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霞等人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东殿绣阁的宫女太监全换成太后的心腹,除了必要的话,绝不多吐一个字。
绣阁内外终日寂寂,好在阮碧心志坚定,还能把持住,每日背诵写字,自娱自乐。
如此过了十来天。
那日大早,刚刚梳洗完毕,两名宫女进来,不由分说地挟着她到太后的起居小厅。
太后斜靠着榻背,神情冷淡地看着窗外的枣树。
卢宫令垂着敛眸站在她的身侧,手里捧着一个漆盘,盘子里放着一个细瓷酒杯,酒香四溢。
没有人会大清早喝酒的,莫非这是一杯鸠酒?阮碧心里一凛,虽然她不惧生死,目前却不想死。
暗吸口气,镇定心神,跪下磕头,朗声说:恭请太后娘娘圣安。
太后恍若未闻,眉梢都不动一下,依然看着枣树,半晌,冷冷地说:外头都在传,你已经死在宫里了。
阮碧不知道如何答,索性不答。
想用百姓之口逼迫哀家放你回去,好一个如意算盘。
说到最后,一字一顿,声音里除了愤怒,还渗出一丝丝杀气。
太后娘娘果然高明,民女这点小小伎俩,着实难登大雅之堂。
若是寻常人,肯定是哭天抢地矢口否认,她却坦荡荡地承认了。
太后盯着她伏在地上的脑袋,心里诸念交集,脸色也跟着阴晴不定。
你这张脸皮,是哀家生平仅见的厚。
娘娘高明,便是高明。
民女棋差一着,便是棋差一着。
荒唐,你以为这是一场儿戏?你以为可以随意诬陷哀家?民女不曾想过诬陷娘娘,倒是有与娘娘博弈一局的想法。
便是博弈一局,如今你也输了。
阮五,你可想过后果?阮碧迅速转动着脑筋,说:娘娘,昔日丙吉为相时,有车夫是边塞人,嗜酒成性。
有一回随侍外出,酒醉后呕吐车上。
西曹主吏提意赶走车夫,丙吉说,因为酒醉这个小小的过失赶走他,他哪里还有容身之地?不过是污浊车垫而已,且饶他这一回。
而后胡虏进攻边塞,车夫为丙吉出谋划策,退敌建功。
可见,卑微之人也有可用之处。
想孟尝君囚居秦国时,三千食客束手无措,鸡鸣狗盗之士显名于天下。
是以用人者,当不唯其人唯其才。
她语声清脆,口气婉转,虽是求情自保,却不带一丝一毫的谄媚。
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竟然让太后生出一种错觉——此刻不是在慈宁宫的起居小厅,而是在金碧辉煌的紫宸殿上听取大臣的进谏。
她由四妃之一晋位太后,将才智并不特别出众的三皇子扶正为皇嗣,自然有过人才智与独特眼光。
他人有没有才智,只需听上几句,便就知晓。
因此看着阮碧,颇有点心痛,怎么会是个女的?又怎么会跟自己有段恩怨?卢宫令听她半天没有说话,抬起眼皮瞟她一眼,见她眉间一丝犹豫,便知道手里这杯鸠酒是送不出去了。
果然,半晌,太后一言不发地摆了摆手。
两名宫女识趣地上前,扶起阮碧,带着她回了绣阁。
太后叹口气,闭上眼睛,手揉着太阳穴说:素娥,我是不是老了?怎么做起事情来首鼠两端?卢宫令把酒递给宫女,走到她背后,双手按着她的太阳穴轻轻地揉着,说:娘娘不是老了,娘娘是太在乎晋王了。
犹豫片刻又说,说起来是晋王的不是。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他却为一个女子与娘娘闹开了。
否则,又何至于此?太后蓦然睁开眼睛,片刻,又闭上说:你送她回去吧。
卢宫令答应一声,问:可要派人看着她?传哀家口谕给阮弛,如果她跑了,唯他是问。
是。
卢宫令行了一礼,退出起居小厅,到绣阁,冷声说:五姑娘,请随我来吧。
说罢,转身即走。
阮碧低低嗯了一声,也不问去哪里,站起来跟着她往外走。
出慈宁宫,坐上软轿,到西华门,换乘马车,出了宫门,她心里才咚的一声,难道太后要放自己回玉虚观?外面的谣言是她交待刘适之放出去的,但是以太后的才智并非无计可解,比如说带她到宫外露个脸,谣言自然就会消弥无形。
马车出西华街,向南转入热闹的大街。
阮碧这时可以肯定,太后并非要送自己回玉虚观。
玉虚观在皇外西北,若是送自己回玉虚观,理应向北出城门才是。
那她究竟何意呢?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窗外,神情却还是坦然自若。
卢宫令一直在冷眼觑她,见她始终面若平湖,不由地心生佩服。
光这一份沉着这一份气度,少有人及。
