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蓼园春锁 第八章 攻心为上

2025-03-25 16:55:45

阮碧见郑嬷嬷只是打量着自己,又不说话,眼神疑惑,猜她多半是听了冬雪一些言语。

站起来向她曲膝行礼,又指着锦墩说:妈妈请坐。

郑嬷嬷也不推辞,大剌剌地坐下。

妈妈,冬雪还好吗?郑嬷嬷摇摇头说:要是我方才晚一步去,她就让人伢子带走了。

阮碧蹙眉,怅然说:原来她没有听我的话。

郑嬷嬷点点头,问:便是她提前说了,我也是帮不了她,老夫人最在乎的便是阮府的颜面。

五姑娘,请恕我直言,今日惹的事情——虽说错不在姑娘,却着实下了咱们阮府的面子,而这一干少年又不是等闲人家的公子……公侯郡王之间,向来有婚姻往来,盘根错节,同枝连气,没有秘密。

若是因为姑娘今日之事,误会我们阮府教养无方,连累其他姑娘和少爷的婚事……姑娘可明白了老夫人和大夫人为何如此生气?我原就是明白。

阮碧黯然地说,只是事情系我一人所为,关丫鬟们什么事呢?姑娘此言差矣,冬雪没有拦住姑娘便是错。

妈妈,当真没有办法救冬雪?郑嬷嬷黯然垂下眼眸,说:若是等闲小事,我这张老脸还能在老夫人面前卖一卖。

我听说年前妈妈生病,老夫人还特意到铁槛寺祈福,又点了一盏长明灯,可是事实?那是老夫人恩典。

我也听说妈妈你的丈夫是为了老太爷而死的。

他的命本来就是老太爷的。

我听说妈妈原有一个女儿,叫桐姐儿,与冬雪生的十分相似,却在五岁的时候不幸夭折……提到桐姐儿,郑嬷嬷露出悲怆之色,说:这是个命薄的讨债鬼,休要提她了。

当真是命薄吗?阮碧一双黑眸闪闪发光,我听说,桐花生病那天,妈妈被老夫人叫走了……郑嬷嬷霍然起身,恼怒地说:姑娘这是何意?阮碧站起来,按住郑嬷嬷的肩膀,慢条斯理地说:妈妈,休要生气。

我说的都不过是一些道听途说的事情,若是不合事实,妈妈就当成笑话来听,若是事实,也请妈妈想想,这么多年,老夫人子孙满堂,妈妈却是孤家寡人,这是什么?郑嬷嬷指着阮碧的鼻子,说:你用心险恶,居然想挑拨离间?阮碧微微一笑,眼眸映着烛火氤氲成一片奇异的华彩。

妈妈,阮碧只是一片好心,你为他人做嫁人这么多年,也该为自己谋划谋划了。

如今有老夫人在,大家看着老夫人的面子卖妈妈几分交情,如果老夫人走了,妈妈以后会如何呢?妈妈,你可曾想过?郑嬷嬷想走,但脚底好象被钉住了一样,怎么也拔不动,口气生硬地说:我是服侍过老夫人的,便是老爷也不能赶我出去。

片瓦遮身,残羹冷炙,苟延残喘,这是妈妈想要吗?郑嬷嬷心旌摇晃,一方面觉得阮碧说的全是蛇蝎之语,万万不能听,一方面却又觉得这话跟心里一个声音遥相呼应。

她是老夫人的家生子,这么多年,看多了大宅里的人情冷暖,又怎么不明白人走茶凉这个事实?阮碧见她脸色忽青忽白,知道已在人天交战,不想逼她太盛,放柔声音问:妈妈收冬雪为干女儿,只是因为她与桐姐儿相象吗?郑嬷嬷说:这也是一个缘份,但不全是,冬雪心眼儿实诚。

