姑娘惊呼一声,反过来拉着她的手说,二姐姐,不要,不要,都是小妹的错。
这群内侍和女官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原本是要寻两人的不是,结果一进来,就看到她们寻死觅活,都不知道如何是好,看着陆平。
陆平也目瞪口呆,在他的设想里,阮二姑娘和阮修仪这会儿应该是姐妹情深,交头接耳地商量着如何对付谢贵妃,当自己带着人闯进来时,她们应该惊慌失措,跪地求饶。
可情况完全出人意料,即使是他见多识广,也一时转不过弯来。
过了片刻,他眼珠一转,安抚地说:阮二姑娘莫要激动,先放下金钗,有什么事情尽管说,自然有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为你们作主。
说着,抬脚往二姑娘方向走。
不想脚刚抬起,二姑娘睁大眼睛,一声厉喝:别动,不要过来。
跟着手里的金钗用力,顿时鲜血滴滴落在嫩黄色的襦衣上,分外醒目,把一干人全嘘住了。
陆平不敢再乱动了,颇为尴尬地站着,一只手下意识地摸摸怀里揣着的香粉——那是临出门时谢贵妃交给他的,还交待了一句话:咱们已有人证,再来个物证,就板上钉钉了。
若是阮二带进香粉是最好的,若是没有,你便给她一个好了。
他原本想着带人进来搜查,趁着慌乱把香粉放下。
然而现在,二姑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自己稍微一动,她的视线也跟着动,目光咄咄逼人,搞得他心里发毛。
他哪里知道,阮碧早交待过她了,……谢贵妃身边有两个心腹,一个是在延平侯府赏荷会上出现过的万姑姑,一个是我拜紫英真人为师时出现的太监陆平。
她必定会派其中一个出来。
切记切记,无论是谁出现,你都不能让他靠近一步,也不能让他离开你的视线,否则你跟四姐姐都会完蛋的。
四姐姐的宫里指定有皇后的眼线,你只要坚持到她过来就可以了。
皇后掌管凤印统治六宫,谢贵妃自作主张,已是拂她颜面,她定然也不会善罢甘休,等她过来,还要暗示她搜一下陆平……漫长的不能再漫长的等待,外面终于传来一声:皇后娘娘驾到。
陆平挑起了眉头,缓缓跪下。
二姑娘暗吁口气,几乎要虚脱了。
周围一干人都跪下了,但她还不能跪,依然圆睁着眼睛,用金钗指着自己的脖子。
赵皇后前呼后拥地进来,看到二姑娘还直愣愣地看着,先是一愣,随即皱起眉,紧随其后的宫令低喝一声:大胆贱民,见到皇后娘娘还不行礼?二姑娘看一眼陆平,又看一眼皇后,看一眼陆平,又看一眼赵皇后,如此三番两次,直到赵皇后浮起若有所思的神色,这才松开手扑通跪下,金钗掉在地上,叮的一声,见过皇后娘娘。
赵皇后坐下,威严地问:阮修仪,卢宫令(太后身边女官),陆公公,你们在这里闹什么?四姑娘低声说,妾身方才与家姐说话时,起了一点口角,正争执不下,卢宫令和陆公公带着一伙人进来了,他们并未找人通禀,妾身也不知道他们为何事而来。
卢宫令是太后身边的一品女官,自然有一番气度,也不将皇后放在眼里,不卑不亢地说:回禀皇后娘娘,方才有小黄门告密,说是阮二姑娘带着违禁物品入了宫,太后娘娘吩咐我跟陆公公过来查看一番。
什么违禁物品?可曾搜到了?卢宫令说:只因一进来就见阮修仪姐妹寻死觅活,还不曾开始搜查。
你还没有告诉本宫,究竟是什么违禁物品呢?话音刚落,忽听外面传:陛下驾到。
大家都愣住了,自打谢贵妃动了胎气太后发怒,官家已经有一个多月未踏足关睢宫了。
他今日违逆太后的禁令来此,显然是因为……大家都看着垂首敛目跪着的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