想到这么放她回去,有负谢贵妃所托,心里不安。
随即又想到方才自己提到晋王的不是,太后身子一僵——大抵是不喜欢吧,以后可得小心一点,别再说令她反感的话。
马车穿过热闹喧腾的大街,周围的景致渐渐变得熟悉,阮碧这才回过味来,这是要去槐树巷的京西阮府。
心里不免又疑窦丛生,太后做什么要送自己回阮府?想到回到阮府,滋味百般,不知道阮兰有没有听从自己的劝告去扬州了?若是没有,那也只能由她了。
反正,自己替她一回,算是仁尽义至,从此互不相欠了。
正出神,突听卢宫令冷冷地说:五姑娘,阮府到了,你下车吧。
娘娘吩咐我叮嘱你一句,安份守己,好自为之。
多谢。
阮碧低低说了一声,钻出马车。
抬头一看,浑身一震。
只见阮府的门匾上挂着白布球,门前的大红灯笼也换成白灯笼,就连门口蹲着的两头狮子也披麻带孝……如此隆重其事,死的定是家里长辈。
怪不得太后要送自己回来,原来是逼不得已。
门房及门口一干小厮看到宫里的马车停下来,心里先生出几分怯意,及待见阮碧下车,就更加吃惊。
互相觑来觑去半天,又推推搡搡一会儿,门房才犹犹豫豫地迎了上来,恭身作揖说:五姑娘回来了?阮碧转眸看着他,低声问:是谁……是……大夫人。
门房的声音低如蚊鸣,阮碧却听清楚了,又是一愣。
原以为是年老体衰的老夫人,没想到却是尚在盛年的大夫人。
不再多问,也不再停留,抬脚往府里走。
一路上,丫鬟小厮看到她,犹如看到鬼一样,只是怔怔地看着,不敢过来招呼。
经过前院时,听到灵堂里传来飘渺的梵唱声和隐隐约约的哭声,人生如梦,似真还幻。
过垂花门,迳直到老夫人的院子,守门的几个小丫鬟看到她,也是一愣,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阮碧自己挑帘进去,还没有走到侧厅门口,听到老夫人说:……这个八棱秘色瓷瓶是前朝贡瓷,世间存数寥寥无几,是你太爷爷从民间重金收来的。
看看这颜色,碧绿碧绿的,真象是染了春水。
当年仁宗皇帝看中,你太爷爷都舍不得给他……娘,再好的东西也是死物,哪里比得上活人?先把家轩救出来才是紧要事。
老夫人又深深叹口气,说: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真是半点也不假。
阮家轩又怎么了?阮碧边想边走了进去,只见老夫人坐在榻上,阮兰坐在旁边的绣墩上,曼云侍立一侧,手里拿着纸笔。
老夫人看起来老多了,原本半白的头发几乎全白,双颊深陷,皮肤松施,不过气色并不差。
阮兰还是一如从前的瘦,眉眼耷拉的更厉害,扑面而来的愁苦气息。
曼云看着还好,只是一对梨涡也沾染了抑郁。
听到脚步声,她们抬起头,看清楚是阮碧,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相顾无言半天,阮碧低声问:母亲她……怎么没的?老夫人眼眶顿红,连迭摇头,说:别提了,别提了。
阮兰也是眼睛一眨,潸潸地流下泪来。
五姑娘,大夫人在宫里挨了二十背杖,当晚回来就发了高烧。
徐郎中说是惊惧过度,邪气入了肺腑,拖了七八天,前天晚上走的。
曼云低声把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至于大夫人从宫里回来后,大老爷和老夫人将她责骂一通,怪罪她自作主张,中小人奸计,连累四姑娘进了冷宫,大夫人羞愧交加吐血三口……等等这些枝枝蔓蔓的细节就略过不提了。
阮碧默然片刻,正想问阮家轩怎么了?忽然听到脚步声吧哒吧哒地急匆匆而来,跟着门帘一晃,一身素白孝服的二姑娘冲了进来,抡起手就是一巴掌。
阮碧忙后退一步,皱眉问:你干吗?我干吗?我干吗?二姑娘气得口歪眼斜,指着阮碧说,都是你,都是你害死我娘。
老夫人厉喝一声:二丫头,别胡闹。
二姑娘哪里肯听,又上前,扬手就是一个巴掌。
阮碧避开,反手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她脸上,打得二姑娘脖子都扭到一边,人也跟着傻了。
你永远都是这样子的懦弱无能,拳头只知道对准自家人。
我问你,若不是母亲自作聪明,错信敦律耶的话,如何会落得这个下场?你不去找敦律耶算账,却来找我?当真是荒谬,荒唐,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