妈妈好眼力,冬雪可贵便在于心地纯良。

错过冬雪,妈妈还能再找到这么一个干女儿吗?郑嬷嬷默然不语。

从前她当着管事婆子的时候,有多少丫鬟巴结着她,想求她收为义女。

而后她退居二线,除了冬雪,便都渐渐地销声匿迹。

现在丫鬟们看着老夫人面上,确实给她足够的体面,可是将来……将来她是不敢想的。

这种大宅里里最不缺的就是捧高踩低之人。

阮碧把她按回锦墩,又倒一杯水给她,说:妈妈,不要怪我说话难听,我是存了私心,却也是想帮妈妈一把。

郑嬷嬷喝了一口水,情绪渐平,说:姑娘,老身收冬雪也不是闹着玩的。

五年前我大病一场,是冬雪守在我床前,不离不弃,端屎端尿。

年初我生病,也是这丫头守着我……只是老身有心无力。

老夫人虽看重我,但事关阮府名声和大少爷,她又怎么可能卖我面子呢?并不是老夫人不肯卖妈妈面子,而是妈妈不愿意让老夫人为难。

若妈妈有心要保冬雪,死缠硬磨之下,老夫人不见得不会答应,只是妈妈怕因此而让老夫人生出疏离之心。

郑嬷嬷怔怔地看阮碧一会儿,苦笑起来。

姑娘法眼如神,我是家生子,从小和老夫人一块儿长大,深知她的性情……我有如今这份体面,也是因为事事以老夫人为重,从来没有忤逆过她。

便是桐姐儿……的死,也从来没有埋怨过她……想到唯一的女儿,不由地老泪纵横,摸出手绢掩住眼睛。

五岁的小人儿,娇滴滴的,冰雪可爱。

那天得了风寒,原并不严重,她要是守着一宿也就没事。

可是那天晚上,老夫人因为跟老太爷新纳的姨娘吵了一架,胎气动了,又哭又闹,大家无计可施,只好把她找过来。

她守了老夫人一宿,等回到家,才发现桐姐儿不行了……阮碧看着也是心酸,说:妈妈别难过,我有一个办法,必不会让老夫人疏离你。

也不用你去求老夫人,老夫人会自动开口……郑嬷嬷诧异地看她一眼,问:什么办法?妈妈只需满脸泪痕的回老夫人的院子,倒头即睡,明日午时再起来,吃完午膳再睡下……不到晌午,老夫人必定会过问,若是问起,也不要替冬雪求情,也不要哭,还要强打着精神跟老夫人说着笑话,说着笑话的时候又忽然哽咽,若是老夫人问起,便说梦到桐姐儿了……听到这里,郑嬷嬷明白了,也惊呆了。

直直地看着阮碧,恨不得一眼看到骨头深处。

一会儿,她回过神来,抹干净脸,说:好一个攻心之计,姑娘当真厉害。

妈妈,冬雪值得你救她一回。

郑嬷嬷点点头,又坐着发了一会儿神,忽的笑了起来,说:原来姑娘方才也对我使了攻心之计。

她年近花甲,见多识广,方才心旌摇晃,没有察觉。

这会儿定下神来,也就回过味来了,阮碧先激怒她,又挑破她内心惶恐……阮碧并不否认,站起来,向郑嬷嬷衽襟一礼,笑着说:若是阮碧有什么做的不妥的地方,请妈妈多多包涵。

郑嬷嬷仔细地打量着她,巴掌大小的脸蛋,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如墨玉般晶莹乌亮,要论相貌,比二姑娘、四姑娘都还逊点,安安静静的时候,也就是一个娴静淑雅的相貌可人的闺阁千金。

然而,一旦她动起来——就象方才,一颦一笑都特别生动,特别是眼波流转,常常焕发出日月星晨般的潋滟光彩。

如此光风霁月的一个人物,当真是从前唯唯诺诺的五姑娘吗?郑嬷嬷出了一会儿神,站起来,朝阮碧行礼说:谢谢姑娘提点,老身告辞了。

妈妈慢走。

阮碧把她送到外间,看着她走出门,这才作罢。

一转身,看到三个下人都直直的看着自己,眼神里面满是狐疑猜忌。

也难怪她们想不明白,这刚刚被关软禁的姑娘,转眼就有老夫人面前的红人来探望,到底是什么情况?汤婆子毕竟是多年的老狐狸,心思微动,上前行礼,说:五姑娘好,老奴夫家姓汤,人称汤婆子。

阮碧扶她一把,说:婆婆好,以后多多费心了。

不敢,不敢。

汤婆子边说边站直,退到一侧。

你们呢?都叫什么名字?阮碧又看着其他两个,两个丫鬟差不多年龄,许是干多粗活的原因,看起来都有点粗壮。

其中一个小方脸大眼睛,眼神直勾勾的。

另一个圆脸、五官平常,神情略微有点拘谨。

我叫槐花。

小方脸大眼睛的这个边说边行礼,眼神还是直勾勾看着阮碧。

阮碧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这种眼神,她从前也见过,可不是什么好的。

圆脸的丫鬟说:姑娘好,我叫茶妹。

阮碧点点头,问:大夫人可曾给你们分工?两个丫鬟摇摇头。

阮碧有心想让茶妹贴身服侍,可是看槐花有恃无恐的模样,怕是有点来头,想了想,说:那这样吧,槐花管我梳洗盥沐,其他的都归茶妹。

是,姑娘。

茶妹和槐花同时应了一声。

槐花,去给我打盆温水来,我要洗漱。

阮碧边说边走向里屋,揭起门帘进去后,放轻脚步屏住呼吸交到门边站着。

一会儿,听到槐花诧异地问汤婆子:婆婆,你说她咋不哭也不闹呀?她来之前,管事的何嬷嬷已经暗示过她,万一阮碧哭闹起来,她和茶妹要进行武力镇压。

汤婆子也正纳闷呢,她在这阮府里三十多年,见多了被关的姨娘姬妾,一个个要生要死、大呼小叫、上吊绝食……无所不极。

却没有见过象阮碧这样子风清云淡、根本没有把软禁当回事的主。